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见了什么鬼了,先生,你把我当成什么人,竟敢这样无礼?”
他被这耳光掴醒了,觉得非常惭愧,将身子缩退不迭。“请你恕罪,夫人,我真的是情不自禁,竟忘记了平常的教养了。”“可不是吗?像你这样求爱是我还是头一次见呢!”“非常抱歉,夫人,可是我爱慕你很久了。”“你怎么知道我就是你所爱慕的那个人呢?也许我并不是你的心上人吧。”“一定是的,决不会错的。其实我觉得自己热得同发烧一般了。”说着他又动手动脚起来,因而又起了一阵挣扎,但这时车停下来了。“真是急死人呢!”她一边说,一边将他挡开。“你给我乖乖地坐着吧,看上帝的份上!”说着她整整外边的衣衫,拉拉里边的胸衣,又捋了捋头发。这时车门打开,伯达默晃晃荡荡先下了车,然后伸手把她搀下车。
那车子停下的地方是弓街上一所新房子的门口,离修道院方场不过一段街坊。他们走到那门口,他又搂住她亲嘴,在这时,她已从手笼里摸出一把钥匙凑上了门锁。
“今天晚上我家先生出门了。”她含糊说道,“可以请你进去陪我喝一杯酒吗,伯先生?”
她推开门,自己先踏进去了,他紧随在她的脚后跟。到了通道里,他想拖住她,她却将他甩脱了,自顾走上了一条漆黑的楼梯,又推开了一道门。她踏进门之后,又探出头来朝底下看了看,见他笑嘻嘻地正在那里看她,眼睛里充满着期待;那时通道里点着根蜡烛,所以他的这些表情都看得出来。突然亨坦特出现了,他手里的沉重棒槌落到他的脑壳上,使他脸上的微笑马上冻结起来,他的眼睛往上翻了翻,就一下子栽倒到地板上,像木匠用的一条折尺一般。琥珀不禁发出一声尖叫,急把一只手捂住嘴,因为那人眼睛里那种控告的神情使她的良心大受谴责了。
可是亨坦特已把棒槌装回口袋里,正跪在那人身边,剪下他身上钉扣子的那条缏。她站在上边瞠着眼看着,好让他放心做着他的活,把那苦鬼翻了个身,扯下背后的扣子,捋下那四个戒指,解下刀子和手笼,搜索过他全身的口袋。这时琥珀发现黑沉沉一缕鲜血从他头发里流到额角上来,就禁不住大声哭出来。
“哦,你杀了他了!”“不要出声!他并没有受伤呢。”说着,他抬起头向她咧开嘴,“你见什么鬼啊,亲爱的,见到一点儿血就吓成这样!我打破了他的脑袋,不过要他下次脑子清醒些。像这样的急色鬼,我们不来收拾总会有人要来收拾的。你瞧这个吧——”他举起了一只金表,“看来总该值得十五磅。钓大鱼是得用好饵的。现在来吧——我们可以轻松了。”他把那人的手足捆扎起来,就和琥珀闲步走开了。琥珀走了几步又回转头看了看,可是亨坦特催她走下后门的台阶,立即跳上一辆等候在那里的马车而去。
这天晚上的成功真是轻而易举,使琥珀觉得有信心了,相信自己很快就能弄到钱脱离帕伊兹镇了。她认为这样的冒险倒也有趣,只是伯达默头上的一击使她不免歉意,至今还关切着他的生死。次日早晨波儿送上早酒去,她喝过了,就套上一件睡衣跑到楼下去。红顶子老奶奶和亨坦特在客厅里聊天,都好像兴高采烈。
琥珀轻飘飘地对他们招呼了一声,又摆了一摆手,十分有把握地准备着他们对她恭维。红顶子老奶奶给她一个热情的微笑。
“早安,亲爱的!亨坦特刚才说你昨天晚上的事情干得像个老手呢!他说你引那小鬼上钩的那种手段,怕连一个犹太人的眼睛也看不穿呢。现在你也总明白了吧,事情是多么容易多么安全!”
琥珀现在知道她对他们有用,就存心谋自己的独立。她耸了耸肩头。“是呀,我也这么想。唔——”她伸出了她的手,“请把我的份头给我吧。”
“哦,亲爱的,你这次是拿不到了,我已经扣了你的账。”
“扣了我的账?”“当然啰!你倒以为吃的,住的,养孩子,都不用花钱吗?”
她拉开那放账册的抽屉,拿出了一张写得清清楚楚的单子,把它交给琥珀。琥珀站在那里盯着它看了一会儿,觉得莫名其妙,她知道得那上面开的是什么,因为她没有学过读书写字,可是她想到自己费了这么大气力帮他们弄到的钱,竟一文都分不到手,就不由大觉惊惶了。至于那一些费用,红顶子老奶奶说过不要她的。她觉得自己受骗了,不觉愤怒起来。一会儿,她抬起头正想开口说话,却见红顶子老奶奶从门边一个钉子上取下她的大衣,穿在身上,出去了。
“这儿!”琥珀把那账单向亨坦特一塞,“你念给我听!”
亨坦特接过手去,把那账单一项一项慢吞吞地念起来。琥珀一项一项听下去,把眉头锁得一重深似一重。现在事情搞得一团糟了。她的债不但没有减少,反而增加起来。于是她强烈地感到绝望了。
那张账单的项目开得很明白。
镑先令便士
一、三个月的食宿三〇〇〇二、生产床上用的褥单四四〇三、为婴孩施洗礼的牧师费二一〇〇四、产婆接生费三三〇五、洗礼晚餐六〇〇六、奶娘十五天的工资一〇〇七、齐奶奶领孩子的津贴一〇〇〇八、齐奶奶随时带孩子来的酬金五〇〇九、改制绿色衫子的裁缝工〇六二六二三二“啊呀,我的天。”琥珀忿然喊道,“我倒诧异,我用了她的尿盆她还没有开账呢!”亨坦特咧开嘴来。“你放心,她会开的。”于是琥珀对亨坦特也怀恨起来,因为她知道他有能力替她付账和还钱,一点儿不会为难,然而他竟不肯帮忙,她因而对他恨之入骨,连他原先把她救出新开门的恩情也忘得干干净净。他平时给了她一些首饰,她想拿去当掉,却也还不清她的债务,又想她当了一样少一样,从此就没有首饰可戴了。照这情形看起来,她好像永远离不开帕伊兹镇了。
所以第二天下午格梅戈来了,又提起要把她带走,她就毫不犹豫地马上答应了。
“你在这里等着,我立刻就下来。我要去拿我的大衣,我还有一件新的衣衫——”说时她已经走出房去了。
梅戈在她背后喊住她:“你随它去吧!我再做一件大衣给你!”
可是她装作没有听见,径自跑去了,因为她还有好几件东西想要带走——一把花边的扇子、一双绿色的丝袜、一对假金的耳环,还有那只小鹦鹉。她在屋子里忙乱着,当时那所房子里的人都出去了,她乘机溜出去。她把所有的东西都扔进了一条被单,急忙捆扎起来。“来吧。”她对那鹦鹉说道,“咱们在这该死的避难所里也住够了。”于是她一手拿着鸟笼一手拿着包袱,匆忙出了房,走下楼去。不料她刚刚走到楼梯一半,就张开嘴站住了,因为楼下的门忽然打开,亨坦特挺身站在那里,那庞大的身躯把光线都挡住了。
她吓得合不拢嘴。“亨坦特!”底下是黑的,她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但听得出他的声音深沉而粗哑。“好啊,你准备溜走了!”慢慢地,他从楼梯迎了上来,她只得站在那里看着,等着。她突然害怕他了,她見過他跟菲斯发过脾气的,知道他发起脾气来十分暴躁。“你这忘恩负义的小娼妇,我要拧断你的脖子——”
琥珀忽然又勇敢了。“你给我让开!”她嚷着,“我要脱离这个污秽的地方了!我不要留在这里跟你们一起被绞杀!”
这时他已经走到她底下一步,她已看得清他的脸,看见他那薄薄的嘴唇紧紧地抿着,他漆黑的眼睛闪着光。“我要你在这里待到几时就几时。现在上楼去吧。上去,我说!”
他们站在那里相互瞪视了一会。突然,她朝他的小腿踢了一脚,并且一头撞上他的腋窝,想从他身边冲过去。“梅戈!”她尖声叫了起来。
亨坦特不禁呵呵大笑。他伸了条臂膀将她悬空举起来,一甩甩到肩膀上,大步爬上了楼梯。“梅戈?”他轻蔑地重述她的话道,“你想这个稻草人对你能有什么好处呢?”说着又一阵呵呵大笑,那声音如轰雷震响,在那狭窄的楼道里任凭琥珀尖叫着,拳打脚踢着,他一点都不去理她。
等走进了房间,他才猛地把她往地上一撂,那一震动从她的脚跟直达脑壳,她昏晕过去。但她很快就苏醒过来。
“你这该死的亨坦特!”她向他大嚷道,“你是想害死我呢,你就是这个意思!你要我留在这里跟你们一起被抓!可是我不愿意,你听见吗?我既要走就非走不可——”说着她又向门口冲去,气势汹汹,打算奔出帕伊兹镇马上投入一个巡捕的怀里去。
亨坦特等她快走到门口,不慌不忙地伸出手去抓住她,把她轻轻一拉拉到身边去,仿佛她是一个玩具。“站住,你这小傻瓜!你简直像个降神的在胡说呢!老实告诉你吧,只要我在这里一天,你是出不得帕伊兹一步的,以后我不在了,我就随便你去了——但是我花了三百镑把你从新开门弄出来,怎能得白白让人家去享福啊!”
琥珀又气愤又诧异地瞪着他,因为她以前一直都相信他是爱她的,又以为一个女人易于利用爱自己的男人。这是对于她的自负心的一种锋利而羞辱的创伤,因而她愈加对他痛恨起来了。
当她回答他的话时,她的声音低沉而紧张,愤怒之中带着鄙夷的意思。“哦,亨坦特,你这吃人的毒蛇,我真把你恨死了!我希望你马上被捕!我希望你被拿去绞杀,拿去千刀万剐——我希望——哦!”她突地转身,倒在床上,呜呜大哭起来,晚饭也不肯吃。
第二天早晨,她依旧怒气未消,忽听见有人在敲门。她想估计是亨坦特,拿了什么礼物来向她求饶讲和了,就向门口答应着叫他进来,那时她正头也不回地在梳妆台上擦指甲,可是镜子里面照出菲斯的脸,她才急忙掉转了头。
“你来干什么?”菲斯的态度意外地柔婉而和睦。“我不过来说声早安。”琥珀却想她估计是特地来向自己夸耀的,因为亨坦特昨晚和她睡过觉了,因而她不去理她。但是菲斯走过来俯到椅背上,靠着她的肩膀。
“我听你跟亨坦特昨天下午——”“你想怎样?”
“要是你真想离开帕伊兹镇——若答应我去了之后永远不回来——我能给你那笔钱。”
琥珀一下跳起来,抓住菲斯的手腕。“我答应你!我的天!我要走得越快越好,我要——钱在哪里呢?”“钱是我的,是我平日积蓄起来以备亨坦特不时之需的。现在存在红顶子老奶奶那里,但是明晚能拿回来了。我把它放在厨房里的粮食库里,到时候你自己去拿好了。”
但是到了时候,琥珀并没有找到钱,再看到菲斯,见她一只眼睛上一块乌青,一边脸颊和下唇都高高肿起——显然明她们的计划被亨坦特发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