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爷出发的次日,琥珀就搬到大约一英里以外的桎梏弄里一家玫瑰冠公寓去了,因为他们住过的房间、吃过饭的桌子、睡过觉的床,她都觉得触景伤情,不愿再看见它们了,那阿穆比本来答应过她若要帮忙可去找他,现在她也不放在心上,生怕他来闯见她的苦恼和羞辱。她是谁都不想见了。
她在那新租的单间屋子里关了好几天。她相信自己的生活已经终止,以后的日子都是凄凉绝望的了。她怨恨当初见到波卢,又忘记了这件事情原是自己甘心情愿得来的,却把这一切的烦恼都归咎于波卢。她忘记自己曾渴望想要一个孩子,却怨波卢不应该使她怀孕,以致肚里这东西日夜滋长起来,成了她犯罪的一种证据。她知道这件事情总有一天会败露的。她该怎么办呢?她又忘记自己曾看不起梅绿村,急于摆脱它,却怪波卢不该带她到这大都市里来,以致她孤苦伶仃,好像每一张陌生面孔都跟她有仇似的。曾有很多次她决定要回家里去,只是终究不敢去,因为她在莎娜姨妈面前即使还有分辩的可能,她知道那位姨爹是决不肯让她进门的。并且倘若他发现她肚里有了孩子,必定会把她赶出来。
她把这些问题反复思考着,却似乎没有办法解决也没有一天穷尽。她是永远不能再年轻、快乐、自由了。怪来怪去都只怪波卢一个。
但她虽然怨恨波卢,把他当做一个害人的魔鬼,他却也有时不以一个魔鬼的身份回到她的怀念里来。日子久了,这种时候就愈加多了!
随着时光的飞逝,她对生活也就又感起兴趣来。于是她的胃口越来越好了,伦敦有很多东西是她从未吃过的。她对怀孕期间身体发生的那种奇妙的变化也开始注意起来,甚至对自己的头面也重新要去修饰了。有一次她在百无聊赖之中对着镜子扑了一点粉,就把那些瓶瓶罐罐一个个打开来,索性把脸全套上妆,然后不禁顾影自怜起来。
她想自己有着这样的姿容,若就这么孤独消磨后半生,未免可惜。
她那房间的窗口临街,那一段的左邻右舍都是时流人家,她就渐渐拿凭窗闲眺来作消遣了。偶尔看见一个衣着华丽的女人从马车里踏出来,旁边有四个巴结趋奉的男人簇拥着,她总猜想她到底是谁。又或有一个漂亮青年偶尔抬起头看她一眼,她就猜想那人是到哪里去的、他在想什么。她觉得伦敦还是跟以前一样令人兴奋。
可是我快要生孩子了!现在她唯一关心的就是这个了。这比波卢的离开还要关系重大。
但她不能永远关在家里啊。所以有一天,大约波卢去后两个星期的时候,她就决心地准备出门了。她并没有计划,也没有特别的目的,只是要走出自己的房间,以便感觉自己还活在这世界上。嘉爷雇来的那个马夫,在他走后三天就害了天花,琥珀给了他一年的薪水,打发他走了,又怕那跟车的也要害这病,也打发他走了。玫瑰冠公寓的老板给她另外找了两个人来接替。当时马车还没有配好,她站在门弄里等着,一边拉上她的手套。适逢两个花花公子打那里过,伸着脖子看她,她就不由报以一个嫣然的微笑。这时她忽然听见有人叫她的名字,不觉吓了一跳。她急忙转身,看见一个陌生女人从她背后向她走来。
“早安,孙太太。哦,对不起!我并不是故意惊吓你的,夫人。我只是想问候你,你怎么样了。我就住在你隔壁,我的房东告诉我,说你害疟疾躺倒了。我这里有一种药,治疟疾非常有效的——”
那人的眼光和笑容都很和善,她盯住琥珀,好像对她的容貌和衣服十分羡慕。琥珀感谢她的一番好意,而且高兴暂时有个人聊天,就对她微微行了一个礼。
“老天保佑,夫人。可是我想现在疟疾已经快好了。”这时,她的马车已经停到门口;那跟车的拉开了车门,又扳下了踏脚的抽铁,站在那里预备搀扶她上车。琥珀犹豫了一会。她因自信力过强,加以这两个星期离群索居的生活,已经变得怯生生怕见人了。可是她感到很寂寞,而这位太太又和蔼可亲——并不向人追根究底的。然而当时她没有说话,就又对她微微行了个礼,迈步要上车去。“啊!”那陌生女人嚷道,“这就是你的族徽吗,夫人?”她是指波卢的族徽说的,他当初把它漆在车门上,琥珀至今还没有去掉。
“是的。”琥珀不假思索地答道。可是她希望那个女人不会分辨出来。至少她自己,是认为所有族徽都差不多的,总是那么一个张牙舞爪的狗脸狮子,那么一堆棋盘格和条子。
“哦,那么你的父亲是我认识的了!我的本乡就在约克区的壁克灵附近呢!”
“我是从厄塞来的,夫人。离蒙什镇很近。”她现在后悔刚才不该说谎了,看样子是要被她揭穿的。
“哦,当然的,孙太太!我真蠢得厉害了!可是你的族徽的确很像我的一个近邻的,等仔细看了才看出差别来。我能自我介绍一下吗,夫人?我是露丹蒙太太。”“很高兴认识你,夫人。”她鞠了一躬,认为自己的举止很像一个上等女人。原来她受了那个法语教师的指导,看了嘉爷和他那些朋友平常的行为,已经把这些小礼节都学会了。“你要去哪里?我的车子能带你去吗?”“啊,好吧,亲爱的,可是麻烦你了。我不过要到交易所去办点小事。”琥珀知道交易所是通常时髦老爷太太们休闲和聚会的地方,现在她反正没有地方可去,认为跟她到那里去一趟也是好的。“我也正要去那里呢,夫人。请跟我同车去吧。”
那露丹蒙太太并不犹豫,随即她们都上了车,把裙幅摊开来,手里摇着扇子,嘴里咕噜着九月天气还是这么热。接着马车出发了,从那嶙峋的石子路上辘辘碾过去,时而碰着一辆马车抢道,只得勒住缰绳,时而又碰到一列煤车慢吞吞鱼贯而行,又只得耽搁一会儿。她俩坐在车里兴致勃勃,琥珀几乎忘记自己是个身怀私生子的歪门女人了。
这露丹蒙太太小名叫萨丽,肥胖的身材,长着一双红通通的过分多肉的臂膀,挺着一个从低领宽衫口里绷出的胸脯。她的皮肤满是痘瘢,虽经涂上一层厚厚的脂粉,也仍掩饰不了。她的头发含有两三种深浅不一的淡黄,也显然是经人工染过的。年龄本是三十九,她却谎说二十八,所以她也不敢再装得过分年轻了。她的衣服好像具有一种特别的剪裁,但经一双老练的眼睛看起来,就马上能辨出它们都是二流材料由二流裁缝做成的,同时她的举止和人格也属于同一品质。但是她具有真诚的态度,琥珀觉得既温暖又舒服。
听露丹蒙太太的口气,好像她是一位既有身份又有财产的人物,只因丈夫到国外经商,在伦敦暂住的。露丹蒙太太听着琥珀那样的口音,看见她那样的衣服和车马,就认定她是一位乡绅世业承继人,到城里来游玩的。
琥珀很高兴她把自己认做这样的身份,也就承认如此了。“可是我的天,亲爱的!”露丹蒙太太说道,“你难道一个人在这里吗?像你这样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子?啊,现在伦敦坏人太多了,正都在找这种机会呢!”
琥珀立刻就回出话来,连她自己都有点诧异。“哦,我是来看我姨妈的——就是说,我——我一等她回来就立即去看她。她现在还在法国——以前她是跟国王的宫廷去的——”
“哦,那当然。”露丹蒙太太同意道,“我的丈夫也到那里去过一段时间,可是国王希望他回伦敦来,也好替他组织。你的姨妈住在哪里呢,亲爱的?”
“她就住在河滩——哦,那所房子可好了!”原来阿穆比有所房子在河滩,虽还没有拿来,她有一次坐车经过那里看见过。
“我希望你家姨妈早些回来,你在这儿待得太久了,我想你爹妈要惦记你的。你还没有结婚吧?我看是。”
琥珀经这一问,不觉脸上突然泛起一阵红热,马上把眼睛低下去看着扇子,可是她毫不费力地马上又造出一个谎来。
“是的——还没有——可是也快了。我家姨妈已经替我找了一个人——波卢,我记得她说是。他现在正在旅行,可是等我姨妈回来的时候,他估计也总要来了。”这时她记起了阿穆比说的关于波卢的父母的话,就又接着道,“我的父母全都死了。我的父亲战死在马斯登泽,我的母亲十年前死在巴黎。”
“哦,你这怪可怜的孩子!你没有监护人吗——谁来照顾你?”
“我的姨妈就是我的监护人——当她在这里的时候。现在她在外国,我跟另外一个姨妈住在一起。”
露丹蒙太太摇摇头,同情地捏了捏琥珀的手。琥珀对她给自己的关心和理解非常感激,就只因为她在这里有一个人能聊天了,能共同消磨一些时间了——当她独自待在家里的时候,她总是一直觉得非常凄惨的。
那皇家交易所是在稻子山和针线街交界的地方,离开皇家萨拉森旅馆不远。那座建筑是一个庞大的四角形,把一个大院子完全圈在里面,院子周围的走廊隔成许多小店铺,做生意的都是年轻漂亮的女人,一班花花公子在那里游荡,或者跟那些女店员挑逗,或者靠在廊柱上看来往的女人,满口油腔滑调地向她们叫喊。院子里面也挤满了生意人,都穿着暗淡的衣服,一心正在生意经上,谈的无非是股票呀,押款呀,以及他们海上的冒险。
当他们踏进门口要上楼梯的时候,琥珀郁闷地学着露丹蒙太太的样子,也把面具戴上了。她心想:长着一张好看的脸要是没有一个人看见,那要长着它做什么呢?她于是把她的大氅披下去,以便露出她的倩影来。可她虽然戴着面具,显然还是惹人注目的,因当她们一路张望着走去的时候,背后都有人嘁嘁喳喳在议论她们。“她很美——很美很美!天知道,她一定美极了!”“好尖的眼睛!”“这样美丽的女人一连玩她十几天都不会厌倦呢。”琥珀渐渐感到高兴起来,激动起来,就偷偷地侧了几眼,要看看到底有多少男人在看她,究竟是些何等人物。露丹蒙太太呢,对于这套恭维却有另有看法。她把舌头嗒嗒了几声,又摇了摇她的头。
“天,现在这班年轻人说话多么不要脸啊!”琥珀听见这话不免有点儿羞愧,就把眼光收回来,并把眉头稍稍皱了皱,表示她也不爱听这套话。可是她的皱眉并不能持久,因为她对于周围所见所闻的一切早已沉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