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样的时刻,许多人是按照一种神秘的本能行动的。尽管他们的想像力完全失灵,这种本能还是给他们正确的答案。他们闪电般地做出正确的动作,事后却说不出所以然。另外一些人则根据一种明确的、敏锐的思考行动。没有人对我说过在这种情况下该怎么办。在这样一个危险时刻,也根本没有时间作决定。恰恰奇怪的是,善良的造物主用多么伟大的力量武装了人类的精神。
举个例子。在睡梦中,仅仅一秒钟就可以归纳一整天,甚至更长时间的事情。我就做过一次梦,梦见我通过了考试,给我们一整天时间做笔头练习,我第一个做完离开考场,在山上逛了好几个钟头;口试是两天以后进行的;最后一晚,考试结束前不久,听课学生坐的一张板凳断了,我也就醒了。这时,和我同室的人正在关窗,我问他的时间。他告诉我,我顶多是在三分钟之前对他说过,要他别拿问题打扰我,因为我很累,想睡觉。这就是说,我在三分钟之内经历了三个考试日,包括所有的细节。我对笔试内容记得很准确,有好几页长。我还记得向我提出的大部分问题。我甚至记得,我在梦中散步时遇见过哪些人和他们谈过哪些话。不过,第二天早晨,所有一切都忘得干干净净。三分钟的梦概括了整整三天,这个梦的一分钟概括一个肉体上和精神上的行为。在清醒状态下,这些行为要一千四百多分钟才能完成。所以说,这是一种精神的能力。我不想否认,即使在清醒状态下,精神也是具备这种能力的。
我处在一种危险状态,我和其他人的生命取决于一秒钟。当这一秒钟过去,危险消除以后,我明白,我在这一秒钟里对危险看得清清楚楚,所有的防御手段都摆在我面前,我挑选了最好的和最可靠的手段。看起来似乎不可理解,但确实是一种奇迹。在日常生活中,发生着成千上万的、大大小小的奇迹,人们并不觉得。我们并不纯粹是被上帝的奇迹包围着,我们本身也是上帝创造的最大的奇迹。否认上帝的人可能会与我争论。
在这儿,即在洪水猛涨的瓦尔达尔河上,情况大同小异。坐在小船船头的那个女人,由于恐惧而大声叫喊,并且紧紧抱住船边。可是,碰撞得太重了,她被甩了出去,消失在又脏又高的洪水中,而且是我和她。
我是怎么从马背上掉下来的?花了多少时间?枪支、口袋和腰带里的一切是怎样被甩出去的?所有这一切,我都说不清楚了。哈勒夫后来说,在两船相撞之前,我就从马鞍上甩了出来,多半是准确地预见到,那个女人控制不住自己了。哈勒夫想把我挡住,可是没有成功,而我对此一无所知。我的整个思想都集中在一点上。我只知道一点,我是用一只手抓住了那个女人,一同沉入水的深处,以便和她一起从小船下面或平底船下面重新浮上来,因为两条船对我们来说,都可能是危险的。
我重新露出水面的时候,看见我们被冲下来一段距离。我抓住那个女人开胸的有花边的衣袖。她已经失去知觉,这是一种我很喜欢的麻烦。我在河中心的另一边,必须努力往岸上游,而不要在与大浪的搏斗中消耗体力。在这种情况下,一定要仰泳,尽管仰泳有不利的一面:看不见前面的情况。它比较舒服,可以游远距离。我把那女人的身体横放在我的上面,使我的头不与水接触,并让洪水推着我走。
我必须托着那个不幸者的身体,自己的身体当然也就在水的深处。我的腿还是露在水面,所以只有费大力气,才能每隔一个时间从水中露出嘴和鼻子呼吸。我只有尽最大力量才能游到岸边。这可不是读者所想像的那样容易。河岸堵住洪水,被它粉碎成高高的、长长的波浪,并推向河的中心。我只能向上,很难向侧面,完全不能向前看,必须注意躲开水面上漂浮的许多东西,有时要钻入水中再从水中冒出来。
船上的人和我沿同一方向往岸边靠,并顺流而下。岸上人的叫喊使我产生错觉。他们跑,并不比我游得快。我在快速前进,这种速度使我有可能麻木。在我穿过的众多旋涡中,如果我冲错了浪头,更不用说哪怕是短时间的失掉自信心,我都会失败,那个女人和我都会消失。穿着整齐的西服游泳,在静水中也是一件伤脑筋的事。可是,在这种由许多因素激起遐想的时候,情况有所不同。我身上有许多负担,穿着拉多维什医生的石膏靴。这个靴子以前是受欢迎的,现在却成了累赘。后来我发现,我在水中根本没有待那么长的时间。可是,这段时间却延伸到我的短暂的永恒之中。
我好不容易才摆脱一种把我往外推的强大的力量,战胜河岸卷起的旋涡,从河中心挣扎到了岸边,竟然到达这个被洪水围困的地方的静水区,感到十分惊讶,但是找不到原因。这使我产生错觉,因为当我努力寻找立足之地的时候,却往深处沉没,越沉越深。这时,我听到一个声音在呼叫:
“加油!继续游,继续!那是坑。往这儿来!”
原来,人们在修筑铁路路基时,在旁边一片土地上挖了一个深坑。我现在就在这个坑的水面上游。我看不到呼唤我的人,因为水淹没了我的眼睛。但是,我推断这个人是站在路基上的。这段路基伸出水面,河水往路基上面猛涨。
我到岸的时候,好几十只手伸向我和那个女人。我感觉到她那冰冷的身驱从我身上抬走。我一半是爬,一半是被拉着,终于到了路基上面,我的衣服湿漉漉的披在身上。巨大的欢呼声响彻在我的周围,但有人说可惜那女的死了。可是,我告诉他们,她不可能被淹死。当然有一种可能,被撞死。她被抬到上面的工棚里去了。
现在,我听到远处传来马蹄声。我的三个同伴飞奔过来。哈勒夫第一个到达。
“本尼西,本尼西!”他在远处就叫唤着,“你没事吧?”
“我活着!”我回应道,“我甚至感觉特棒。”
“安拉保佑,非常感谢!”
他从马背上下来,扑到地上,抓住我的两只手说:
“怎么会在水里?你喝水了?”
“喝了。味道就像是达比拉客栈老板的啤酒。”
“宁愿不品尝。安拉,安拉,当你掉进河里的时候,我担心死了!你怎么会为了一个陌生女人冒生命危险?”
“没什么!为了汉奈赫,为了女儿和妻子中最可爱的人,你不会这么做?”
“敢。可那是汉奈赫呀!而这个女人是什么人?是你的未婚妻,还是妹妹?你爱过她?她会做你的太太?”
“这个女人是一个人,如果不救她就会死。而我,不怕水。”
“可是,你看看这条河多可怕,因为它的贡品被拖走了。我把烈马带来了,因为你不能走路。上来!我们先找个地方让你烘干衣服。”
“武器和其他东西在哪儿?”
“我都拿来了。枪挂在马鞍上。”
“船上的其他人呢?”
“两个划桨人被我们拉上渡船,可是裁缝掉进了水中。”
“他淹死了?”
“没有。现在还不想知道他的情况。我看见他和他的老马在游泳。你要找他?”
他重新站起来,侦察苏耶夫的下落。然后,他指着上游。
“他和他的马都在那儿。”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看见那个告密者在上游离我们很远的地方,抓着他的马的尾巴,由马拖着。人和马都在靠岸。那匹老马这次帮了他大忙。
“要不要上去敲他的鼻子,如果他从水中出来的话?”哈勒夫问。
“不要。苏耶夫吓得不轻。这对他来说已经足够。”
“可是,他会逃脱的。你这个样子,能追赶他吗?”
“让他走!我们还会赶上他的。”
奥斯克和奥马尔也为我成功脱险而兴高采烈。谁也没有想到今天会发生这样的事。我们被铁路工人包围着。他们齐声欢呼,要我到他们的一个工棚里的炉边,赶快烤干衣服。我觉得有这个必要。我上马往回骑,裁缝正好在这个时候上岸。他现在干什么,我反倒不是很在乎。
工人们牵着我的马,其他人走在前面、旁边或后面。我几乎是被簇拥着凯旋而行,一次湿淋淋的凯旋。水从我衣服直往下面流,然后沿靴子滴落下去。我回头看了一下,见苏耶夫的马驰骋在田野上。马和人似乎是一点事也没有。
哈勒夫注意到我的目光,脸色阴沉,用拳头威胁那个骑马人,口中念念有词:
“安拉高贵,杂草寿长。安拉创造,安拉消灭。”
平底船靠在右岸,船夫和三个伙计站在那儿,看见我过来,就提高嗓门用庄重的朝圣者的声调喊:
“感谢神圣的哈里发,赞美先知,赞美万能的安拉吧。他们在危险时刻保佑着你。我看见你掉入水中,心脏僵硬得像一块石头,灵魂哭泣出带血的眼泪。现在,我看见你安然无恙,我的精神充满欢乐,因为你将恪守诺言,给我所答应的酬金。”
这是一段言简意赅但耗时很长的讲话。我拒绝道:
“我不知道有什么诺言。”
“看来你是被水冲昏了头脑。那你好好想想,当你的陪同拿鞭子警告我们,要我们加快的时候,你说过的话吧。”
“我的记忆很正常,记得每一句话。你要求酬金,我什么也没有说。”
“长官,我要控告你!你既然没有反对、那你就是同意我的建议。你如果拒绝给酬金的话,你本是应该解释清楚的,因为你实际上并不打算履行诺言。所以,我们一定要得到它!”
“但如果我就是不给呢?”
“那么,我们被迫惩罚你的灵魂,把你当做一个不遵守诺言的人。”
他这句话惹起了麻烦,不是我,而是工人们。他坚持要我付酬金,这是我并没有答应的事;他就讲出侮辱我的话,人们便感到气愤。他马上被抓住,十个、二十个拳头一齐向他的头砸来。
“住手!放开他!”我的声音压倒了人们的喧闹声,“我给他酬金!”
“不用!”一个人对我说,“他从我们这儿得到,你看。”拳头又落在那老头的身上。
“住手,住手!”老头说,“我不要了!”
他挣扎出来,赶快上渡船,他的三位英雄早已逃之夭夭。这时,眼前的景象令我吃惊,因为他的身手矫健,与我事先观察到的那种慢吞吞的形象完全相反。他甚至忘记了,不吹口哨是不开船的。哨子掉在地上,他也顾不上。一个工人把它捡起来,笑着扔到船上。船工不去捡哨子,而是去抓链子,以便尽快离开河岸。当船渐渐远离岸边的时候,他就破口大骂,骂我是吝啬鬼、守财奴。
哈勒夫走到岸边,举起猎枪,威胁说:
“住嘴,不然,毙了你!”
可是,老头还是骂个不停。他万万没有料到,哈勒夫的威胁是认真的。船工手里拿着撑杆,这是没有用的。这时,哈勒夫开了枪,打中了杆子,碎片四射。这时,船工大叫一声,撑杆落水,他自己倒在甲板上。
工人们大笑不止,老头的灵活劲儿使他们和我们一样感到开心。
我们到了最大的工棚门前停下来。我下马,被带进室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