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苏荻和徐子嫣走上社会了。
现实总是不尽如人意。高考录取,两人的大学一南一北,终究不能在一起。大一期间,苏荻父母成功移民珠三角,苏荻毕业后自是回到父母身边,进了南滨一家高科技公司当白领;子嫣则回到故乡广西,成了惠兰市教师进修学院的老师。
八月初那个上午,苏荻重新见到了徐子嫣。
子嫣站在惠兰火车站的出口处,在那些东张西望大呼小叫等着接站的人群中,她默默地站立着,优雅而沉静,看到苏荻便双目闪亮地笑,冲她使劲挥手。风吹起她的白长裙,两只绿松石泪滴形耳环在腮边轻舞。她十五岁时就有这种人淡如菊的风韵。
苏荻放下行李,与她紧紧拥抱。
“你越来越有女人味了,小徐老师。”
“谢谢。你黑了,这种小麦皮肤配这么短的热裤,哗!”
子嫣端详着老友:她将头发剪得短短的,胸脯比以前高了些,在宽松的红白格子衬衫和黑色牛仔短裤后面凸显出完成了的青春发育,衬衫的衣角系着一个结,一派南方潮妹的味道。
“好帅气的时髦女,你还好吧?”
“还活着,你呢?幸福吗?”
“别讨论这么复杂的问题,我不也活着吗?”
子嫣拖着苏荻的行李箱,扬手招来一辆三轮摩托车,这是惠兰市特有的旅游观光工具,两人坐上后,便向子嫣的居所进发。
苏荻知道惠兰地区教师进修学院坐落在市郊,离她们读书的惠兰地区高中不到一公里,但不知道该校周围风光美丽若斯:
田野里盛开着大片金灿灿的花,中间不时冒出一块块碧绿的甘蔗田,黄绿相间,阳光下明艳如画;三轮摩托车似在一张硕大的田园风景画里穿行,空气里飘荡着一股植物和泥土混杂的味道,好闻极了,只有大自然的原始气息才这般迷人。
穿过一片甘蔗林,一座流水淙淙的石桥出现在眼前,苏荻正欣赏着河边的芦苇和稔子花,一抬头,惠兰教师进修学院的白色围墙已在面前了。
走进大门,苏荻行一处赞一处。学院内遍植四季桂和一种开满粉色碎花的树,风过处,甜丝丝的香味往鼻里钻,细细的花瓣往人面上扑。子嫣的宿舍在八楼,雪白的墙壁,黛绿的门窗,剔透的玻璃窗外是蓝天白云……最妙的是同住的老师回家度假,这带厨房和卫生间的两室一厅全归了她们俩。
苏荻傻了眼:“哗,子嫣,你住在风景明信片里面啊。”
子嫣笑了:“广耀说,将来到这里养老真的不错。”
苏荻知道,张广耀乃徐子嫣的男朋友,在惠兰市税务局工作,学经济管理的人总是志向远大,此人现在正撺掇子嫣调入南滨,而子嫣要她请年假过来玩,就是担心调动一旦办成,苏荻就不能故地重游了。
然而,苏荻虽在南滨工作了大半年,却从没去过高田镇,只听说那里落后闭塞,乃是南滨的“西伯利亚”。
苏荻扔下手袋,接过子嫣开的粒粒橙,“咕嘟咕嘟”地喝了几大口,试探道:“我对你那位张生挺好奇,能说动佳人放弃这方桃源,陪他浪迹天涯的,会是何方神圣?”
“怎么说呢?他这个人跟我们常见的校园才子完全不同。”说到男友,子嫣眼里流露出崇拜。
她热切地介绍,说男友是苦出身,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他大学时就半工半读,有过许多历练的,所以远比她们理性、成熟。
“这年头求人办事太难,跨省调动更是难上加难,他是怎样搞定重重关卡的?他只比我们早毕业一年耶。”苏荻问。
“他是人事局王局长的同乡张老板的远房堂侄。”
“这么错综复杂的关系,”苏荻隐隐觉得不妙,“这人挺有本事哦,听起来,你终于找到了‘那个人’?”
子嫣重重地叹了口气:“你呢?你也寻寻觅觅了这些年,是否遇到了‘他’?”
两人口中的“他”,自然不是凡夫俗子,那就是于千万人之中遇见的梦中人,于千万年之中,于时间无涯的荒野里,恰恰赶上的唯一。
一想到韶华易逝,红颜转眼老,那个人也许一辈子不出现,也许出现了也没赶上,最终还不是人云亦云地跟命运妥协,随便找个人嫁了,两女不由黯然。
子嫣帮苏荻整理旅行箱,一边将她的衣服往自己的简易衣柜里挂起来,一边啧啧感叹:“全是今季流行的新装,全是牌子货……要不是你老爸老妈决定换环境,全家迁入珠三角,你哪还有机会来批判物质主义?”
苏荻往子嫣的单人床上一倒,叹了口气:“好吧,我承认我虚荣,我站着说话不腰痛,我就是喜欢漂亮的衣服,喜欢赶时髦,喜欢及时行乐,喜欢华衣美食跳舞到天亮。我想说的是你,子嫣,那位张生难道不知道,你就爱这种诗情画意,你本来就适合散淡生活,就像鱼儿喜欢水一样。”
子嫣从窗口看出去,碧空如洗,远处青山叠翠,近处田野如画,蝉儿“知了知了”的欢叫隐约可闻,心里有些恍惚:若非广耀,在这里就这么一辈子……
苏荻无暇理会老友内心的波澜,那天余下的辰光,她忙着品尝子嫣为她做的各种菜式,吃饱喝足,又要她领着,在校内外参观。她衣服换了一套又一套,摆出种种风骚姿势,让子嫣给她大拍美照……
啜着子嫣自酿的葡萄酒,苏荻心满意足地感叹:“现代文明有什么好?谁说女人没有臭男人就不能活,瞧我们俩……”
子嫣笑吟吟地,晃动着高脚玻璃杯内滟滟的琼浆,诗兴大发:“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一天之后,她们俩就对彼此的恋爱故事如数家珍。
苏荻的最后一任情人是一家公司的头儿,头发微斑、风度无懈可击的成功人士——当然,市面上这种男性早已使君有妇。
“在一个酒会上,我见那家伙独个儿坐在那里,一本正经又老实,那样子很好玩,便去逗他,不知怎么竟喝多了他敬我的酒,反被他……后来我要他选:要么结婚,要么分手,结果……那孱头不敢开始新生活,本小姐果断飞他出局。子嫣我告诉你,千万不要去逗老男人,我们根本不是老狐狸的对手,那相当于含着砒霜去药老鼠……”
子嫣佩服苏荻拿得起放得下,看着苏荻自以为风情万种地抚弄着腮边的发卷,不由也蠢蠢欲动起来,遂说起她和男友的罗曼史。
“他说,他曾在地区教育局等分配调令时见过我,当时,我正为回家乡工作灰心丧气,自是对谁也没好脸色。后来,他在市报上看到我的一篇豆腐干,从字里行间看出我不开心,便问周围的哥们儿,徐子嫣是不是有主儿了?哥们儿说没呢,大家说这妞眼高着呢,他便宣布他们不上他要上……”
苏荻瞪着大眼睛:“就这样?你竟甘心做他向哥们儿炫耀的战利品?啧啧,你还是老毛病,缺少主动精神,随遇而安!”
子嫣一笑,不跟她争论。
贾老二说女人是水做的,没错,她承认她就是水一般的女人,由盛她的器皿决定其形状,跟苏荻亲厚时受苏的影响,跟广耀好时又接受他的理念。
“柔情似水的女人,徐子嫣,你就等着瞧吧,丛林法则迟早会给你一个坚硬的外壳……”
走出象牙塔,渐渐便发现江湖险恶,谁敢不戴着面具提着气匍匐前行?有位共同成长的朋友,便能抛开面具,赤诚相见,畅谈单位里的倾轧,家里人的变化,谈谈恋爱史回忆学生时代,抚今思昔,嬉笑怒骂,那是何等酣畅淋漓!
苏荻所好奇的张广耀显然知道她对子嫣的影响,亦摸透了从喧嚣珠三角来到内地幽静山城的客人的心头好,他打来电话,邀女孩们次日到人民公园划船赏花。
二
惠兰市人民公园的人工湖是淡紫色的,像匹闪着光的紫缎,沿岸一圈开粉花的夹竹桃,正开得热闹,花下栽种着大片葱兰,葱一样的叶,玉盏似的白花,可爱又清新。这些葱兰啊夹竹桃啊倒映在湖面上,远远看去,那匹硕大的紫缎便镶上一层又一层的花边了。
早晨的阳光透过云层照在身上,不觉炎热只觉温暖,人们在湖边散步、跳舞、做操,收录机里传出节奏明快的流行曲,随晨风飘荡。
湖面上悠悠飘来一叶扁舟,舟中坐着三个时尚男女。苏荻、徐子嫣头戴大草帽,身着长裙,并排坐在小木船的前座上,漫不经心地划着桨。
近旁是田田荷叶,有晶莹的露珠在荷叶上滚来滚去,偶不小心也会滚进湖里,荷叶间零星地点缀着红的白的荷花,似一支支火炬,红蜻蜓、老虎蜻蜓在上头起起落落,两女不觉成了画中人。
她俩身后坐着个年轻男士,手持钓竿,正在垂钓。那是一个端方、精明的男生,长着一双鹰隼般的眼睛。鼻子上架副太阳镜,旁人虽看不清他此时的眼神,却能感受到其眉宇间有股刚毅之气。
苏荻说:“张广耀,想不到你的口才那么好。”
“多谢夸奖。”男士微微一笑。那渔线轻轻抖动着,分明有鱼儿咬饵,渔夫却似姜子牙般地坐得稳稳当当的,眼角也没瞥他的收获,只是仰着脖子,继续对两位女听众高谈阔论:
“经过了十年寒窗,又得苦干十年,另加上十分的运气,才可能成就一份事业。可是对于大多数人,只能找份职业糊口,默默地度过一生。苏荻,你明知南方有大把机会,可以成就一番事业的,为什么不赞成我和子嫣去搏一搏?”
苏荻回眸一笑,看了看这青年才俊。她知道他是聪明人,所以不打算啰唆:机遇与陷阱是并存的,来南方寻梦的年轻人车载斗量,最终胜出的概率是多少?
她提醒他:“现在早过了‘东西南北中,发财到广东’的时候,我觉得,以子嫣的个性,在学院里看看花,跟学生们谈谈诗,再好不过。”
他不以为然地笑笑:“一个人怎么能对着风花雪月一辈子?”
苏荻转头去看船边的粼粼波光。
她听子嫣说过,跨省调动要闯过单位、教育局、人事局三关,广耀遂利用堂兄跟教育局、人事局那些乡党的关系,在各方大人物间走起了钢丝。在同学会、在跟他打过交道的商圈及官场,他的名声都不错,接触过的人都觉得此后生可畏。他那位由政从商的堂兄更是视他为得力臂膀。
而苏荻则从这位要扼住命运咽喉的农家子弟那有力的大手上,看出执拗与野心,看出他做事目的性极强,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可不是,内地生活节奏太慢,机会不多,这人觉得南方才是实现他的老板梦的福地,大学没毕业他就对那边虎视眈眈了,现在他巴心巴力要把女朋友弄过去,就是为了给他的冒险人生留一片安全的港湾。
子嫣太年轻,从校园到校园,简直无菌试验室小白鼠一枚,哪知江湖之险恶,人心之叵测,将这人当鲁仲连崇拜。
他继续演说:“一个人如果不敢挑战自我,尝试改变,在这台官僚机器里按部就班地做啊做啊,永远没有出头那天。喏,瞧瞧那边那人……”
顺着广耀所指,两女都看到了湖边那个老乞丐,那是个须发皆白的老头儿,胡子拉碴,尘埃满面,穿着极褴褛的衣衫,佝偻着背,拄着竹杖踽踽而行。
他从何处来?到何处去?无情的命运还给予他多少时光,让他继续在这尘世间风雨颠簸?
“鱼!快!快拉!”苏荻突然指着广耀,急切提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