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我想在戏院里看到过他一次。可是你们家里怎么会请一位贵族来吃饭,并且到他船上去逛呢?”“他跟父亲有点生意往来,可我不清楚是什么生意。”琥珀竖起眉毛。“你父亲跟海盗做生意吗?”“不过他并不是海盗呀!他是一个捕劫敌船的——这两种人有天壤之别呢。我们正要感谢这些捕劫敌船的人,英国的海面全靠他们护卫的——万岁爷的海军还不肯出力呢!”
“听你这么说起来,你倒像一个老商人了,切米蒙。”琥珀有点刻薄地说道,可是马上就又警戒起来,“好吧——”她装出一个微笑,“你爱上了一个贵族,我希望他为了你不久就回英国来。”
“哦,我也希望这样!我不管怎样都要跟他再见一面!你知道吗——”她要把一个秘密告诉琥珀,突然害羞起来,“上一个万圣节的前夜,艾尼、琴妮和我三个人烤过一个哑子饼,那天晚上艾尼梦见杜韦林,现在居然和他结婚了!我梦见的就是这位嘉爷呢!哦,琥珀,你想他会爱上我吗?你想他会跟我结婚吗?”
“怎么不会呢?”琥珀应声道,“你的嫁妆该是很大呢!”但她这话一说出口,就又懊悔不迭,连忙补充一句道,“这是男人总会考虑的,你该知道。”
不到一小时之后,琥珀就违背了刚才对切米蒙的承诺,因为老头一进房,她就忍不住要跟他谈起波卢,不过她的话说得非常委婉。“我今天在交易所里听人说,荷兰人已经向万岁爷声明,说他们的舰队是专为保护他们的渔业而有的,万岁爷见了大为震怒,以为荷兰人竟把他当做傻子了。”
萨默尔正在脱外衣,听见琥珀这话就笑起来。“这个大谎也撒得太离谱!荷兰的舰队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排挤海上英国的势力。他们捕猎我们的船只,打败我们东印度的兵力,把圣佐治号吊在他们自己的旗帜上去,又滥发搜捕状,专打劫我们的船,种种行为都是向我们挑战的。”
“但是我们从万岁爷回来之后,不也一直在发不利于他们的搜捕状吗?”
“发归发,面子上是算秘密的——我们的搜捕状大都对付西班牙人,虽然对付荷兰人也不是没有,这也是他们自找的啊。可是这些国家大事你怎么会知道呢,亲爱的?”他听见他的太太讨论起这些重大事件来,仿佛觉得有趣似的。
“我刚才跟切米蒙在这里谈的。”“跟切米蒙谈?唔,我想她近来对于时事很熟悉吧。”“要是谈捕劫敌船的事,她估计是熟悉的。她说你跟这种人打交道呢。”“是的,跟三四个人打过交道。可是我从来不知道切米蒙对于我生意上的事情会有很大的兴趣。”他说时笑嘻嘻地面对着琥珀站在那里,双手插在裤袋里,眼睛不胜欣慕地将她浑身上下端详着。“她的兴趣不是你的生意,而是那些捕劫商船的人物。”
“哦,原来如此!这个小狐狸!唔——我想她以为自己爱上嘉爷了吧。”
“你怎么猜到的?”“这并不难猜。大约一年之前,嘉爷曾到这里吃过一次饭。当时这小妞就一口也吃不下去,而且此后一连几天她竟除了嘉爷之外什么事都不谈了。唔,我想她这种痴心妄想还不如早些断了的好。”
“她说她是在这里等他回来。”“胡扯!他连天底下有她的存在都不知道呢!他又是英国最古老的一个世家出身,而且这几年来为了捕劫敌船的事业已经成了巨富了,怎么会娶一个新起商人的女儿呢?”
原来这威老先生心里不存幻想,知道自己跟贵族世家是不能有社会关系的。
“就是嘉爷有心肯要她,我也不愿她嫁给他呀。作为朋友,我原是很喜欢他,钦佩他的,若要做我的女婿,我就觉得不妥了,何况他也决不会要我的女儿。这小妞将来终得嫁给葛约瑟,这种荒唐念头劝她不如早些断了吧,因为葛家跟我已经有了多年的交情。她嫁到他家去正是门当户对。她这可笑念头改天我要当面训斥她一顿。”
“哦,求求你,萨默尔,你——别这样吧!我答应她不跟你讲的。不过我以为你是当然知道的啦。干嘛不让我去跟她讲呢?”
“那就更好了,亲爱的,她对你的意见比旁的任何人都尊重些。”说着他微笑起来,将手臂伸给她,“我并不强迫她,可是我知道这条路对她自己、对我们大家都是最好的。那孩子年纪很轻,又很喜欢她,又是一个安分守己踏实勤奋的小伙子,她嫁给他是再合适不过的。”“当然合适啦!可是女孩子对于男人总有这种幻想的——”说着他们走出房去,琥珀似乎很随便地问道,“这位嘉爷真的要回伦敦了吗?”“我不知道。怎么了?”
“哦,我不过在这里想,不要等她和他再见面,应该先把婚约签订了——否则的话,天知道她做出什么鬼事来。”
“这是个不错的建议,亲爱的。我明天就去找律师。你难得对家里这样关心的。”
琥珀很正经地微微一笑。那天晚上葛约瑟也被他们邀请来了。虽然琥珀曾经见过他一次,但已忘记他了。他是一个高高个子笨手拙脚的孩子,年纪十八岁,一张脸生得不很端正。他的态度憨厚而羞涩。想起这么一个活泼机灵的切米蒙要跟这么一个蠢货结婚,实在有些可笑。
可是琥珀终于和他聊上了,虽然他起先非常忸怩,她却设法消除了他的羞怯,很快他就对她诉起苦来,并且求她的帮助。她答应他一定帮助他,又对他说切米蒙其实是喜欢他的,只因为他太羞涩所以无法对他表达她的感情了。说话间忽见切米蒙看着她,露出惊异责怪的神情,不久之后切米蒙就借口头痛,离开大家回到楼上房中去了。
第二天一早,切米蒙就跑进琥珀房中,那时琥珀正深陷在鸭绒垫子上,双眼惺忪看着头上那个缎子镶边的帐顶篷,因为她平时在这种似醒非醒的状态中,总在那里冥想自己和嘉爷的事,一半出于记忆,一半出于想象,常常要想入非非。而莫伦什斗死一事,她早已宽恕嘉爷了,又想嘉爷也一定已经宽恕她。后经切米蒙提起嘉爷的名字来,她就觉得嘉爷跟她又已接近了一步,并以为他可能不久就要回来的。那时她也正在这样冥想,忽然切米蒙冒冒失失闯进来,以致打断了一番美梦。
“哦,天,切米蒙!怎么回事啊?”她支起半个身子来。
“琥珀,你昨天晚上对那个讨厌的葛约瑟为什么会那么热情?”
“我并不觉得他讨厌,切米蒙,他是一个善良的青年,对你至诚至爱的。”
“我不管!我只知道他丑——他是一个傻子——我恨他,你答应过帮助我的啊!”说着她突然哭了起来。“别哭啊,切米蒙。”琥珀有些生气地说道,“我有办法自然会帮助你的,可是你的父亲让我来跟你谈谈,我无法拒绝他啊!”
“你只要有心,原能拒绝他的!”切米蒙固执己见道,一边伸手抹去脸上的泪珠,“伦迪说你能使他依顺得如同一只驯服的猴子!”
琥珀听见这话,差点大声笑出来,可又竭力忍住,只是厉声说道:“唔,那么伦迪想错了!你这种话最好不要说,切米蒙!可是你也别着急,我总尽力帮你的忙就是了。”
于是切米蒙又笑起来了,因为她的眼泪是突如其来的,而且又只有一会儿,所以并没有留下泪痕。“哦,谢谢你!我知道你不会出卖我的!等到嘉爷来的时候,你也会帮助我不是?”
“是的,切米蒙,当然的,我总极力帮忙。”琥珀跨过前院,正要去上马车,忽见另外一辆马车停在院子里,一看是阿穆比的,她想这位伯爵不会跟萨默尔有什么生意往来,那么一定是波卢回来了。原来他现在跟萨默尔就在里边谈话呢!
她站在那里,看着马笼头愣了一刻,才一声不响地急忙转身跑回屋里去了。她自从进门以来,那老头的办公室不过去过三四次,现在她突然冲进外间套房向里间办公室奔去,在那里办公的几个人都带着几分惊异和好奇看着她。她跑到里间门口,也不等定定喘息,也不考虑一下进去以后的行动和言词,就推门而入了。
那间屋子很宽敞,装饰得很美。萨默尔和嘉爷站在一张装在大框子里的新世界地图前面,萨默尔面对着她,波卢是背向她的。他穿着一件新制的袈裟式短袍,浓绿绣金的锦缎做的,长只到膝,腰上系着一条阔缎带,还有一条皮带从肩膀上套下来挂着腰刀,头上戴着一顶阔檐帽。
虽然从背后看去,她已觉得他跟别人大不相同,于是她的心跳得非常激烈,几乎要喘不过气来。我快要晕倒了!她心里暗暗急道。我差点要做出惊人的事来,自己害自己了!
“哦,对不起,萨默尔!”她仍旧站在门口,一手抓住把手说道,“我以为你一个人在这里呢。”
“进来吧,亲爱的,这就是我跟你提起过的那位嘉爷。嘉爷,我能介绍我的太太给你吗?”
波卢转过身子朝她看了看,神色先是一阵惊异,立即变成一种很觉有趣的样子。原来是你哟,他仿佛在说。没想到你居然嫁给一个体面殷实的老商人。这时琥珀已经看出来,他对他们那忿怒悲惨境况中的最后一次离别是并没有忘记的。
但他只是脱掉了帽子,对她很庄严地鞠了一躬。“给你请安,夫人。”“这位嘉爷刚刚从美洲开船来——还有几位也都回来了!”萨默尔又补上一句道,因为他们商人能够结交几个捕劫敌船的豪客就都要引以为荣,而且对他们很感激。
“很好,很好。”琥珀说时心里产生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仿佛浑身都要崩溃得粉碎一般,“我是来跟你说句话的,萨默尔。”——后半句她说得很快——“今天我来不及回家吃午饭了,我要去看一个朋友。”然后她匆匆地向嘉爷瞥了一眼。“今天晚上你能来到这里吃晚饭吗,嘉爷?我相信你一定有许多很有趣的海上冒险故事跟我们讲。”
他又笑嘻嘻地鞠了一躬。“我相信太太们对海上冒险的故事是没兴致的。可是今晚我很高兴来。温太太,谢谢你。”琥珀对着他们同时微笑了一下,又行了一个礼,就撩着塔夫绸的裙子走出房去,随手砰的一声带上了房门,然后急急忙忙跑过院子,仿佛怕她自己两条腿不肯支撑很久似的。一跨上车,她就猛地坐下去,闭上了眼睛。
拿尔抓住了她的一只手。“他在那里吗,夫人?”“是的,”她有气无力地低声说道,“他在那里。”半小时后,她已在阿穆比家里了,艾米丽热情招待着她。随后她们就到楼上育儿室里去了。“你倒好,竟不来看看我们!我们进城不到两星期,去找过你的,可是戏院里只说你已经结婚,却不知道你住在哪里。嘉爷回来了,住在我们这里的。”
“是的,我知道了。我刚刚在我丈夫的办公室里已经见到他。你想他会回这儿吃午饭吗?”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跟约罕到一点钟要在什么地方会面。”
这时她们已经走进育儿室,看见几个孩子正在那里吃羹。琥珀自从去年九月跟儿子别离之后,至今方才见他的面,自然很欣喜。那孩子已经长得非常美丽了,而且又健康,又快乐,长着一头波浪纹的黑发,一双明亮的绿眼睛。她将他抱在怀中,欣欣然地笑着和他吻着。“父亲也在这里呢,母亲!”那孩子大声报告道,“艾米丽阿姨带我来伦敦看他的。”“他写信给约罕的。”艾米丽解释道,“他要来看看孩子呢!”
“他还没有结婚吧,是吗?”这是嘉爷每次回来时她都有些不敢提的一个问题,因她虽然不能想象那种荒芜的地方会有人配和他结婚,却总有些不放心。
“没有。”艾米丽道。这时琥珀和小波卢已经席地坐下来,旁边坐着一只汪汪叫的肥胖小花狗,是给小波卢玩的。一会儿艾米丽的两个儿子也都来加入他们了。琥珀一边逗小狗玩,一边和儿子谈着,同时又抽空向艾米丽提出几个问题来。“这回他打算待多少时候呢?”“我想一个月左右吧,他打算要把他的船舶拿去报效战争了。”“战争!现在还没有开始吧,是不是?”
“还没有,可是快了,我相信,起码他们宫里人都是这么说的。”
“可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我想他会把所有船舶都丢光的吧——”
艾米丽显得有点诧异。“哦,他该这样啊,英国正需要每一条船舶和每一个有经验的海员为她效力呢。很多捕劫敌船的人都这样的——”。
说到这里,波卢走进门向他们这边来了。琥珀坐在那里说不出话来,也不知所措,那个孩子却抛开了她的怀抱,向他父亲跑去,他父亲就一把将他掮在肩膀上。于是他站在她的身旁,笑嘻嘻地低头看着她。
“我也想到会在这里看见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