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冰莹
我是从小就喜欢游山玩水的,当皇后号把我从黄浦滩头载着到了东海的时候,我高兴得好像逃出了樊笼的小鸟。望着那茫茫一片碧绿的海,望着那滚滚的白浪,望着那和海水一般碧绿的蓝天,蓝天里还有着和雪花一般的白云,我微笑了。我的心也像那些海鸥似的一会儿升入天空,一会儿又沉入海底。虽然离开了自己的祖国,离开了许多最亲爱的朋友,心里总不免要感到离别的悲哀,可是当我想到未来光明的前途时,我又暂时抛弃了乡愁,而感到无限的兴奋。
同船的除了秦先生以外,一个熟人也没有。他是广东人,在早稻田大学攻读文学。他殷勤地告诉我,什么地方是日本有名的风景区,什么东西最好吃,什么东西最好玩;并且还告诉我日本人的性格如何如何,要我交日本朋友的时候千万要选择,要谨慎。
在船上,我第一次吃着纯粹的日本饭,虽然不合口味,还可以吃得来。我和秦君的话特别多,常常引起日本人的注意。尤其当秦君替我盛饭的时候,日本女人都睁大了眼睛,惊讶地望了望我,又低下头来,小声地和她的同伴窃窃私语。在她们看来,这简直是一个奇迹,因为在日本,从来只有女人侍候男人,绝对没有替女人盛饭的。船抵长崎了,我们很高兴地上岸去玩,天!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我们的眼睛出了毛病?为什么会见到这样惊心动魄的句子:
皇军占领沈阳
支那军惨败!
张学良逃亡!
“秦先生,这是怎么回事?我们该不是在做梦吗?”
我颤抖着声音问秦,他是了解日文的,正在详细看那张圈了许多红圈的“号外”和旁边那三张《朝日新闻》。
“糟了!糟了!真想不到我们离开上海才两天,就发生这么大的变故。我们的军队为什么不抵抗?我们的东北,难道真的丢了吗?”
他看完了那些大标题,不住地摇头叹息说:
“我决不相信有这样的事,胡说,这简直是胡说!”
我难过极了,眼泪几乎要流下来;不过我又不相信这是事实,日本人是惯会造谣的。
我们再也没有心思去逛马路了,每个日本人,都是那么兴高采烈地一面走,一面谈话。尤其当他们的视线接触到我们两个中国人身上的时候,更加骄傲,更加趾高气扬。而我们呢?只好低着头,含着悲愤耻辱的泪,一步步走回船上去。
我们在空洞的船舱里坐下来,讨论到底是去东京,还是当天另换船回上海的问题。我主张回上海,秦君不赞成,他的理由是“既来之,则安之”。回到上海,我们并不能马上参加作战,把东北夺回来;去东京,刺激是免不了要受的,但这么多留学生在那边,到必要时,一定会全体回国,用不着我们这样着急。在年龄上他比我大,在学识经验方面,也比我强得多,他把各方面的利害关系,都加以详细的分析。尤其我这初次去日本的,他更主张我至少也要游历三五个月,才不冤枉跑了这一趟。
于是我听从了他的话,然而从此我们成了日本人眼中疔,不幸的遭遇,便接二连三地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