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中棠好像能听到,也知道宁宁是谁,他痛苦的睁开一条眼线,想要再看看这个被自己亏欠了二十几年的女儿,可是,不行了。
他已经在雾气缭绕的那一端,看到了凌宁。她朝着他笑,朝着他招手,她还是那么年轻,还是那么美丽,他真的太想凌宁了,太想……
他喊了声宁宁,他想要去牵女儿的手,想要跟女儿说些话。可是,他的身子,已经被小宁拽了过去,不由自主的,跟着小宁一起,走的越来越远。
而后,他听见宁宁几乎是歇斯底里的喊了他一声:“爸!”
再之后,什么都听不见……
纪唯宁看着父亲断气,看着他最后嘴角扯开的笑意,看着他一张沧桑的脸,慢慢变的安详。
他在最后一刻,喊着宁宁,明明是想要对她说话的样子,可是,却什么都来不及说。
昏暗的手术室,笼罩了纪唯宁的整颗心。她轻轻的,放下纪中棠的手,一张脸,极为惨白麻木,一双眼,空洞无边。
她只是抬着脚,一步一步,机械性的往外走。从昏暗的手术室,一直走到堂亮的走道,而后,所有人都转过身来,盯着她看。
他们的脸上,是同情?是安慰?是心疼?是怜惜?她根本分辨不出。
她的身躯薄的如同纸片,这一路出来,仿佛随时都要倒下去。
徐暮川看着这样的她,心里一阵一阵抽疼,他怕她支撑不下去,几步上前,想要接过她的身子。
可是,她却像是定住了般,在他迎上前的那一刻,她的身子倚着墙壁,无力看向他:“我爸住院你知道吗?”
“唯宁……”
“我问你,我爸住院你知不知道!”纪唯宁忽地吼了一声,瞪着双眸,逼视徐暮川。
纪中棠被岑霖这帮心外科的医生推去手术室的过程中,被纪唯宁撞到。她的大惊失色,让岑霖觉得奇怪,随口问了声:“你父亲住院的事你不知道吗?我以为徐总有告诉你。”
当时,纪唯宁只是茫然的摇头。
刚刚那一刻见到徐暮川,她只顾着要他救父亲,因为他曾经救过父亲的命,所以,她以为,这一次,他还是一样可以救。
纪唯宁的声音,前所未有的尖锐,刺疼了走道中众人的耳膜,也刺疼了徐暮川的心。
纵是徐暮川,也在这一刻,不知该如何启齿,他叹气,顿了半秒,才道:“知道。”
“知道你为什么不告诉我?”纪唯宁忽地冷笑,低低的声音,而后又哭,直起双手拍打徐暮川:“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徐暮川……你让我跟我爸,连道别都道不成!怎么可以这样?”纪唯宁双手不受控制的朝着面前这道身影,一直捶打,她根本就忘记了,面前这个男人,他身上还有伤。
她的大脑是整片空白的,几乎是歇斯底里的叫喊:“你怎么可以不告诉我?你让他一句遗言都没办法留下来!你让他最后死的时候,都没看到他的亲人一眼!徐暮川,你有什么资格剥夺我和我爸最后相处的机会!”
纪唯宁一直喊,手下的动作也是一直没停。她的哭声破碎不堪,那张美丽的脸庞,这会儿却是鼻涕眼泪一大把。
她的情绪太过激动,朝着徐暮川下手,也是用了劲,可是,他却始终杵在那儿,任由她对着他发泄。
宁呈森见状,想要去拖开他,可是他却直接用右手一把挥开了宁呈森,冷森的咆哮:“滚开!”
“你疯了吗?她现在正是情绪崩溃的时候,你站在那儿,任由她闹任由她打,别忘了,你也还是一个病人!徐暮川,你现在的事情那么多,如果因为这样的事,而又让自己卧床几天,我看你到时怎么办!”
宁呈森气愤的直骂。
可是,也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们这样,相互伤害,拉不开徐暮川,他就要去拉纪唯宁。
何湘芸随着秦述过来的时候,就是看到这么一副场景。纪唯宁拉着自己儿子不管不顾厮打,宁呈森要去拉。
她是心都跳到了嗓子眼,急忙奔过去,而后,硬生生的挤进他们之间。
看着这样的纪唯宁,何湘芸也是心疼不忍,抱着她,声连声的相劝:“你冷静点……暮川身上还有伤……他刚刚死里逃生……经不起太多折腾……冷静点,好不好?我知道你心里苦,我也明白亲人突然离开的那种感受。可是,你不能这样,你爸爸还在里面,他还有很多后事需要处理。现在,你哥哥腾不开身,如果连你都崩溃了,那接下来要怎么办?”
何湘芸的话,句句坎进纪唯宁的心窝。
父亲走了,江承郗回不来,所有的后事,都需要她来处理。可是,她很累,她觉得,再也支撑不下去了。
怎么会有这么多的事情?一次又一次的挑战着她的极限,怎么处理,都处理不完。
其实,她很清楚,父亲的身体,支撑不过几年。可是,她从来都没有想过,竟是如此快,快的让她根本就来不及反应,就要承受他已离去的事实。
如果这一次,不是她坚持要从B市回来。如果今天,小米在科室的话,她根本也就没想过要兜转到住院部这边来,这样的话,也就撞不到被送往手术室的父亲。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她是不是连父亲最后一面,都见不到。
而这些,都是拜徐暮川所赐。
他明知道父亲病发住院,却没有第一时间告诉她。甚至她陪着他在医院呆了几乎一个白天加黑夜,他都只字未提。
他身为一个心外科的权威医生,却没想过,心脏的疾病,随时都有千变万化的可能。还是他太过自信,以为父亲不会在短时间内出现任何问题?
可是无论哪一种,她都觉得无法接受。
何湘芸抱着她在说什么,她已然听不见,感觉声音越来越遥远,感觉眼前一片黑暗,天旋地转。
是谁的沉痛呼喊,痛苦的唤着她的名字,一声声的叫着:“唯宁……唯宁……”
她不想去听他的声音,可是很奇怪,明明周边很是吵闹,她却独独能够辨别他的音色,那么的清澈低沉,犹如泉水掠过,投进心底的感觉。
她是那样迷恋痴爱他的这把嗓音,好听的腻味,怎么听都不会厌倦,所以,才会在这样的时候,还能清晰分辨。
直至,她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被谁抱起,好像不是他的气息,他的身上总是很清爽,没有一丝一毫的其他气味。
而抱她的人,虽是同样清新干净,可是,多了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味道。她想,应该是宁呈森吧,只有常年行医的人,他的身上才会有这样的气息。
纪唯宁忽地扯开了自己的唇角,带着自嘲的意味。在眼前一片昏暗中,她还能用仅存的意识,去想那么多的事情,去做各种分辨,那是不是意味着,她其实还有激发的潜能?
也许,等她踏踏实实睡过这一觉之后,她还会像之前那样,站起来,又是一只打不倒的小强。到时候,她要给父亲办后事,她要把父亲和母亲合葬在一个地方,她要让这对彼此深爱的夫妻,此后,再也不分离。
纪唯宁是在何湘芸的怀里闭眼倒下去的。太过突然,以至何湘芸反应不及,想要去拉她的身子,可是,她的身子直往下掉,她拉都拉不住。
徐暮川反应最快,本就站的不远,见状,本能的就要伸出双手去接。
可是,当他伸手的时候,却是怎么都抬不起来那一条左臂。他痛恨自己这一刻的无能,没办法抱起自己心爱的女子,也痛恨自己第一次在面对一个心脏病人时无能为力,以致成了这般现状。
他单手搂着她纤瘦的身躯,看着她渐渐闭上的双眼。他一声声的唤着她的名字,可是,她却连睁眼看他的欲望都没有。
是真的恼他怨他了吧?她刚刚那么用力,那么不管不顾,捶着他的身体,他很疼。那丝丝的疼痛,渗进四肢百骸,直让他一个大男人也几乎吃不消。
然而,那绵绵密密,如针扎似的疼痛,却不是从伤口处而来。是从他的心,从心的最底部,冒到心尖,再之后肆意蔓延开来。
如果打他,可以将她心底的苦痛通通散发,那他愿意站在那儿,任由她发泄。他是有错,错的离谱,他自持自己有一些医学本领,罔顾病人随时会发生危险的可能性。
所以,宁呈森要来拖开他,他不让,这是他该受的。
宁呈森走过来,一句话都没有说,直接俯身抱起纪唯宁。
在座的,几乎都是医生,对于纪唯宁突然昏阙的事,也都没有露出太过惊慌的神色。
人在突如其来的重大打击面前,大脑神经过度收缩,会一下子接受不过,从而导致昏阙,这本身就是一个常态。更何况,纪唯宁在这之前,已经是承受了太多,这么段时间,她每天都在上蹿下跳中,不得安生。
这样的情况,给她铺个床,吊几袋营养水,让她有足够的休息,会慢慢恢复的。
李易哲始终站在最后,他也想要上前,想要将那个承受苦痛的女子护在自己身后,可是,在徐暮川面前,他自行惭秽。
之于纪唯宁,他从来就没有过机会,这点,他在后来,越发有自知之明。所以,始终默默站着。
宁呈森没去理徐暮川,现在的他,需要的是安静。
抱着纪唯宁走过米初妍身边的时候,宁呈森顿了下脚,交代一声:“你跟我过去,帮忙照顾一下。”
纪中棠的尸体还躺在手术台上,或许还没完全的散去热度,可是,也要送走。得先停放在医院,家属要领走尸体,也得办个手续。
而且,纪中棠去的那么突然,有些病因只靠表象,看不出来。如果要真正究其死因,或许要通过解剖的手段。
这一点,要参考家属的意思。
可是如今,纪唯宁已然这样,这一切,似乎都得暂停。
尸体停放在医院,也要做登记处理,这个,该徐暮川去办。
刚刚的场面,已经让米初妍傻眼了。一个那么苦,对着深爱的男人疯狂的发泄,一个那么痛,任由自己本身伤痕累累的身子被当成沙包捶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