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城里回荡着钟声,烟火照亮了夜空。万家灯火辉煌,成群结队的行乐者挤满街道;车辆辘辘,川流不息,哗笑、歌声震耳不绝。酒馆里挤满了人,旅店里都宣布满员。又跟复辟那天晚上一样了。
狗鹑酒馆是舰队街上一个时髦的酒家,顾客大都是风流少年,所以浓妆艳抹的妓女都到这里来招揽顾客。今天晚上这里是挤得密不透风了。每一张桌子边上都坐满了男客,那些带着女人同来的都到楼上的包间里去了;侍者们托着酒瓶、酒杯和一缸缸冒着白沫的麦酒,在他们中间穿来钻去;一桌子青年男人在那里唱歌;角落里有几个人在那里拉提琴,却并没有人听他们的演湊。琥珀走进门去的时候,有四个醉得十分兴奋的年轻男子刚从里面冲出来,不知为了一点什么纠纷,要去决斗。他们的衣着都显然是上流人,但他们碰撞了琥珀,连一声道歉也没有。
当时琥珀脸上戴着面具,头上罩着风兜,把一件大衣裹得紧紧地踏进里面去。那四个人走了之后,她就站在门口探着脑袋搜索着那个烟雾缭绕的酒间,仿佛找什么人似的。一会儿老板走过来了。
“夫人!”她一瞧那老板的神气,就知道他把自己当成什么人了:一个居住在修道院一类地方的大家闺秀。因她以前在皇家萨拉森和玫瑰冠凭窗闲眺的时候,经常看这样的女人进出马车,或者站着跟男人说话,或者拿个先令扔给叫化子。她已看惯了她们怎样撩起裙子,怎样拉上手套,怎样对跟班们说话,怎样使扇子,样样都学得很像了。这种女人的态度总都像自有主见,满不在乎,对于周围的世界和自己的地位都看得十分透彻,目中无人。她深知要学得像个优秀的女人,决不能单学她们的口音,必须把她们对生活的态度也学得极像,这也是她乐意干的事。
“我在找一位先生。”她温柔地说到,“他要到这里来会我的。”说时她只瞥了老板一眼,仍向房里搜索起来。
“也许我能帮你找找他,夫人。他穿的什么衣服?是个什么样的?”
“他的个子很高,黑色的头发,我想他穿着一套黑色的衣服,镶着金边。”
老板掉转头,向屋里看了一圈。“是那位先生吗?坐在右手边角落桌上那一位?”
“不,不,不是那一个。该死的,这流氓一定是迟到了!”她十分恼怒地摇着她的扇子。
“对不起,夫人。你不如到隐僻点的地方去等吧!”“我也情愿这样,不过要是我跑到隐僻的地方去,他就找不到我了。我不会在这里久留的——我懂你的意思,是把我当做一个已婚的女人,现在来跟情人幽会,不宜被丈夫或者熟人看见似的。你领我到一个妥当的角落去吧。我再等这家伙几分钟。”
老板就把她领进酒间的里头去,一路挥着手挨过热烘烘而又喧闹的人群。她找到角落一张桌子边坐了下来,虽然并不想要什么喝的,却把一个银币放进那老板手里。
“谢谢你,先生。”她坐定了后,就把她的大衣领落一点下来,正好能露出她的低领口,一边轻轻摇起她的扇子,又疲倦地轻轻叹了一口气,然后迅速地向全屋扫过一眼。她看到了好几双眼睛、几个人的微笑和一个人的葫芦大嘴,于是她马上把眼皮垂下了。她不愿意人家把自己当成婊子。不到一刻钟,她就把那班人巡视过一遍,发现至少有一个年轻人分明合她之用。那人坐在一张离她七八英尺的桌子边,跟四个同伴在那里打牌,但是他频频回头朝她看。凡在公众场合,大多数女人都是戴着面具的,所以男人想知道她们模样,只有从一些琐屑地方去审定,比如从风兜里漏出来的一缕头发的颜色和光泽、一双眯缝着的眼里漏出来的光芒和一张嘴的曲线之类。
现在,她觉得那年轻人的眼睛又看过来了,她就向他瞥了一眼,同时嘴唇上装出一个依稀的微笑来。那人马上放下他手里的纸牌,把椅子往后一推,摇摇晃晃地向她走来。
“夫人——”他停住了,毕恭毕敬地假咳了一声。“夫人,我可以请你喝一杯酒吗?”
琥珀本来把眼睛放在别处,现在突地回过脸来,表现惊惶的样子。
“先生?”
那年轻人觉得有些难堪。“喂,对不起,夫人,恕我冒昧,你——哦——可是我想你可能觉得寂寞吧!——”
“我在这里等一个人,先生。我并不寂寞,若你把我当成一个妓女,那你就错了。我想你要交好运,不如去找那边那个女人吧。”
说着她从桌上拿起她的扇子,向一个刚进来的女人那边一指,那女人不戴面具,一件大衣敞开胸口,把两只乳房几乎全部裸露出来,眼睛骨碌碌地张望着。当那年轻人回头来看她时,琥珀注意到他手上戴着四个戒指,大衣上钉着金纽扣,中心都镶着细小的钻石,又看见他的刀鞘是银的,并且拴着一个庞大的水獭皮手笼,挂在一条很阔的波纹缎带上。
他僵硬而庄严地向她鞠了一躬。“对不起,夫人。我是不玩这一套的,告诉你吧。再见,夫人。”说着他掉转头,打算要走了,但是她叫住他。
“先生!”他回转头,她就向他微笑笑,眼里露出魅惑的神情。“我刚才失礼了,请你原谅吧。我想我是等人等得神经过敏了。你要请我喝酒,我接受了,并且谢谢你。”
他微笑笑,马上坐下来,叫侍者给她送香槟,给自己送白兰地。他告诉她,他叫伯达默,是个学生,住在林肯馆。然后他也向她请教,她却装得冷酷的样子,似乎她的名声太大,不便在大庭广众中透露一般,于是那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她就知道他把她瞎猜成什么郡主什么伯爵夫人之类了。
他们慢慢地喝着酒,无聊地谈着天,后来一个卖盐鱼的小女孩走到他们桌子边来,问他们要不要她唱支曲子听听,他们就都点头了。那女孩子大约十一二岁,身上破破烂烂,一双手脏得漆黑,头发乱蓬蓬,鞋子前头裂开了。但是她的声音非常清脆而成熟,而且她有一种飘然快乐的神情,使人宛如发麻的舌头尝到了鲜桔的滋味。
她唱完了,那伯达默很大方地给了她好几个先令,明显是要在她面前摆阔的意思。“你的声音真美,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朱娜莉,先生。谢谢你了,先生。”她向他们咧了一咧嘴,唰地行了个礼,然后穿过人群,找到另外一张桌子边去了。
琥珀装出烦躁的样子来。“你们这班男人真是叫人发恨呢!”她终于嚷起来道,“他不知见了什么鬼,竟敢耍我!我非让他知道厉害不可,告诉你吧。”
“真的,这人简直是个混蛋,竟让太太这么等着!”伯达默奉承道,这时他神魂颠倒,已陶醉了,但是这话仍说得很清楚。
“唔,我一定要惩罚他,叫他从此再不敢这样!”说着她开始捡起她的东西来:手笼、扇子、手套等等。“谢谢你的酒,先生。我不愿再等了。”
她落下了一只手套,微微弯下身子去捡它。他也急忙弯下身子去代劳,乘机向她胸衣里窥探了一眼,等站起来,他感到整个身子都在旋转,急忙把头拼命地摇着,想要摇醒它。
“我来送你上马车吧,夫人。”他们向门口走去,伯达默很庄严地跟在她的身后,他的朋友们都在那里大声起哄,他也不去理他们。“你的车子停在哪里,夫人?”
“哦,我是坐出租马车来的,先生。”她答道,暗示女人出来和情人密会,决不会坐自家车以致别人认出来去通消息的,“我看那边那一辆车子是出租的。你能替我去叫来吗?”
“我反对,夫人。像你这样一位阔绰太太,能半夜三更坐着出租马车在外面瞎跑吗?啐!”他把一个手指头在她眼前摇了摇,以示告诫之意。“我的车子就停在角落里。请容许我送你回家吧。”说着他就把两个指头放在嘴上吹了一声口哨。
他们爬上了马车,就从舰队街向沙滩那边出发了,那伯达默缩在他的角落里,不时假咳着,一手始终住攀在车窗旁边的一个皮环上。琥珀担心他要睡去,终于对他说道:“你还没认出我,是不是,伯先生?”
“啊,还没有呢,夫人。难道我本来就认识你吗?”她觉得他把身子靠过来,好像他要从黑暗里去尝试辨认她的面孔。
“唔——你在戏院里经常向我微笑鞠躬呢。”
“哦,是吗?你是坐在什么地方的?”“什么地方,当然是包厢里啰!”因为体面女人照常除了包厢不坐的,她的口气带点儿忿怒,不过仍在戏弄他。“哦,可能是昨天。可能是前天。你不记得一个女人向你微笑示意吗?哦,天,我真没想到你会把我忘得这么快——你当时把我看得销魂荡肠呢!”
“噢,我并没有忘记你。自从那一刻起,你的影子就在我心中挥之不去了。你是三天前坐在王家包厢的前排的。穿着一件很漂亮的裸身衫,头发盘起来,一双眼睛麻酥了整个世界。哦,天,夫人,我并没有忘记你——怎么会忘记呢!我简直为你销魂了,我敢发誓。我真的是爱上你了,夫人!”
他的情绪渐渐高涨起来,琥珀就越发显得羞涩了,尽力往车角里缩,在黑暗中吃吃笑起来,撩得伯达默心痒难搔,不由得伸过手去摸索着。接着起了一阵小小的挣扎,琥珀先是让步一点,那人就更放肆了,竟把手伸进她胸衣里去摸她的乳房,琥珀吓得大叫起来,拼命把他挡开。他激动得喘不过气来,对她脸上喷着一股难闻的酒气,这时突然,她照他脸上打了一记清脆的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