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香港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第二天早晨就要去上班。中环半山的扶梯,早上向下走,傍晚向上走。这是老于告诉颜烁的。
在香港上班的第一个清晨,颜烁穿着自己最好的CLINE裹身裙和小西装。半山扶梯上是来自各个国家的上班族,满目修身得体的衬衣和纤尘不染的皮鞋。
我要在中环上班了!颜烁静静地在心里呐喊。
昨天半夜查过公司地址,早上还是差点在中环的街巷里迷路。终于走到巨大的写字楼下的时候,颜烁这个从上海周边小城走出来的妹子,茫然了。
无数的入口,无数的手扶电梯,黑压压的面无表情的匆忙人群。颜烁心里惊惶不定,如同在战乱地走失。
换了两次电梯才到公司。楼太高,电梯太快,耳朵里始终有嗡嗡的声音。
前台得知颜烁是新来的员工,很礼貌地带她四处参观,再把她交给人力资源部去做新员工培训和介绍。
新同事们很忙,非常忙,都只是随意地打个招呼就各忙各的。颜烁坐在新工位里,不知道该做什么,也不知道可以做什么。
半天很快过去,颜烁连洗手间在哪里都不知道,沿着走廊走了一大圈也没发现。实在不得已,去打扰前台妹子。她也很忙,随手给颜烁一串钥匙:“防火门后面。”
又是第一次知道,香港的洗手间是要用钥匙的。
去完洗手间回来,公司里已经一个人都没有了。午休时间,大家大概都去吃午餐了。颜烁也不知道去哪里吃午餐。随便下楼走走,又陷入无数大门、无数手扶电梯、无数人的战乱地。
颜烁不敢走远,怕走丢;也不敢进看上去不错的餐厅,怕付不起餐费,已经亏空几个月了,还欠了老于的外债;也不敢迟疑太久,不知道下午几点上班,怕迟到。只能在公司楼下隔壁的巷子里一个非常破的小店里吃东西。
听不懂广东话,也不会说。颜烁指指点点地点了碗面。三十五元一碗的碱水面,硬硬的,也没有蔬菜。她不舍得再点蔬菜。
回到公司,同事们一个一个陆续回来,继续各自忙各自的。汪明抽时间简单地和颜烁说了一项工作,就忙得再也不见踪影。
收到老于短信:“晚上接你去吃晚餐。”颜烁顾不得手机漫游的费用,快速地回复:“好,好,好!”
下班,在无数门口、无数手扶电梯、无数人的战乱地见到老于高大的身影,颜烁简直是扑过去的。在扶梯上,她紧紧地抓着老于的手臂,老于不习惯地问:“怎么了?”
颜烁继续紧紧地抓着,发自肺腑地说:“见到你像见到亲人。”
老于带颜烁去办八达通,带她坐公交车,带她去餐厅。这家餐厅有个好玩的名字:店小二。
到了店小二,老于顺利地霸占了唯一一间包房。有名的人或者和名人走得近的人,就是做什么都会被格外关照。包房里摆了四人位餐桌。另外还有老于的一个朋友Jason,一个独立服装设计师,在金钟有自己的店。
颜烁问道:“多了一个位子,还有谁?”
老于边看菜单边回答:“还有皇甫。”
本已轻松的心情,瞬间又紧绷起来。颜烁还没有想过如何面对皇甫——如果我们之间有感情,我们却都在别人那里放纵过自己的身体;如果我们之间没感情,我们却在自己的内心放纵过对彼此的思念。但是,在我最落寞的时候,是梅里雪山和次仁这个藏族人让我放下了那些灰暗的过往,偏偏不是皇甫。我没有忘记皇甫,可这种感情,也谈不上爱吧。
想破头也想不出所以然。皇甫淡然地走了进来,像一个久别的普通朋友,礼貌地点头微笑,自然地坐到颜烁的右手边。
他消瘦了,但还是文艺得那么让人心碎。他用颜烁熟悉的温软的港普淡淡地问:“来香港工作了?”
这不是问句,他早就知道,应该是和老于同时知道的。老于也是个大嘴巴。可他没有联络颜烁,看上去没有高兴,没有惊讶,也没有恭喜,只是淡淡的,像知道一个陌生人的来去。
颜烁冷冷地回复:“嗯。”
他看着颜烁,二十七摄氏度的柔情,笑笑:“那就好了。”
那就好了。他和Jason、老于用广东话随意地谈笑。颜烁静静地看着他,也许,他仍是那个令自己动心的皇甫,飘逸干净,有一颗温暖的心。
原来我还是喜欢皇甫的。这么简单的问题,在扫除了千里迢迢的地理障碍之后,变得扑朔迷离。颜烁想,我看不清,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心。
店小二的东西好吃得不得了。颜烁第一次吃到嫩得像日本豆腐一样的猪扒,第一次发现鸡可以做得丝丝入味,第一次闻到醉虾里弥散的甜甜酒香。
老于拿来几个在冰箱里冻过的战斗碗,大家爽利地喝起了哈尔滨啤酒。店小二的店员和老于认识很多年了,也加入进来和他们一起喝。店员有个好玩的名字:鸡施。
皇甫不喝酒,还是有些咳嗽。
颜烁问他:“你怎么还咳嗽?”
皇甫答道:“看过中医了,没有用。”
他仍然干净地吸着烟。那淡淡的烟幕就像他气质的一部分,融在一片氤氲的颜色中,变成一幅平和的画。
大家都喝得有点多,店小二的老板也加入进来,一场混战。除了颜烁,所有人都是地道的香港人,所有人都在讲广东话。颜烁一句都听不懂。
在一整天紧张的工作氛围里,没有人和颜烁说过一句废话。在上海和同事一起吃午餐闲聊嬉笑的情形,在这里完全不可能出现。孤独感将会长期存在。下班变成颜烁所有的期待。
可是,下了班又怎么样?再有老于、皇甫的陪伴,自己也只是一个什么都听不懂的聋子,飘浮在他们的圈子之外。知道重新开始会很难,但没想到这么难。
颜烁越想越沮丧,不禁在热闹的说笑中流下泪来。大家静下来,安慰她。老于关切地问:“怎么了?”
颜烁努力地试图优雅地笑,却还是不停地哭,呜咽着说:“好难。”
皇甫说:“不会说广东话没事,有我们。以后就好了,可以带你逛街了。”
以后就好了。会读心术的皇甫的话,颜烁傻傻地信了。
晚上,回到暂居的酒店,想起皇甫家那一落地窗的维多利亚港夜景和满屋烟草加古董的馨香,想起皇甫的一切,无法抑制的想念和寂寞让颜烁拿起电话,给皇甫打过去:“我要去你家。”
皇甫的声音一下子冷了下来:“来干吗?别来。”
颜烁的心瞬间被冻住了:“你有女朋友了?”
他不耐烦地说:“没有。”
颜烁有点不依不饶:“那你来找我。”
他说:“累了,睡吧。”
挂了电话,颜烁沮丧地坐在床边,看着酒店房间里不够转身的狭小空间和窗户外半山下中环夜景的璀璨高远,怅然不已。
香港,竟是一念天堂,一念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