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虻退到阴影之中。他应该在蒙泰尼里看见他之前走开吗?那无疑是最明智的——也许还是最慈悲的。可是,只是走近一点——再看上一眼——又有什么坏处呢?既然人群已经散去,那就没有必要继续上午那出丑恶的喜剧。也许这是他最后的机会——神父不必看到他,他可以悄悄走上去,看上一眼——就一次。然后他就会回去继续他的工作。
他藏在柱子的阴影中,摸到内殿栏杆跟前,然后停在靠近祭坛的侧门。主教宝座投下的阴影很宽,足以掩住他。他在暗中蹲了下来,屏住呼吸。
“我可怜的孩子!噢,上帝。我可怜的孩子啊!”断断续续的低语充满了彻底的绝望,牛虻情不自禁地战栗起来。然后传来低沉、深重、无泪的哭泣,他看见蒙泰尼里挥动着双手,肉体仿佛忍受着剧痛。
他没有想到事情会这样糟糕。他曾时常痛苦地安慰自己:“我不必为这件事感到心烦,那个创伤早愈合了。”现在,经过这么多年,这个创伤摆在他的面前,他看见它还在流血。现在治愈是多么容易啊!他只需抬起手来——只要走上前,说道:“神父,是我。”还有琼玛,她的头上已经出现了白发。噢,假如他能宽恕就好了!如果他能割断他的记忆,过去的经历已经烙在他的记忆深处——那个拉斯加人、甘蔗园和杂耍班子!显然没有比这更悲惨的事情啦——愿意宽恕,渴望宽恕;知道那是没有希望的——他不能,也不敢宽恕。
蒙泰尼里最终站了起来,画了一个十字,然后转身离开了祭坛。牛虻往后退到阴影中,浑身发抖。他害怕看见,然后他释然地松了一口气。蒙泰尼里已经从他身边走过,近到他的紫色法衣拂到了他的脸颊。他走了过去,而且没有被发现。
没有看见他——噢,他做什么了?这是他最后的机会——这个宝贵的时刻——而他竟让它失之交臂。他突然站了起来,走到亮处。
“神父!”他的声音响了起来,然后沿着拱形的屋顶消失。这个声音在他心中充满了奇异的恐惧。蒙泰尼里站在柱子边,瞪大眼睛听着,心中充满了死亡的恐惧。他猛地一惊,然后醒悟过来了。蒙泰尼里开始摇晃起来,好像就要摔倒下去。他的嘴唇动了动,先是没有发出声音。
“亚瑟!”他的低语终于可以听见了,“对,水很深——”
牛虻走上前去。“主教阁下,请您饶恕我!我还以为是神父呢。”“噢,你就是那位朝圣者吗?”蒙泰尼里立刻恢复了自制。他手中的蓝宝石闪闪发光,牛虻看得出他还在发抖。“我的朋友,你需要什么帮助吗?天色已晚,大教堂晚上要关门的。”
“假如我做错了什么,主教阁下,还请您多多谅解。我看见门开着,所以就进来祈祷。我以为我看见了一位神父在默念,所以我等着请他为我祝福。”
他举起锡造的小十字架,这是从多米尼季诺那里买来的。蒙泰尼里接过来,重新走进内殿,把它在祭坛上放了一会儿。
“拿去吧,我的孩子,”他说,“放宽心去吧,因为上帝是慈祥的,怜悯的。去罗马吧,请求他的使者圣父为你赐福吧。祝你平安!”
牛虻低头接受祝福,随后转身离去。“别走!”蒙泰尼里说道。他站在那里,一只手扶着内殿的栏杆。“你在罗马接受圣餐时,”他说,“请为一个痛苦深重的人祈祷——在他的心灵上,上帝的双手是沉重的。”他几乎是含着泪说出这番话的,牛虻的决心动摇了。
转眼之间,他就会暴露自己的身份。可是他又想起了杂耍班子,就像约拿一样,他认为他恨得对。
“我是什么人?上帝会聆听我的祈祷吗?一个麻风病人,一个被遗弃的人!如果我能像主教阁下一样,能为上帝的神座奉献圣洁的一生——奉献一个毫无瑕疵、毫无隐私的灵魂——”
蒙泰尼里突然转过身去。“我只能奉献一样,”他说,“那就是一颗破碎的心。”几天以后,牛虻乘坐公共马车从皮斯托亚回到佛罗伦萨。他直接去了琼玛的寓所,但是她出门了。他留下一张纸条,说他第二天上午过来。然后他回家了,真诚地希望不会发现绮达入侵了他的书房。她那些带着嫉妒的责备就像牙医锉刀的声音,如果今晚他还会听到她的责备,他的神经一定会受不了。
“晚安,比安卡。”他在女仆打开房门时说道,“莱尼小姐今天来过吗?”
她茫然地望着他。“莱尼小姐?先生,这么说她回来了?”“你这话什么意思?”他皱着眉头说道,并且站在门口的垫子上。“她突然离家出走了,就在你走了之后,把她的东西全都留了下来。她也没说要去什么地方。”“在我走了之后?什么,两周以前吗?”“是的,先生,就在同一天。她的东西还乱七八糟地放在那儿。左邻右舍还在谈论这件事。”他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门口。他匆忙地穿过小巷,来到绮达的寓所。在她的房间里,什么都没有动过。他送给她的礼物全都放在原处,哪儿也找不到信或字条。“先生,打扰您一下,”比安卡把头探进门里说道,“有个老太婆——”他恶狠狠地转过身来。
“你想干什么——竟然跟我到这儿?”“一个老太婆想见你。”“她想做什么?告诉她我不能、能见她,忙着呢。”“自从你走了以后,先生,差不多每天傍晚她都要来。她总是问你什么时候回来。”“问她有什、什么事。不,不用了。我还是亲自去看看吧。”
那个老太婆在他的门厅里等他。她穿得破破烂烂,棕色的脸庞全是皱纹,就像欧楂果一样。她的头上裹着一条亮丽的围巾。当他走进来时,她站起身来,瞪着一双黑色的眼睛仔细看着他。
“你就是那位瘸腿的先生吧,”她说,并且带着挑剔的眼神,从头到脚看了他一遍,“我是替绮达·莱尼给你捎个口信。”
他打开书房的门,然后扶着门让她进去。他跟在后面并把门关上,不让比安卡听见他们的谈话。
“请坐。现、现在,告诉我你是谁。”“我是谁并不重要。我只是告诉你,绮达已经和我的儿子走了。”“和——你的——儿子?”
“是,先生。如果你有了情人,却不懂得如何管住她,那么其他的男人把她带走了,你就没有什么可抱怨的。我的儿子是个热血男子,他的血管里流的不是牛奶和水。他可是一个吉卜赛人。”
“噢,你是个吉卜赛人!那么绮达是不是回到她自己人那里去了?”
她带着惊愕的鄙夷望着他。显然这些基督徒不是血气方刚的男子汉,受了侮辱竟然不生气。
“你是什么坯子,她为什么要和你在一起?我们的女人也许会把自己借给你们,这是出于姑娘的幻想,或是因为你们会给她们很多钱,但是吉卜赛人终究是要回到吉卜赛人中间的。”
牛虻的脸庞依旧那么冷漠、平静。“她是去了一个吉卜赛营地,还是仅仅和你的儿子生活在一起?”这个老太婆放声大笑。
“你想去追她,并且企图把她抢回来吗?太晚了,先生。你早就该想到这一点!”
“不,我只是想知道事情的真相,如果你愿意告诉我的话。”
她耸了耸肩,对这事竟然听之任之的人,根本就不值得她侮辱。
“哼,真相就是在你走的那天,她在路边遇见了我的儿子。她用吉卜赛语和他攀谈了起来,当他看见她也是我们的人,虽然她穿着华丽的衣裳,他就爱上了她那张漂亮的脸蛋。我们的男人就是这么个爱法。她把烦恼全都告诉了我们,她坐在那哭个不停,可怜的姑娘,哭得我们都为她感到伤心。我们尽量安慰她,最后她脱下了那身华丽的衣服,穿上了我们那些姑娘穿的东西,并且把自己交给了我的儿子。她成了他的女人,他也就成了她的男人。他不会对她说‘我不爱你’,或者‘我有别的事要做’。女人年轻时就想得到男人。你算什么男人?一个漂亮的姑娘用手搂你脖子时,你竟然不去吻她。”
他打断了她的话:“你说过给我捎来了她的口信。”“对。我们的营地撤走之后,我留了下来,就是为了给你捎个口信。她让我转告你,她已经厌倦了你们这些人,厌倦了你们的斤斤计较和冷酷无情。她想要回到自己人那里,自由自在的生活。‘告诉他,’她说,‘我是一个女人,我爱过他。因此我再不愿做他的情人。’这个姑娘走是正确的。一个姑娘能用美貌挣点钱没有什么——否则美貌又有什么用。但是一位吉卜赛姑娘才不会爱上你们这一种族的男人。”
牛虻站了起来。“这是口信的全部内容吗?”他说,“那就请你转告她,说我认为她做得很对,我希望她能幸福。我要说的就这些。晚安!”
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直到她随手关上花园的大门。然后他坐了下来,双手捂住了脸。
又是一记耳光!他还有丝毫的骄傲,些许的自尊吗?他忍受了一个人所能忍受的一切,他的心曾被拖到烂泥之中,并遭路人践踏。他的心灵没有一处未被烙上受人轻视的印记,没有一处未被落下受人嘲笑的痕迹。现在这个吉卜赛姑娘,他在路边捡来的姑娘——甚至连她都握着鞭子。
谢坦在门外呜呜地叫着,牛虻起身把它放了进来。那条狗像平常那样带着狂喜奔到主人面前,但是很快就明白什么地方出了问题,于是他躺在旁边的地毯上,并往那只无力的手里伸去它那冰冷的鼻子。
一个小时以后,琼玛走到门前。她敲门没人应答。比安卡发现牛虻不想吃饭,于是溜出去看望邻居家的厨子。走时她敞开着门,门厅里亮着一盏灯。琼玛等了一会儿,然后决定进去看看能否找到牛虻,因为巴利捎来一个重要的口信,她希望和他谈谈。
她敲了一下书房的门,牛虻从里面答道:“你可以走了,比安卡。我什么也不需要。”
她轻轻地推开门。屋里很黑,但是在她进去时,过道的那盏灯投出一道长长的光亮。她看见牛虻独自坐在那里,脑袋垂到胸前,那条狗睡在他的脚边。
“是我。”她说。
他惊醒了过来:“琼玛——琼玛!噢,我是多么想见你啊!”
还没等她说出话,他就跪在她的脚边,并把头埋进她的裙褶里。他全身在剧烈地颤抖,看他这样比看他流泪更让人心疼。
她静静地站在那儿。她无法帮他——一点也不能帮他。这是最痛苦的事情。她必须冷眼旁观——为了解除他的痛苦,她情愿去死。只要她弯下腰,把他抱在怀里,把他紧紧地搂在胸前,用她自己的身躯使他不再遭受伤害和冤屈,那么他就会成为她的亚瑟,那么天就会放晴,阴影就会散去。
“噢,不,不!他怎么能忘掉过去呢?难道不是她把他赶进了地狱——不是她用自己的右手吗?”
她任凭这一时刻流逝。他赶紧起身坐在桌边,抬起一只手捂住他的眼睛,并且咬着嘴唇,仿佛要把它咬破。
他很快就抬起头来,平静地说道:“恐怕我吓着你了。”
她向他伸出双手。“亲爱的,”她说,“我们现在的友情难道不足矣相信我吗?发生了什么事儿?”“是我自己的烦恼。我看不出你应该为此感到担心。”“你听我说。”她接着说道,并且握住他的双手,想要制止住他剧烈的颤抖,“我没有试图干涉过我不该干涉的事情。但是现在你已主动给了我这么大的信任,那就再给我一点——你就把我当成你的妹妹吧。继续戴着你的面具,如果它能安慰你。但是为了你自己,不要在你的心灵上也戴上面具。”
他把头垂得更低。“你必须耐心一些。”他说,“恐怕我是一个难以让人感到满意的哥哥,但是如果你知道——上周我差点发疯,好像又回到南美一样。不管怎样,恶魔已经钻进了我的身躯——”他打住了话头。
“我可以为你分担苦恼吗?”
最后她小声地说道。他把头伏在她的胳膊上:“上帝的双手是沉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