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时开始,流传着这样一个传说。
过奈何桥时,若不肯喝下孟婆汤,甘愿在忘川彼岸等待七世,便可与心爱的人再续前缘。
无论何时,奈何桥边都未有别的风景,只有满目的红。妖娆怒放的曼珠沙华蔓延到尽头一般,比落日的晚霞还要明艳动人,像极了女子出阁时的嫁衣。
“要喝一碗孟婆汤吗?”
清脆的话语从上方传来,阿鸾抬头看着坐在扶栏上悠闲摆动着双腿的少女,一身火红色的衣衫随风猎猎作响,长发未经束缚披散在身后,抬眼间,仿若漫天的星辰都落入那双灵动的双瞳中。
她是孟婆,与她想象过的冥界完全不同,然,却是事实,她已死了。穿着大红色嫁衣,在新婚前夜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然后被黑白无常勾走魂魄,一路沿着忘川而行,一步一回顾,呼唤着心上人的名字,四处找寻。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慕谌,我如约来找你了,却为何见不到你?
仿佛终于不堪重负,阿鸾跪倒在地,大红的嫁衣铺展开来,如同一只血色的蝴蝶。
孟婆轻巧地从扶栏上跳下,走到她身旁:“为何要执着呢?忘却前尘旧事,投胎转世多好。”
“我想见他。”阿鸾茫然地望着奈何桥下,那里有一株白莲摇曳,她抬头看向孟婆,仿佛抓住救命的稻草,“我们约定过的,他会等我的,传说……传说是真的,不是吗?你一定见过慕谌。”
孟婆没有回答她,眼神似有一瞬间的苍凉,转瞬消融。“传说自然是真的,只是这忘川的河水,有着无穷无尽的寂寞寒冷。你怎知他甘愿等你?”
阿鸾的脸色又苍白了几分,这是她不愿意去想的方向,若是他还在,早该出现与她见面的。若是他已然不在了,自己又在这里等谁呢?
“真傻。”孟婆摇头轻叹,“一世又一世的轮回,他不会再记得你,只会漠然从这奈何桥上走过。下一世的那个人还是你要等的人吗?”
她在这奈何桥边守了几百年,看多了来来往往的过客,凡人能有几分痴情,甘愿承受近千年的绝望般的孤独等待,更何况……阿鸾眉目间满是凄楚,手指握紧又松开,微微颤抖着。
“他在等你,就在这里。”
低沉而冰冷的声音,带着断然下定论的笃定,阿鸾眼神雪亮的望过去。黑无常,那个黑衣黑发的鬼差,容貌半掩在银色的面具之下,一直是沉默地守护在一旁,等待着带阿鸾去阎王殿复命。
“多管闲事。”孟婆暗暗咬牙。就差一点阿鸾就会放弃,乖乖喝下孟婆汤,他却在这个时候阻挠她。
阿鸾望向黑无常,他不再说话,只是伸手指了指桥下的那株白莲。
哗啦一声,阿鸾不顾一切跳下忘川,手指小心翼翼地触碰那株白莲,确认着什么,嘴角扬起笑容,泪水却涟涟落下,哭到哽咽。
“慕谌,我来了……我知道你会等我的。一直都知道。”
漆黑死水一般的忘川中,那朵含苞欲放的莲花,晶莹如玉的洁白花瓣缓缓绽放开来。
孟婆看着忘川中红色的身影,胸口有着沉闷的钝痛感。
她记得那朵白莲的主人,那个斯文俊秀的白衣书生,一直有着宠辱不惊的闲适,说起阿鸾时脸上会带了青涩的笑,他在这奈何桥边等了许久许久,然后自己骗他喝下了孟婆汤。
他的执念却在忘川中开出了一朵白莲。
如果继续等下去至少会遇到的吧?
这样的念头刚冒出便赶出脑海,阎王大人不会允许的。脑中似乎被什么触动一般,一阵恍惚,压抑不住的痛楚从头上传遍全身。
“别想,凝神。”耳边传来黑无常的轻叱,宽厚的手掌蒙上她的眼,鼻尖嗅到一丝白梅的香气,沁入肺腑,不由自主地放松下来,黑无常的手环她在腰间,近似保护的姿态。
“对这样的我也同样心软,你……你到底在看谁呢。”孟婆喃喃低语着,闭上了眼睛。
一直都知道,黑无常对身着红衣的女子会心软,透过她们仿佛望向彼岸,她总是穿一身红衣也是因为这个,她需要黑无常的心软。
黑暗中有一双眼睛,幽幽地望过来,带着莫名的熟悉感,一个名字在唇齿之间,呼之欲出。她想要再看清楚一些,那双眼睛却与银色的面具重合,不是黑无常又是谁。
“小黑?”
孟婆睁开眼睛,使劲眨了眨,面前半寸正是黑无常的脸,熟悉的银色面具。不知自己昏睡了多久,黑无常竟然还维持着之前的姿势,支撑着她。
胸口沉闷,提不起力气,孟婆柔软地靠着黑无常的肩头,接触的肌肤有些发热,热度直达内心,那是一种说不清的感觉,心很平静。
一只白梅递到眼前,看着黑无常从衣袖中小心取出,含苞待放的花骨朵还带着勃发的生机,孟婆这才明白昏迷前嗅到的白梅香气从何而来。前几日她随口一提这里遍地红花无趣的紧,没想到他竟记在了心上。
“你梦里都在想他,倒是不枉他专程在御花园为你折了白梅。也亏得是他,蜿蜒曲折的小路也知道的一清二楚。”白无常不知何时到来,抱着双臂站在一边,比女子还要妩媚动人的脸上一副看好戏的神色,“黑,你又越矩了。”
“你是在抱怨我没有想你吗?”听着白无常的调侃,孟婆习惯性回嘴,却没有从黑无常怀中挣开,忘川中阿鸾摘下了那朵白莲,枝蔓绕着她的手腕上,仿佛永不分离的诺言。
真刺眼。孟婆移开眼睛,对黑无常埋怨:“小黑你又阻挠我了一次,看着这枝白梅的份上,就罚你……罚你为我簪花。”
她的头轻还靠在他肩上,黑无常接过白梅枝,折了一节含苞待放的花骨朵的梅枝插在她的鬓边,他的手指沉稳轻柔,仿佛这个动作已经做过几万遍的熟稔。
“小黑真温柔,好想知道那是怎样的一个人……”孟婆喃喃低语着。然后一个旋身推开了黑无常的怀抱,指了指奈何桥下,“等她喝下孟婆汤了,我就原谅你。”
“黑,这个刁蛮任性的老女人,哪里值得你温柔。”白无常冷笑连连,故意找茬。
“至少还是女人,虽然比不过小白的美貌。”
“你,再说一句我的脸。”
“不想让人说,就像小黑一样找个面具遮起来好了。”
“走。”黑无常看着每次一吵架就比幼童还幼稚的两人,干净利落地拖走白无常去交差。他们每次的争吵,总会变成让听得人哭笑不得的无聊斗嘴。
阿鸾每日奈何桥边徘徊,那株白莲竟也每日都从忘川中开出一朵花来。
她跟孟婆讲她的故事,千金小姐和穷书生,如同无数话本小说中的剧情。阿鸾的声音轻柔,讲起往事来缠绵多情,哪怕自己哭到哽咽也只是无声的压抑着。
相似的故事听过太多,孟婆慵懒地趴在扶栏上,满脑子想得却是如何劝她喝下孟婆汤。
白无常竟然毫无怨言地接收了所有工作,黑无常便理所当然一般,每日也守在在奈何桥上,虽不开口干涉什么,却也让她格外焦躁。
“若是他从此了无音讯,我或许会安心的嫁人,就此平安一世,偏偏他的死讯在那日传了来。”阿鸾用手紧紧抓着嫁衣的裙角,仿佛透不过气来,“其实我只想再见他一面,一面就好……”
孟婆眨了眨眼睛,乌黑的眸子闪着狡黠的光芒:“见过了他,你就会投胎转世吗?”
阿鸾眉目低垂,贝齿紧紧咬着下唇,心如同在冰火两极之间煎熬。许久,终于重重点头。
“我要见他。”
明媚动人的笑容在嘴角绽开,孟婆伸出手抱住阿鸾,靠着她的耳边低语:“这白莲大概还会再开几日,我会帮你见到他的。”
她撇了一眼黑无常,他正一眼望过来。带着一种说不清哀伤还是眷恋的神色,让她心头不由得一跳,又是这样。
阿鸾沉浸她的故事中,黑无常又何尝不是也沉浸于自己的故事中。就连看似一切都不放在心上的白无常,酒醉时也曾呢喃过一个名字。
只有她……孟婆暗暗握拳,无论如何,要完成契约。
有鬼差传来口信,孟婆捻了一朵曼珠沙华在手中,轻声漫语,吟着仿佛说给自己听的诗:“人生如雾亦如梦,缘生缘灭还自在……”
她向着冥界深处走去,鬓边的白梅枝无声地掉落下来,湮灭在一片嫣红之中,消弭了踪迹。
不管多少年过去,鬼差换了一轮又一轮,阎王殿却始终是黑色,沉重,压抑,让人透不过来气的黑色。
每次在这里,孟婆也不由得收敛了素日的模样,恭敬肃穆地站立在阶下例行汇报,然后站在一旁等候阎王的吩咐。
不知何时,才能渡够足够的灵魂,用来换回自己的记忆。
“奈何桥上现在徘徊的灵魂,只要她喝下孟婆汤,你的愿望便可以实现了。”可以听到她心声一般,阎王低沉的声音中没有任何感情。
她却是眼神蓦地亮起,压住内心的狂喜:“我一定会办到,请大人等待我的好消息。”
从立下契约的那日,她成为孟婆已几百年。最初,她不过也是在三途川边流连的孤魂,遗忘了一切,不知自己因何而徘徊。
那一日,掌管着冥界一切的阎王出现在她的面前,问她想不想寻回自己的记忆,条件便是成为孟婆为他工作,直到她渡进的亡魂价值足够交换。
再次躬身行礼后,孟婆转身离去,急促的脚步如同心跳的速度。
只是诱惑一个灵魂去往轮回,于她而言再简单不过,欺骗与诱惑,用怎样的手段都不在乎。
这百多年来从未有一个灵魂坚持了等待,她不信阿鸾能例外。
身后阎王的笑仿佛带着诅咒般的不详,然后阎王殿再次回到死一般的沉寂。
回去的时候,奈何桥边正热闹异常。
白无常像是刚交了任务回来,从老地方翻出孟婆的酒,拉了黑无常与阿鸾共饮。而让孟婆惊奇是看起来娇弱的阿鸾竟大口大口喝得豪爽。
黑无常遥遥地便看到了她,沉默的递过酒坛,孟婆接过仰头喝了一口,转了转眼睛向着阿鸾笑:“你知道这酒里有什么吗?”
“他们说了,孟婆汤的原料。”阿鸾又喝了一大口,细细品着,“忘记真是醉人的魔法,好像什么痛苦都没有了。”
“这酒叫做醉生梦死,不妨多喝一点……”
“没酒了,陪我再去拿一些。”孟婆引诱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黑无常打断。拉了她的手便走。
白无常挥着手,一副看好戏的神色,阿鸾仍是淡淡喝着酒,仿佛外界任何事都无法让她动分毫。
离开奈何桥,孟婆便停住了脚步,使劲把手从黑无常手中抽出:“别想再干涉我,阿鸾的魂魄我要定了。”
“像对付那个白衣书生一样。”黑无常冷硬地开口,不是问句,而是陈述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