在周玉珍记录命令的时候,海英在一旁看着,她从记录纸上完全明白这件事情是多么重要,还没有等周玉珍记完,她就把风雨灯点上,把拖拉机手的油布拿了过来。周玉珍还当是给她的,正想说什么,海英却推开她的手,叫喊着:
“你要干什么,快给我躺下,好好休息!……”这些话本来是叶华惯常跟她说的,她也像叶华那样又生气、又体贴、又同情、又着急地对周玉珍说:“看你病成这样子,还要到哪里去?……”
周玉珍默然地看着海英,她急急忙忙地披好油布、戴上雨帽、蹬上防水靴,把记录纸揣到怀里。最后,提起风雨灯要走了。
“小海英……你,等等……”
“你怎么啦?这样大的雨,天又黑、路又滑,你当是开玩笑的吗?快躺下,快躺下……这就对啦,再把被子盖起来……”
周玉珍看见海英提着风雨灯走出去了。摇摇晃晃的灯光在雨雾中变得非常微弱,没有多久便给海那么深的黑夜吞没了……
沿田间公路去骑兵连足足有五公里,如果走小路就近一半,海英没有走过这条小路,只知道赵大个子来工棚的时候,总是沿着“八一棉”田东边的渠道走,她也就顺着高高耸出地面的渠埂走起来。渠埂非常滑,她已经摔倒了很多次。再怎么摔她还是保护好风雨灯,免得在黑夜中找不到路。她觉得走起来很费力,两腿又酸又痛,这是关节炎犯啦?她只责怪防水靴——防水靴粘起了足足可以装满一粪箕的泥团,难怪提起脚来是这样吃力哩。她想起了周玉珍走进工棚是没有穿鞋子的,大概不穿鞋子走起来要轻快得多,她也就把防水靴脱掉,让两只光脚踩进冷冰冰的泥浆里。这样不爱护身体,免不了会挨李大姐一顿狠狠的批评,说不定还要把她轰回场部。但她是执行紧急任务呀,“原则性还有个灵活运用哪”,林班长通常都是这样说的。
脱掉防水靴,走起来果然轻快得多,只是寒冷的泥浆很快就将她的脚冻麻木了。不知道是因为冷的关系还是由于给草茬刺破了脚掌,她觉得一阵刺痛从光脚丫子传到膝盖,在膝盖上凝聚起来,好像在那里钉了一枚钉子。她想停下片刻去揉揉膝盖,后来,立刻就意识到这是多么不应该。如果因为她揉了一阵子膝盖而让水把“八一棉”淹掉,这个责任是多么重大啊!
渠埂走尽了,再往前走,就是一条很深很深的排水沟,完全没有路了。海英这才有点着慌起来。她提着风雨灯,找寻被人踩过的足印,如果有这样的足印,那就是路啦。
到处是一个个水潭,到处是一片片泥浆,别说是人的足迹,就算马蹄印也给雨水弄得无影无踪了。打从出院以来,她第一次接触这寒冷的秋雨和叫人一阵阵打噤的夜风,她的耳朵又像初聋的时候那样轰轰隆隆地响起来,她觉得这似乎是大水流下来的声音,益发着慌了,也顾不得膝盖痛不痛,便跌跌撞撞地跑起来……
后来,她终于在一个地方找到了一座横跨排水沟的独木桥。这一定是骑兵连的人为了走近路才随随便便架起来的桥。瞧,桥边还有个给马喝水的帆布桶子哩,这使她很快乐。尽管这座桥只不过是一根架空的圆溜溜的木头,她总算找到往骑兵连的捷径啦。
她走上了独木桥,圆溜溜的木头给雨淋湿,变得非常滑,她只好侧着身子,一寸一寸地挪着步子。走到桥的中段,简直再也抬不起那双因为麻木而变得非常拙笨的脚了。她好几次保持不住身体的平衡,险些儿掉下去。
她稍微站了一站,下意识地看了看桥下面的排水沟。排水沟里长着很多芦苇,渠坡很陡削,黑洞洞的,好像很深。如果掉下去,说不定会把胳臂摔断吧?她闭起眼睛再也不敢看了……
她克服了这种怯懦心理,决定无论如何也要走过去。她小时候骑过木马,那就骑着这段圆滑滑的木头一点点滑过去吧,说什么也得走到对岸,把命令送到骑兵连连长的手里。
她刚想蹲下来跨着木头,不料左脚猛然一滑,一跤就栽进排水沟下面去了。
她摔得眼睛发花,幸而排水沟的泥土是松软的,也并没有多深,只不过是把风雨灯给摔到很远的地方,灭了。她到处摸着,希望找到它,好在风雨灯被火焰烧得很烫的铁盖,让雨水淋得吱啦吱啦发响,发出一股油烟。嗅到这种油烟,她很快就摸到它,从口袋里掏出火柴重新把它点着了。
排水沟原来是干涸的,并没有水,风也不像外面那样大,居然还有点暖和哩。灯光照在陡削的渠坡上,好像照在墙壁上那样亲切。现在要是在工棚里,那有多好,可以把玉米秆抛进洋炉子里,生起暖洋洋的火,烤一烤手指和冻得发痛的脚……
“哎,我多蠢!早知道这样,干脆从那边渠坡溜下来,再从这边渠坡爬上去,这不就得啦。”
事情并不是那样容易的。她动手爬对岸的渠坡,才知道陡削的渠坡连个插脚的地方都没有,泥土又松又滑,爬上去一尺,转眼工夫又给溜了下来。
爬了几次还爬不上去,才使海英懂得这原来是最可怕的地方。时间已经过去不少了,大干渠的水可不要流进“八一棉”田啊!她想起这紧急任务,便用嘴咬着风雨灯的提把,两手深深地插进泥里,下死劲往上攀,一寸一寸地往上爬。天气这样冷,她却流着汗。
不知道是汗水还是雨水,不断地流进眼睛和顺着风雨灯的提把流进嘴里;也不知道是汗水还是雨水,使她的脊背完全变成湿淋淋一片。这些,对于她来说都不算什么困难,只有那很滑很滑的陡坡才是困难。有一次她几乎已经攀到顶端,正想伸手抓一丛芨芨草,一失手她又出溜溜地滚回沟底……
她真想大哭一场。天哪,老场长给她的任务是多紧啊!她却像泥鳅那样在沟里滚过来、滚过去。
她用力爬着、攀着、翻滚着、挣扎着,一次又一次,没有一次成功。用不了多久,她便浑身觉得麻酥酥的,两条腿再也无力站立起来了,就像她春天的时候第一次走进医院园林那样软弱。只有她自己才知道这是什么原因。
原来从秋天起,她的关节炎当真复发了,主要部位是在膝关节上。起初觉得很怕冷,睡在被窝里,膝盖像块从水里捞出来的锈铁,冷冰冰的。上星期便开始发痛,常常痛得浑身紧缩起来。她没有吭气,只是暗中剪了一块毡子包在膝盖上,一层不行,又包了三层;她的胃口大概因为发生病变也坏起来啦,睡觉也不稳啦,恢复不久的一些体力在暗中消耗着。她把这一切都隐瞒着,恐怕李大姐不让她工作。心里想,反正秋收以后就得进医院,到时候统统治一治不就得啦。
可是这一切隐瞒着的东西,当她在寒冷的泥泞挣扎了这样久之后,全都暴露出来了。她流了一阵汗,更加冷得浑身打抖;膝盖上不光像钉了一枚钉子,而且好像是往里面渗进了大量冷水,咕唧咕唧发响……
“我不能再坐,得赶快爬上去!”
她非常幸运地找到了一个在陡坡上居然长着几株芦苇的地方,终于用抖抖索索的手攀着苇秆,非常吃力地爬上了排水沟的对岸。当她跨上平地以后,完全瘫软地坐在泥浆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排水渠的对岸,就是“八一棉”田。海英看见被雨水淋湿了的棉絮,好像哭泣一样滴滴答答地流着水。她再也不敢坐了,顺着棉垅穿过棉田走去。棉田里的水好像比别的地方多。她走到棉田深处,骇得大叫起来,因为棉田的水有的地方已经淹到腿肚子啦,这就是说,大干渠的水已经流进“八一棉”田啦……
她已经完全不觉得两条腿走起来有多么费力了。只管张着嘴、大喘着气,不顾死活地跑起来。趟起的水花,不断地打着风雨灯的铁盖,发出噗嗤噗嗤的声音。
走出“八一棉”田一看,她快乐得拍起手来。啊!原来老场长命令打开的溢洪渠闸门,就在她眼前。大干渠的水,果真漫出渠埂,像小河的急滩那样流进田里了。如果打开这个闸门,满满一渠水就可以顺着溢洪渠流跑啦。赵大个子给她讲过这条渠,它一直通到大草原的北边,春天灌溉牧场,就是从溢洪渠放水的。赵大个子还说,溢洪渠的闸门附近搭了一个草棚,放水的时候,他常常住在草棚里。现在闸门附近果然有一个草棚,草棚上还挂了一个牌子:“溢洪渠节制闸。”
嘿,还叫她到哪里去找骑兵连哩,就算找着,大干渠的水早就把“八一棉”田淹掉了。现在,她,刘海英,应该打开这个闸门,让水从溢洪渠排走!
她将风雨灯挂在草棚上,走向闸门,动手扳那个操纵闸门升降的、像汽车方向盘似的铁轮盘……
要扳动这个铁轮盘哪里有这样容易啊!铁轮盘中心的螺旋形铁柱直接装在沉重的闸门上,闸门用铁皮镶起来,牢固地嵌在水泥座的壁缝里——牢固得简直像一堵墙壁,难道她可以扳得动一堵墙壁吗?可是扳不开这个闸门,大干渠的水就要全部流进“八一棉”田啦。种植“八一棉”是祖国交给梧桐窝的任务——不是一般的任务,是要“帝国主义休想得逞”的任务啊!为了它,梧桐窝的战士从播种防霜一直到结桃吐絮,不知花尽了多少心血,终于把它种植成功了。现在它每一粒种籽都是极其宝贵的。因为这是打碎帝国主义封锁的种籽;是将来给祖国生产千千万万特种棉花的种籽。如果让大水冲进“八一棉”田,啊!全部珍贵作物要给毁灭了……
现在,拯救“八一棉”的千斤重担落在海英肩膀上啦,她完全明白这个道理。她已经不觉得膝盖的关节有什么疼痛,也不觉得寒冷和软弱,一个崇高的责任感支持着她,使她陡然勇猛起来。她学着船夫在急滩中撑船的样子,用两脚蹬着水泥座的半壁,两手下死劲推着轮盘。这样,她的整个身体便在水泥座和铁轮盘间横横地悬空起来,好像一根强有力的弹簧……
豆大的汗粒从她的额头上和雨水一起滴滴答答地落下。风把她湿淋淋的头发吹得纷乱飞舞。雨点冲刷着她身上的泥浆,泥浆顺着水泥座流到冰冷的闸门上。她的眼睛闪出莹光。她咬着牙、扭着腰、屏息着呼吸、使尽所有的力气,不顾一切地扳着扳着……
可是,铁轮盘依旧像石柱般牢固。
她因为过度用力,感到一阵昏厥,连忙扶着铁轮盘站牢。她在这个时候决不能昏过去,哪怕只是昏一分钟也不可以。
打在她身上的雨水,已经把衣服上沾的泥浆完全冲刷干净了,顺着那光裸的双脚流到洋灰座上的已经不是混浊的泥水,而是淡清清的、好像是从长满青苔的沼泽地里冒出来的泉水。这些清清的水越来越淡,标志着她身体的温度和热力越来越少,她已经张大嘴来呼吸啦……
“不行,这样不行,我得思考……。”
赵大个子用“六根棍”马车把她从医院里接回来的那天,经过水库的大闸门,她看见两个战士用铁棒撬着铁轮盘像推磨般推转它。林班长说过,这是“加力”作用。林班长扳机器上生了锈的大螺丝,通常就是在铁扳子上套一根很长的铁管,那叫“加力杆”。现在她应该用“加力杆。”
她看见离闸门不远的地方,堆放着一垛木椽。如果把木椽插在铁轮盘上,那不是可以起到像林班长的“加力杆”的作用吗?水库的大闸门比这个闸门沉得多。
人家就是这样推的啊——支点离力点越远,用力越少,这在学校里早就学过啦。她连忙去抱了一根又长又大的木椽,将它插在铁轮盘的横杆上,再用裤腰带把它缚牢……如果她这次还是推不动铁轮盘,那就只好瘫软地躺在这冷冰冰的水泥座上啦,她已经把最后的力气孤注一掷地全用上啦。幸好这根“加力杆”确实起到了物理学上应有的作用。她用手扳着它、用脚蹭着它、用胸膛抵着它、用疯狂的动作摇撼着它,她终于使铁轮盘像龋齿般松动了一下……
她狂喜地借着刚才的轻微松动,猛然挣直腰,像飞扑般推着木椽。这一飞扑,完全将铁轮盘推转了。她不敢停下来呼吸一下,使劲憋着气,推着,推着……推了一圈,她就看见闸门下面有一股水箭急激地射进溢洪渠里。以后这股水箭越来越大,逐渐变成喷着白色水沫的汹涌急流。
“老场长……放心……我能完成任务的……”
她推着推着,起初还记得一圈、两圈、三圈……后来她已经数不清楚了。她的脑子好像遮上一层雾,不,是灌进一种使人神志不清的药剂。这种药剂在沙沙地冒着泡,挥发出一种癫茄子似的气味,让她迷迷沉沉。她不能再数啦,只能做到努力记住推呀、推呀,尽量使闸门升高……
她的眼睛忽然发黑起来了,但是她无论如何也应该努力从高高的水泥座上向下望一望,看看闸门升高了多少。这是她的责任,也是她的权利。她无力的眼睛蒙蒙眬眬地看见大干渠的水已经从窿道里像股瀑布般流进溢洪渠,她笑起来了。这时候,一阵昏厥完全攫住了她、窒息着她,使她觉得全身好像溶化在一股发酸的泡沫中,接着她的手便完全失掉了控制力,猛然从椽木上松开,整个人从水泥座上摔下来……
在这风雨凄厉的草原之夜,大干渠发出一声不很大的沉闷的声响,好像有一只装土的麻袋给抛进水里。这声音很快就没在轰轰隆隆的水流声中,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只有那盏挂在草棚上的风雨灯,被风刮得摇摇晃晃,好像火车站的转辙员在打信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