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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改邪归正的人(4)

该吃午饭,机器不再运转,于是苔丝也准备离开她的工作岗位;因为机器的震动她的两条腿始终在不断地哆嗦,因此此刻她简直不会迈步了。

“你应该像我一样喝一夸脱酒,”玛丽安说。“那样你的脸色就不会如此没有血色了。哎呀,不瞒你说,眼下你的脸色白得就像你遭到巫婆的折磨一样!”

善良玛丽安此刻蓦地想到,苔丝眼下如此疲劳,如果看见她那个来访者的话,说不定会吃不下去饭的,正当她打算引着苔丝从麦垛那一边的一个梯子走下去的时候,那位绅士却已经走上前来并抬起头向上面看。

苔丝短促地“哦!”了一声,随后又赶紧说,“我在这儿吃午饭——就在麦垛上面。”

有的时候,这些人干活的场所与他们的住处相隔很远,他们就都在麦垛上吃饭,不过今天有风,很冷,玛丽安和另外的人都坐在麦秸垛下面。

才来到的这个人正是亚历克·德伯,虽然他的面貌和服装都与原来不同了。毫不费力就能看出,以往那个世间不知忧愁的追求者又回来了。拿定主意留在麦垛上之后,苔丝便在望不到地面的麦捆中间坐下吃起饭来。很快亚历克·德伯便出现在麦垛上了。他从那一边走过来,沉默地坐在苔丝对面。

苔丝接着吃她随身带来的一块厚厚的煎饼。另外那些干活的人此时都围在麦秸垛下面,惬意地坐在横七竖八的麦秸上。

“你瞧,咱们再次见面了,”德伯说。“为什么你要如此让我不痛快呀!”苔丝提高嗓门埋怨道;好像十个手指尖上都闪出怒火。“我让人不痛快?我想我倒是可以问一句,你为什么要让我不痛快呀?”

“什么话!我何时让你不痛快了?”“你说你没有让我不痛快?不过你真得让我焦躁不安了!你一直让我感到烦闷。就在不久前喷着怒火瞪着我的那一双眼睛,时时刻刻就是以那个样子出现在我的眼前!苔丝,自从你把我们那个孩子的事情告诉我以后,我那始终在强劲的清教主义之溪中涌动着的感情便蓦地看见在你这个方向上存在通道,随后就一股脑地冲了出来。我心灵上的宗教溪流也就马上枯竭了。这些全是你让我不痛快造成的!”

苔丝一句话也不说地看着坐在她对面的这个人。“什么——你终止讲道了吗?彻底不讲了吗?”紧接着她问道。

苔丝从安吉尔那里学得了现代思想中的怀疑一切的态度,足以使她鄙夷意外的昙花一现的热情。然而,作为一个女人,她也有些害怕。

亚历克·德伯做出郑重其事的样子继续又说——“彻底放弃了。谁也不清楚那些教友们会如何看待我。啊——哈!那些教友!可以肯定他们会为我祈祷——为我流泪。不过我还关心那个吗?一件事情,当我已经对它不再有信心的时候我怎么还能接着干下去呢?这样,如果我重新成为他们的一份子,我就会被视为已交由撒旦处罚并不再谤渎的许米乃和亚历山大了。你进行了多么大的一次报复啊!当初我见你没有心机就哄了你。四年过去了,你见我成了一个热心的基督徒,就来勾引我,报复我,让我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但是苔丝,我的妹妹,这仅仅是我凭借自己的想法这么胡说八道,你不用把我的话放在心上,搞得这样害怕。你毫无疑问没有做什么与众不同的事情,你仅仅仍旧有着好看的面庞和纤细的身材。不久前你还没有发现我的时候我已经发现你了——束身的围裙使你那迷人的身材非常引人注目,还有那顶呢帽——你们在地里干活的姑娘要是希望自己处于安全的状态就得避免戴那种帽子。”说到这儿德伯一言不发地看了苔丝片刻,继续又说:“我毫不怀疑如果那位独身使徒被这么一张迷人脸庞勾引,他也会像我一样为她而丢弃耕犁的!”

苔丝打算规劝他几句,然而在这个关键时刻她每句话都说的支离破碎;德伯并没意识到她的反应,继续又说:

“好了,无论如何,你所提供的这个乐园说不定比任何其他的乐园都要好。但是,正经八百地说起来,苔丝,”德伯站起来更靠近苔丝,紧接着侧着身子躺在麦捆上,用一只胳膊肘支撑着。“自从上次跟你会面之后,我就时时刻刻在思索你对他所说过的那些话,得出的结论是,看上去非常需要在这些陈旧的主张里面填入常识,我实在搞不懂,我怎么受了可怜的克莱尔牧师的热情鼓舞,那么不顾一切地去宣讲教义,甚至比他还卖力!至于你上次依凭你那位无所不能的丈夫他教给你的想法所讲的,要有人们所说的道德系统而又摒弃教条,这对我来说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

“既然这样,要是你认为无法认可——你所谓的——教条,你起码能认可人应该纯洁和应该善良的信仰吧。”“哦,不!那种类型的人不包括我!要是没有人告诉我,‘做这件事,在你去天堂后,它将有益于你;做那件事,它将有害于你,’那样的话我的情绪就无法高涨。哼!要是没有需要由我来为他承担责任的人,我将不会认为我应该为我的行为和感情承担责任;要是我是你,亲爱的,我也不会认为应该承担责任的!”

苔丝意欲跟他辩论,然而因为种种原因,对于该问题她还是保持缄默了。

“好吧,不要紧,”德伯继续说。“和过去相同,我们再次重逢了,我的爱人。”

“跟那时候不要紧——跟那时候完全有区别的——情况不同!”苔丝恳求说。“还有,对我来说一向就从未对你有过热情!哦,没有了信仰使你到我这儿来对我说这些话!是什么原因无法让你的信仰持久呀!”

“因为你让我失去了信仰。你这个讨人喜欢的人儿,你要碰到不幸了!你的丈夫实在没有料想到他教了你不少东西,结果他自己却竹篮打水一场空!哈哈——尽管你使我成了一个叛教者,我依然特别快乐!苔丝,我从来没有比现在更爱你,而且我也同情你。虽然你不愿意透露一点风声,我却看得出来你处境不容乐观——本来应该疼爱你的人丝毫也不在乎你。”

苔丝无法把吃在嘴里的东西咽下去了,她的嘴唇发干,不久就要噎住了。

“如此对待我十分不仁道!”她说。“要是你还有这么一点儿关心。”

“是的,”德伯说,他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了一下。“我到这儿来并非要为我的事情埋怨你。我是专门为你来的,是想告诉你,我不喜欢你像眼下这样干活,你说你有个丈夫。好吧,可能你有,不过我根本没有看见过他,你也未对我说过他姓甚名谁,他根本就似乎是杜撰出来的人物。说到底,就算你有丈夫,我觉得我比他离你近些。不管怎样,我是试着想要帮助你逃离困境,然而他并不这么做;愿上帝保佑他!我的脑海里再次出现了过去我总是读到的那位严厉的预言家何西阿所说的话。‘她必追随所爱的,却追不上,她必寻找他,却寻不见,便说,我要归回前夫,因我那时的光景比如今还好!’……苔丝,我的车就在山下等着——我的宝贝!——剩下的意思你该清楚了。”

德伯说着的时候苔丝的脸慢慢地变成一片暗红,但是她并未开口。

“是你使我旧病复发的,”德伯继续又说,一边挽着苔丝的腰部,“你应该情愿和我共同处理这件事情,一辈子别再去理会你称他为丈夫的那头驴子。”

苔丝此刻一把抓住先前脱下的手套的开口出乎意料地打向他的脸。亚历克那斜躺着的身子倏地跳了起来。他脸上挨了打的地方有血流出,滴在麦捆上。然而他一会儿功夫就平静下来,从口袋里取出手帕擦他嘴唇上的血。

苔丝也跳起身来,然而又坐了下去。“眼下你处置我吧!”她心一横绝望地说。“你抽打我吧,把我打烂吧,不必害怕下面那些人!我一声不吭。”“哦别这样,苔丝,”德伯不愠不火地说。“我根本不责怪这种情况。然而有一件事情你抛到脑后了,如果不是你把话说绝了,我不是就已经和你结婚了吗?我不是曾经坦率地请求你嫁给吗——呃?你说呀。”

“没错。”“不过你说你无法嫁给我。可你别忘了一件事情!”

亚历克·德伯想到苔丝此刻的无情无义,不由得火冒三丈,口气严厉起来,同时靠近苔丝抓住她的肩膀,弄得她一个劲儿的发抖。“不要忘了,无论过去还是将来,你就是我的妻子!”

下面那些人此刻开始活动起来。“我们别继续争执了,”德伯说着放开了苔丝。“眼下我要离开了,下午把你的答复让我知道。你还没有清楚我呢!不过我已经清楚你这个人了。”苔丝没有再开口,始终是那种似乎愣住了的样子。

德伯下了梯子。下面那些人站了起来。脱粒机重新开动起来,苔丝再次站到脱粒机的滚筒旁,迷迷糊糊地,接着持续地干她那解开一个个麦捆的活儿。

48

下午,农庄主人说,大家今天无论如何一定把这一垛麦子颗粒不剩地打完。于是人们更加紧张地工作起来。

苔丝始终低着头干活,直到快要三点钟该吃点心了才抬起头来急急忙忙地朝四周瞥了一眼。她平静地再次看见亚历克·德伯了。他发现苔丝抬起头来,就给了她一个飞吻,又非常潇洒地朝她摆摆手,那意思是说别在意先前两人的争吵了。苔丝再次低下头去,谨慎地避免自己再朝那个方向看。

下午渐渐地过去,麦垛越来越低,麦秸垛越来越高,一袋袋的麦子则装上大车运走。到了六点钟的时候,麦垛离地面仅仅大约齐肩膀那么高了。不过,一捆捆堆在那儿没有脱过粒的麦子好像仍旧多得数不清。

参加脱粒的人无一例外地都腰酸背痛,上气不接下气。在脱粒机滚筒上操作的那个人累了,苔丝发现他发红的颈背上全是尘土和麦糠。苔丝本人依旧站在她的岗位上,姑娘们当中,只有她一个人在干活的时候是站在脱粒机那一个高于地面的平台上,因此机器一开动她全身都受到震动。机器连续地震动,使她身上的每一根纤维都跟着哆嗦,弄得她似乎愣了神一样,两条胳膊机械地干着活儿。她几乎搞不清自己在什么地方了;伊丝·休特在下面对她说她帽子里的头发拖了出来,她也没有听见。

慢慢地,所有干活的人当中起初气色最好的人也开始变得面色灰白,眼睛也显得很大了。每次苔丝抬起头来始终看见那越堆越高的大麦秸垛,垛顶上是两个穿衬衫男人的身影;在麦秸垛前面是那长长的红色传送带,仿佛雅各梦见的梯子,传送带上一直持续地有脱了粒的麦秆被送往垛顶上。

苔丝清楚亚历克·德伯此时仍没有离开打麦场上,正从某个她不清楚具体位置的地点观察她。德伯还没有离开打麦场是有原因的,因为,每打一垛麦子,等到麦捆几乎都打完了,仅余最后一层的时候,总会有一个打老鼠的活动,到那时跟脱粒没有关系的人就会参加进来。

然而,还得再干一个小时的活儿全部麦垛才会仅余藏有活老鼠的那最后一层。太阳光下山了,月亮缓缓地爬上来。玛丽安害怕苔丝在这快要结束的一两个小时里是否能够撑下去,因为别的姑娘都依靠喝酒来维持体力,而苔丝一向不喝。但是苔丝继续坚持着:自从亚历克·德伯再次出现并开始纠缠她以后,她就担心丢掉饭碗。大部分麦捆被传递过去送上了脱粒机,未脱粒的麦子越来越少了。让苔丝没有想到的是,农庄主人格罗比出人意料地对她说,如果她想去见她的朋友,她现在就可以去。苔丝表示不去继续干她的活。

总算该打老鼠了,大家都动起手来。一时间,狗吠声,男人高喊女人尖叫声,人们的咒骂声和跺脚声响成一片——在这一片大混乱中苔丝解开了最后一捆麦子。脱粒机滚筒的转速缓缓地慢下来,机器不再运转,苔丝从脱粒机平台下到地面上。

她那位爱慕者起初不过是看着人们打老鼠,此刻不大一会就来到她的身旁。

“你到底——想要干什么——我打了你耳光侮辱了你,你还不放过我!”苔丝说。她的声音就像窃窃私语,因为她已经劳累不堪,无法说得大声点。

“要是我对你所说的任何话或者所做的任何事情觉得恼火,那我确实是笨到家了,”德伯用他们在特兰特里奇的时候他那种勾引的口气说。“你细小的胳膊和腿哆嗦得多厉害啊!你这么虚弱,眼下这个样子你自己也不是不清楚;不过既然我到这里来了,你其实是可以很轻闲的。你怎么冥顽不灵呢?但是,我已经告诉农庄主人了,他没有权利让女工在蒸汽脱粒机上干活。这种活儿不是女人干的;另外,他也明明白白地知道,在一切较好的农庄里蒸汽脱粒机已经停止使用了。我陪你走回家去。”

“哦,可以,”苔丝回答,一边非常费劲地迈步向前走。“陪我走回去吧,只要你乐意!我始终忘不了,你要我嫁给你的时候并不清楚我已经嫁了人。可能——可能你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坏,并不是一点不知道关心人。无论什么事情,只要出于善意为我做的,我都很感激;如果出于恶意,我都生气。有时候我不能确切断定你究竟想怎样。”

“要是我不能把我们过去的关系变成是合法的,那么起码我能向你提供帮助。过去我很少为你的感情着想,现在我在帮助你的时候会为你的感情着想。前一阵子我对宗教的痴迷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但是我尚未完全泯灭人性中好的方面,我希望如此。喏,苔丝,以男女之间似水的和热切的感情的名义我向你发誓,请你相信我!我的钱财多得可以使你只有快乐,你可以不必为你自己、你的父母和你的弟妹们伤脑筋。只要你信任我,我能够使他们都过上惬意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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