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早穿皮袄午穿纱”的季节,白天给太阳烤得热烘烘的土地,一到了午夜便变得冷冰冰了。那非常热闹的星河,也在草原的上空发出冷幽幽的寒光。夜风飕飕地刮着,不算很大,却像混杂着大量艾蒿的辛辣粉末,刺得人直吸鼻子;脸上也像用雪擦过那样丝丝发痛。
只有篝火使人感到特别亲切,它用温暖的舌头舐出一圈快乐的亮光,并且在那暗红色的灰烬中透出一阵烤土豆的香喷喷的焦味。搁在篝火上的大茶缸吱啦吱啦响着,飘着蓬蓬的蒸气。
由拖拉机手叶华中耕的那块棉田,现在让博格达奥拉用寂静而神秘的黑色帷幕遮盖着,变得如此空虚寥廓。如果不是那星星点点的篝火和偶尔从远处传来的巡夜战士的咳嗽声,真令人想起那可怕的将军戈壁。
“天快亮了吗?”
“早着哩,才是三点半。现在几度了?”
“零上三度。李大姐,你饿了吗?吃吧。”叶华将一块烤得焦黄焦黄的土豆拨出来,托在手掌上抛着,发着嘘嘘的声音说,“要是今晚没有霜,又是白守了一夜。”
“只要没有霜,白守也值得。”
这个晚霜随时都会降临的季节,是农业战士最提心吊胆的季节——庄稼这几天正在陆续出苗,如果来上一场霜,那就糟啦,不知要死掉多少。
别的农作物死掉了还可以补播一次,惟有叶华中耕的那块棉田,是绝对不能被霜打的,那是一种特种棉花。这种棉花,不是用来纺织普通棉布的,是用来织造高级的纺织物和特殊的工业用品的,是一种非常贵重的工业原料。解放以前,中国不出产这种棉花,于是大腹便便的外国“学者”就作出结论,他们说:“中国大陆不可能种植这种棉花,这是海岛棉。”那些瞎了狗眼的帝国主义根据这种“学说”就决定“封锁”啦,不让海岛棉运进新中国。可是实际上中国有人种植这种棉花——有一个农学院的教授在实验农场里种了一小块。去年,兵团首长从北京找到了农学院那位教授培育的这种棉花种籽,总共才够播一百亩。这些珍贵的种籽,全交给老场长了。兵团首长指示老场长用最大的努力在梧桐窝把这种棉花种植成功!“今年种成功,我们就可以在几年之后种它十几万亩、几十万亩,帝国主义休想得逞!”
国家把这个重大任务交给光荣的梧桐窝了。那些棉花种籽不是用卡车运来的,是用兵团首长乘坐的小卧车送来的,并且给棉花起了个光荣的名字:“八一棉”。
为了这些“八一棉”,老场长把所有能请得动的农学专家都请来,整整研究了半个月,才敢决定它的播种期——因为“八一棉”的生长期比普通棉花长,如果按照一般棉花在四月底播种,梧桐窝的无霜期就不大够它用了。所以必须在晚霜还没有结束就播种,等到晚霜一过,棉苗恰巧就能顶破土壤钻出土面。嚯!这种农业技术比打伏击恐怕要困难一千倍。打伏击头一条要领是躲开敌人耳目,神不知鬼不觉地将部队运动到伏击圈隐藏起来,等待敌人进入火网,就突然射击和发起冲锋,这对于老场长来说不是很困难的。可是,现在却叫他让棉苗躲过晚霜的耳目,晚霜一过就要一齐出土,这多不容易啊,谁都不敢说难以捉摸的晚霜到底是在哪个时辰结束,小苗儿却一个个戴着顶小黑盔冒冒失失地钻出来了,简直像托儿所的娃娃那样不懂事!要是这两天突然降一场黑霜,那还了得,误了国家的大事啊!
所以,现在棉田每隔两三丈就堆着一垛柴草,每隔十来垛柴草就有一个骑兵连的战士站岗,每二十个岗哨就有一个测量气温的温度汁。在这空虚寥廓的黑夜,显得又寂静又神秘的棉田好像除了星星点点的篝火之外,再也看不出什么,实际上它是被老场长严密的军纪封锁着,他自己也像作战那样在整块棉田巡逻。只要那温度计的红柱子降到接近零度,一声军号就会使四处立即点燃起防霜的野火。
李维丹和叶华,就是来负责防霜守夜的。本来这一百亩“八一棉”她们休想沾上边,那是老场长分配给剽悍的骑兵连种植的。因为李维丹代表团支部向老场长苦苦地纠缠,为照顾他们的情绪才给团员们集体分配了八亩五分地,作为团支部的“增产地”——在农场,不管什么人,如果谁不种点增产地,要算是最丢人的和最不体面的事情了。可是种“八一棉”却完全是另外一回事,除了团支部,只有老场长才有资格种一亩“八一棉”增产地。
“喂,李大姐,”叶华低声地说,“老场长那块地,还缺肥哩,咱们给他弄点吧。”
“他不让人家帮忙,可是骑兵连前天就暗中给他追了颗粒肥料,他还蒙在鼓里。”
“哈哈,我们想办法占了他的吧,省得他一天到晚挑个粪桶、提个坎土镘、哼哼吱吱往这里跑。”叶华格格笑着,想起人家动一动他的棉苗,老场长便又吹胡子又瞪眼的神气。可是,他管整个农场还不够他忙的吗,干吗还要种棉花?理应把他这亩弄过来。她叹了口气:“要是海英不病,那准能成功。”
“他已经分出两分地给海英做增产地了,真够大方。”
叶华吃了一惊:“那怎么行?她不能劳动,医生光叫她休养。”
“我已经给老场长说了。这两分地交给咱们代种,等她的身体好了才给她。老场长可关心她哩,他因为一天到晚在地里跑,没有见到她,每次碰上我就问:‘小海英回来以后,闹情绪没有?’好像他担心什么事情。叶华,她在你跟前没有埋怨过什么吗?”
“没有。”
“哭了吗?”
“没有。天晓得是怎么回事,见了她那模样,我伤心得哭了几回,可是她还跟我笑,说什么‘不要悲观’。好像不是她聋了,倒是我聋了。她还说……”叶华用手比划着,学着海英的样子:“‘我不过是聋了,手还是好好的,我要做一个快快乐乐的聋子……’”
“嗳,这就好。我最担心的是……”
“李大姐,我问你,”叶华突然紧张地拉着李维丹,提出一个谁也想不到的古怪问题,“她在医院,是不是跟个算命先生住在一块?”
“你怎么啦?现在哪儿来的算命先生?”
如果不是这样,那么叶华就想不通了。她说:“她干吗那么多古怪话说?‘人的一生’、‘未来的日子’、‘生命有长有短’……这还不是算命先生说的吗?”
这的确使李维丹大吃一惊:“她怎么跟你说的?”“她没有跟我说。她爱在睡梦里说话,含含糊糊的,我听着啦。”
“也许她是记起哪本书吧。”李维丹知道,小海英的记忆力是很强的,她送给她的书,有很多本谈到生命的意义。如果是这样,倒是个好现象,因为她的思想往更深的地方发展了。
但是李维丹宁肯放弃上面的想法,考虑起老场长跟她说的事情。今天白天,老场长在这块棉田里问李维丹:“你知不知道海英的脑子想什么?”她坦率地告诉老场长,她一时还不知道。想不到还没有见过海英一面的老场长却知道得很深刻,他慢慢跟她分析说,海英是个性子很倔强的人,当初她为了参军学拖拉机,连妈妈都阻挡不住,这就说明她认准什么事情就非想尽办法实现不可。这次大病一场回来,暂时不会提拖拉机了,并不是她不想学,是这场疾病强迫她放弃这个愿望,这是一个很沉重的打击。经过这次打击,她会有一个新的愿望产生的。如果这个愿望也实现不了,那么打击就更沉重了。老场长详详细细地给她讲了这些问题之后,叹了口气说:“一个小同志,耳朵聋了,身体坏了,她是不能一下子懂得正确对待这些问题的。你们不要光给棉花防霜,也要给有困难的同志防霜,让她经得起风霜。”
现在李维丹听了叶华关于算命先生的话,越加感到老场长的估计正确。那么,小海英会有一个什么新愿望呢?
“叶华,小海英当真没有闹过情绪吗?”
“情绪是没闹,她光说,她参军算一年多了,但是什么事情也没有做,把日子都病掉了;还说我已经当了拖拉机手,入了团,她却……”
“她怎样?”
“她不再说了,只是眼圈红了一阵。”
这么一说,李维丹有点明白了。海英和叶华在同一个学校出来,怀着同一个志愿参了军,她们的交情一直好得像一个人。可现在一个是这样,一个是那样,两人对照起来,能够不引起她痛苦的联想吗?
她们谈呀谈的,启明星不知不觉从博格达奥拉升起。黎明前的寒夜显得特别黑,风显得特别冷。附近响起了脚步声,惊扰了几只寒鸦,它们绕着篝火飞了一圈,呱呱地叫了几声,很不情愿地向浓墨般的草原深处飞去。
“叶华,再看看温度计是多少?”
叶华看了温度计,气得大骂起来:“软骨头,软骨头!”她真想向那根不管用的红柱子哈口气,让它赶快往上爬一点:“还差半度就是零度。”
“哎呀!快准备点火。”
话声刚落,黑色的夜空飘来了老场长在远处的命令声,接着骑兵连的军号便嘀嘀答答地吹起来,随着这军号声,棉田四处立即升起了防霜的野火。这是一种多么严肃整齐和壮观动人的野火啊!它在一刹间点着,一刹间冒起滚滚浓烟,一刹间把棉田照得一片通明。在红色的火光中,闪动着一队队搬运柴草的战士的身影。那柴草燃烧的噼啪声,像大年夜的鞭炮那样热闹地响着。野火的黑色烟幕,顺着黎明前的微微晨风向棉田飘去,犹如一床非常大的被褥,轻轻地盖着嫩弱的棉苗。
这年最后一场晚霜终于安然无恙地度过了,第二天是一个晴朗的早晨。新近担任劳保福利干事的周玉珍,精神饱满地按时走进了办公室——她的工作是很准时的,每天早上八点一定上班;下午五点一定下班,尽管这套制度在农场已经不怎样时兴了。
这已经是五月初,该办四月份的月结了。周玉珍完全按照工作条例的规定进行自己的工作。她一页一页翻着文件,一笔一笔查对金额,一个一个核实名册,一张一张填写报表:
田广寿68岁每月养老金38元张达奎甲级残废每月补助金28元张老太太83岁每月供养费34元……
所有名字和金额经过详细核对都一一无讹,周玉珍心满意足地收拾好表册,拿起“待办”卷宗的文件办起来。可是,头一件“待办”的事情就不大好办,这是医院寄来的刘海英出院证,上面写明回农场休养半年,秋季继续到医院治疗。现在她办的,就是刘海英这半年的生活费用如何解决。
“这到底根据哪条规定才合适?”周玉珍嘟嘟哝哝地拿着纸条儿看了半天,又是生气,又是叹气。唉,这个刘海英呀,当初别参军不就好啦,偏偏那么淘气!周玉珍还记得那条令人哭笑不得的假辫子把她害得好苦。现在你看,参军不久就住了整整一年医院,什么工作没干不算,还把自己闹成个聋子,这是何苦来着?……
周玉珍不大愉快地把文件摆在一边,从抽屉中拿出一本《劳保福利条例》查对起来。她查对得一点不马虎,终于在密密麻麻的文字中找到了合用的一条,那上面写着:“职工病假六个月以上不发工资,其生活费用按第三十八条第五款补助之”。
那就好吧,第三十八条第五款,周玉珍记得好像是关于老弱残废人员的补助问题,于是她将刘海英的名字写在六十八岁的田广寿的名字旁边。这样写,她自己都觉得不大合适,哪里有十六岁就退休养老的?但是填写在甲级残废的张达奎旁边也不合适,人家是肢体残废了,她只不过是耳聋,怎么能算残废?周玉珍考虑了一番之后,才将刘海英的名字和八十三岁的张老太太并排起来。张老太太是家属,她的儿子死掉了,老太太既不能工作,又无依无靠,所以由农场供养。刘海英也是不能工作,也是无依无靠,那就这样处理好了。
周玉珍将刘海英的名字填妥并提出补助金额后,便拿了一张“供养人员申请书”找刘海英填写。她知道刘海英聋了,跟她讲话是瞎子打灯笼——白费蜡,所以她就预先写了一个小纸条,纸条这样写着:“组织上照顾你,以后你可以光拿钱不干活了。”
在这耕作繁忙的季节,拖拉机除了留下叶华的机车在场部附近作业以外,所有机车都为了适应田间工作分散到十几里至几十里不等的临时工棚去了。场部新建的拖拉机队修理间,变得空荡荡的。只有一台机车正在进行高级保养。工房里,响着一种节拍均匀的达达声,后来又发出一阵敲击铁器的哐当哐当声。那清脆悦耳的达达声,是林班长用凡尔砂细心地研磨气门——凭着声响传达出来的奇妙感觉,他大体上能够判断出气门是否煞气;那怒冲冲的哐当哐当声,是一个新学员敲打抽水机——他要把抽水机上一个拳头大的螺丝卸下来,可是螺丝锈住了,就像焊死在铁座上,要是用扳手拧的话,别说他,再来三个赵大个子也休想拧得动,所以他只好用榔头砸了。他才砸了几锤,便被林班长叫住:
“嗨嗨,干啥!”
“拧不下来,干脆砸断它好啦。”
“哼,你这老总真不含糊!”林班长检查了一遍被敲过的部位,才放心地说:“老弟,这是生铁铸的,都像你这么凶,几榔头下去就碰烂了。”
“那怎么办呢?”新学员委实为难了。
“这么办:除了学会代数,还得赶快学物理中的力学。把那把长铁管拿过来。”林班长把铁管套在扳手的把子上,使把子整整长了两米,说:“这叫加力杆。你记着:支点离力点越近,用力就越大;离力点越远,用力越小。当然,太远了也不合适。现在你使劲拧吧。”
可不是吗,用根短棒撬大石头,那是撬不动的;可是换根长棒,就省劲多了。新学员在林班长的指点下,像推磨那样推着这根妙不可言的“加力杆”,一使劲就把锈死的大螺丝拧松了。
“嘿,林班长,你真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