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副首鼠两端的熊样,真叫子嫣看不上:“那你当初为什么答允人家了?”
“那,那是,是我一时冲动。”
子嫣心里又好气又好笑,可是仍是绷着脸,替她分析:
“现在反悔已经迟了!你没看到小周那纸条写着‘不见不散’吗?咱们若不去,以那位罗密欧的个性,他会一直等到天亮!若是给巡夜的保安查到,你会害死他!而且那傻瓜整晚待在宿舍外面,这事难保不被老班知道,老班知道,离家长知道也就不远啦!”
这个时候是该子嫣出手了,她斩钉截铁地说:
“拿出勇气来!不管你是不是朱丽叶,答允了人家就不能赖!”
眼看教室的人快走空了,苏荻仍赖在椅子上直哆嗦。子嫣只得推了她一把,劝道:“走吧,主动权在咱们手上,你若感觉不对,可以当面回绝他。总之,现在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女伴的勇气和镇定,似乎给苏荻注入了一股活力,她只好拖着脚步慢吞吞地往前走。在通向这场惊多过喜的约会的路上,她明白了一个道理:
路是自己选的,无论如何,选定的路就必须往前走下去,临阵脱逃是没有用的。狭路相逢勇者胜,无论多害怕多尴尬的局面,你只要径直往前走,总有破局之时。
熄灯铃响过了,平时这个时候,子嫣跟舍友们已被赶上床了。然而此刻,她却偷偷坐在宿舍楼前那棵夹竹桃下。
夜凉如水,月儿在云朵间穿行,同学们都进入梦乡了吧,子嫣其实很想顺从神经的要求,往床上一倒,让灵魂化为翩翩蝴蝶,飞到那没有做不完的题、考不完的试的忘忧国……可她牵挂着苏荻,担心着她跟男生的第一次亲密接触,只好冒着被巡夜老师发现的危险,躲在树荫里守候。
不知坐了多久,路的尽头终于出现了苏荻的身影,她借着道旁那排冬青的掩护,躲躲闪闪地走了过来。
子嫣轻咳一声,苏荻没想到树底下突然钻出个人来,惊得魂飞天外,待看清是子嫣,立即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涌上心头:
这就是姐妹!当你犹豫退缩时骂你逼你面对,当你面对生命中的第一次时与你分享为你担心……苏荻无法表述她内心的感动,只是说:“子嫣,今后无论你遇到什么危难,我都会守在你身边。”
两女手牵着手,默默地坐进夹竹桃的阴影里。子嫣当然明白苏荻的意思,她是想说她愿做她永远的好姐妹,一起分担未来世界的欢乐与烦忧。
一股甜甜酸酸的浪潮就在这一瞬间盈满了胸腔。
子嫣清了清嗓子,小声问:“怎么样?”
苏荻没有回答,她似乎沉浸在第一次与男孩子约会的激动中,一半想倾诉,一半想把所有秘密带进坟墓。
“他有没有对你说那三个字?”子嫣好奇。
“你电视看多了,其实,他比我还紧张。”
“难道说你们没有kiss?”
“呸,亏你想得出!”苏荻啐道,“其实我在喷泉旁刚跟他站在一起,我就发现我错了:我无法接受一个比我只高一点点的男生当boyfriend,而且,因为距离太近,他脸上的青春痘看起来好吓人,我只想着快逃,哪里还有心情kiss?”
“好个叶公好龙的浪蹄子!看来,不是谁都能当朱丽叶的。”子嫣又吃惊又好笑,说,“那干吗现在才回来,你们谈了些什么?”
“我不敢告诉他我的真实感觉。”
“这就对了,周楠要知道你那颗驿动的心说变就变,非把你当场掐死。”
“我发现,男生跟女生之间还是保持点距离好,可能跟他距离太近了,我从心理到生理都对他产生了排斥。”
“真是个虎头蛇尾的约会。”子嫣抿嘴笑道,“那你们分手的时候,也省去执手相看泪眼那一套了。”
“猜对了,”苏荻“哧”的一声笑了起来,“不过他作了一首诗,说:‘晚安!晚安!离别是这样甜蜜的凄清,我真要向你道晚安直到天明。’”
这周楠掉书袋确有两下子,难怪全班最胆大妄为的女生会被他吸引。瞧人家对莎翁名著活学活用的能力,徐子嫣就大为逊色。
两个女生正分享着青春的秘密,突然听到一声断喝:“是谁?”
完了,是巡夜老师!
两个勇士立即魂飞天外,本能地撒开脚丫,朝身后的宿舍楼冲去。
身后两道手电光追踪而至,几个声音低喝:“是谁?站住!”
少女们哪肯束手就缚?两人脚下生风,眨眼间就奔到楼梯口,“噔噔噔”地沿着楼梯狂奔。
“只要在完蛋前跑回宿舍就好了,”子嫣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钻进蚊帐就死无对证了。”
苏荻粗重的喘息是她唯一的回答。两个女孩子盯着她们那满怀希望的目标,拼掉全身力气飞奔成两颗彗星,几乎以光的速度在楼梯轨道上飞闪而过,她俩一头冲进各自的宿舍里,当即反手关上房门,踢掉鞋子,掀开帐子,一头栽到黑暗里,心中充满了庆幸和疲惫。
五
高三第一学期在一场失败的恋爱中有惊无险地过去了,接着多雨多绮思的春天又从校园里走过,桂花树嫩红的新叶转成新鲜的绿色,蝉儿躲在繁枝新叶间,一声接一声地欢唱着,它倒是欢迎夏日的来临。
可是,无论春雨绵绵还是丽日蓝天,无论桃花谢了还是菜花黄了,周围的景色变换统统与大战前夕的学子无关。子嫣、苏荻同大伙一样,没日没夜地扎在题海中,温习得眼冒金星。
有时子嫣看着永远做不完的习题,顿时感到生命都变得空洞起来,生活简直成了一种负担。
忍无可忍的时候,她会将手中的课本和笔一齐扔到地上,嘴里呻吟着:“我受够了,我不干了。”
“是啊,我也觉得这里真的没有什么值得留恋了,我们一起逃走吧。”苏荻抱着头抱怨。
两人你看我,我看你,都觉得明明正处于人生的花季,却要像蜂巢里最底层的工蜂一样不得停息,像旧社会的童工一样没日没夜,何其命苦!
然而相互发泄了一通,子嫣仍是乖乖地自个儿捡回书和笔。
苏荻往太阳穴上抹上一层风油精,继续战斗。
等到大家备战了三年、似乎永无尽头的高考到来时,子嫣觉得老了十岁。
苏荻则瘦了三斤。
最后那科考完后,子嫣觉得一直支撑她站立的脊柱似一下被抽走了,全身突然变得虚弱无力,她机械地随着拥出考场的人流,茫茫然地往校车方向移动,这时她遇到了同样刚获释的难友——从另一间考场走出的苏荻。
苏荻亦是一副茫然无措、悲喜交加的蠢相。
她拽住子嫣:
“一切都结束了!何必忙着回学校?那边的榕树下有个秋千架,我们去荡秋千好吗?”
“好极了!”子嫣拍手笑道,“苏,以后我们再也不用一听见测验就提心吊胆了。”
苏荻蹦蹦跳跳地走在路上,张开两手,做了个我欲乘风归去的架势:
“是啊,再也不会在半夜醒来的时候,想着该死的高考,回忆着要记的知识点,可是越是回想越是想不起,整宿整宿地失眠啦。”
子嫣站在秋千架上,苏荻一把一把地推着她。高考结束了,一直缠绕了整整三年的紧张气氛,像一条使用过度而老化了的牛皮筋,一下松软下来。
两个朋友东一句西一句地说着话,但绝口不提刚刚过去的考试。
“子嫣,经历了三年这种充满压力充满竞争的生活,从今往后,我是什么也不害怕了。”
“我也是。”
秋千越荡越高,风呼呼地从子嫣身边吹过,她抬头看着太阳那通红的脸蛋,再低头看看夕晖中那一排排姹紫嫣红的花坛、白墙绿窗的教学楼,觉得这世界还是蛮清新蛮可爱的呀。
三年了,在这所人称“重点中的重点”的名校,她们靠狂热的信念支撑着,靠彼此的勇气鼓舞着,走过了多少困苦艰辛啊。
接着换苏荻站在秋千上,子嫣将她越推越高,急得苏荻一个劲儿地笑嚷:“别,别,不要了,不要了!”
两人看着对方,从对方的身上又想到三年前的自己。在三年曲折漫长的旅途中,刚入校时那个娇气任性的少女分明青涩褪尽,增添了几分成熟和明艳。
谁说春去无声,岁月无痕?
“我们都变了,”子嫣长叹一声,“经过了三年的独立生活,我们长大了。”
“如果成熟就意味着失去自我,不能说想说的话,干想干的事,我宁愿永远不长大。”苏荻傲然宣布。
西天晚霞在燃烧,发出玫瑰般的红光,两人心中无端地浮起莫名的惆怅。
是啊,就像晚风很快会将这火焰般的云霞吹散,岁月也会像秋天树木上的黄叶一样片片飘飞,谁能挽留住今日的花朵和露珠,以及那青春欢乐的光与影?
“可是这样一来,别人会怎样看你呢?这个世界不是为我们设计的。”子嫣忧虑地说,她的面孔上淡淡地映上一抹周围树木的暗绿。
“你总是这样瞻前顾后,”苏荻笑道,“这个成人世界再千疮百孔,也不妨碍我们潇洒走一回。”
六
十八岁那年的夏天,离别的感伤像一场瘟疫,全体应届毕业生无一幸免,统统被感染了。别看一场接一场的饭局都喧哗热闹,可最后都是以女生们的潸然泪下收场。那种离情别绪飘飞在校园的每一丝风里,挂在每一棵树梢,许多人在一种有损健康的亢奋中,陷入不知所措的恍惚里了。
离校的最后一个晚上,空前丰盛的大聚餐过后,毕业生们便成了一群没着没落的苍蝇,到处乱飞。有人留在礼堂搞活动,有人唱歌,有人跳舞,有人手上拿着留言本四处找人签名和留电话号码……
整栋宿舍楼灯火通明,没有人再回床上睡觉,这是这所戒律森严的学校里前所未有的夜晚。有人紧紧搂在一起,有人在借酒当歌,有人想说话却又不知说什么好,心里塞满了各种莫名的情愫,眼里充盈着欲滴未滴的眼泪。
可是,太阳再次从东方的山脊线上探出半个脸庞,校园的一草一木再次被玫瑰色的霞光点亮,鸟鸣这边唱来那边和,声声都是依依不舍,晨风再次送来人行道旁冬青花的芳香……可惜,这是最后一次体味这田园诗般的校园晨曲了。
宿舍里,徐子嫣依依不舍地告诉众人:爸爸同事的车子在楼下等我,我要走了——她老爸单位刚好有人来市里办事。
十八岁的少女个个都是诗人,何况这个清晨的主旋律就是一首愁思万种的别离歌,几个女生眼圈就红了,有人流下泪来,有人要帮子嫣拿行李,要送她最后一程。
苏荻闻讯立即赶了过来,她只说了一句:“别急着走,等我一下。”
她飞跑回她们宿舍,洗了几只苹果,用个塑料袋装了,又跑到子嫣她们寝室,让她带着在路上吃。
子嫣接过那袋苹果,心中感动,一时无语。
大家簇拥着子嫣往楼下走,在楼底的楼梯口,正碰上周楠他们一伙男生,这帮家伙显然刚在校门外的小食店里喝罢最后的送行酒,一个个面红耳赤,步态不稳,迎面走来。
两拨人热烈地打招呼,为了冲淡心中的那无以言说的惆怅,大伙便搜肠刮肚讲俏皮话,“苟富贵,勿相忘”被重复了一遍又一遍。
子嫣满怀离情别绪,满眶都是离泪。
苏荻一遇到周楠的目光就移开视线,没说话。
她为自己的心诧异:当初一听人说起周楠这个名字,就觉得气也喘不过来的,怎么现在看到此人,却像面对一个陌生人了?难道说,那些荡气回肠的爱情故事,只有在书本里、影像里,才能万古流芳?
而那“罗密欧”呆视着曾经的“朱丽叶”,他脸上的痘痘已平复,两道卧蚕眉下的眼睛里,有点伤痛,有点留恋,有点自愧,双唇紧闭,一语不发。
苏荻突然意识到,这男生完全理解且尊重了少女感情的忽起忽落,他会对那晚的秘密守口如瓶,不再追问,不再怨恨……为此,她对他心存感激,他在她心中升华,化为心灵深处一瓣幽芳。
她抬起头,真挚地看着他的面孔,她那长睫毛下微陷的眼珠映着晨光,闪烁地、严肃地看着她一度心心念念的人儿,以他与她才明白的体态语,微微颔首,以示道别及祝福。
周楠眼圈一红,身体有些摇晃,他下死劲地咬紧牙关,努力站稳脚跟。
这是他的初恋,亦是她的。
要到沧桑的许多年后,她才会发现,再也没有一个男人,像小周这样爱慕她,敬畏她,事事处处为她好;亦再也没有一段情,会让她如此投入,如此着魔。
子嫣上了小车,仿佛乘上了某种非现实的东西,一时觉得似幻似真,迷离恍惚中,她的躯体已由它载着,缓缓驰去。
快驶出校门时,子嫣扭头回望,宿舍楼前的同学们都走了,唯有苏荻仍站在原处,晨风中,她那藏青色的校服裙款款摆动。
子嫣怅然若失,不觉两大滴泪珠夺眶而出,慢慢顺着脸颊流下来,她拼命想忍住,可是后面的泪珠仍在涌出。
车上的司机和一对成年男女沉默着,似乎知道,正在告别中学时代的少女,需要孤独和尊重。
子嫣取出纸巾,擦了擦湿润的脸,将面孔扭向窗外。泪水串珠般不断滚出,一滴滴落在她的衣襟上。
泪眼迷蒙中,芳华暗换。
终一日街头行人纷纷回过头,投以羡慕好奇之注目礼,细究刚走过的那对女郎,难不成是双胞胎姐妹?
两张青春洋溢的脸,双目暗藏光华,肌肤紧致丰润,像是闪出光芒来。穿着一式一样的黄色T恤、牛仔短裙,连胸前那串镶有水钻的狐狸头挂件也一模一样,脚上是高水台的白色皮凉鞋,愈显得双腿修长,身材高挑。
乍一看,真认不出谁是谁。
以青春换来文凭,终于逃离待腻了的象牙塔,齐齐走向社会,想到可以学以致用,在江湖上扬名立万啦,女郎们自然昂首阔步,意气飞扬。
四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