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泽梅斯。”她把他召入寝宫,终于摒退余人对他开口了。她的声音是平静的,她的双手轻轻合叠在面前,但是她那一双乌黑的眼睛激动得闪闪发亮。“法国现在在议论你了——那种议论是不用说的,使我深深感到羞惭的。”
伊克谷跟她离开一段距离,靠近门口站着,眼睛盯在自己的脚上,心中很不高兴,又深感不安。他不想开口,也不愿抬头看她。好长时间,他们都在一种完全的沉默中,然后他冒险瞥了她一眼,就又马上把头低下了。
“泽梅斯。”她的声音尖锐而慈祥,“你没有话能回答吗?”
他忽然冲动地,走到她面前去,在她脚下屈着一膝跪下了。“太后,臣儿若冒犯了太后,万乞太后恕罪。臣儿愚昧,可是谢谢上帝,现在我已经清醒过来,海德姑娘跟臣儿实际上并没有结婚,我也决定不再去想念她了——我已获得充分的理由,知道她不配跟臣儿结婚。”太后低下头,在他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现在她放心了,而且见他表示出这样意外的好感,竟感到很高兴了——因为她知道泽梅斯的脾气,总以为他顽固,跟她硬顶。现在她认为她此来的目的至少一部分已经达成了。
此外她还有两个目的。其一是要谋得一份年俸,使她后半生能安逸地生活。
从前她往往得向马查林主教乞讨生活费,而那主教一双手捏得很紧,许多年来她都过得非常窘迫,有时竟连暖房的柴火都不充足。所以她此行的第一要务就是弄钱。还有一个目的,就是替她小女儿汉妮妲艾尼筹一份适当的嫁妆,因在王室流亡期间,艾尼吃苦最多。那时她父亲被杀了,哥哥也被迫出国了,她以一个穷亲戚的身份寄居在波旁大公家里,眼看着法国宫廷的无限繁华,自己却是一个被人遗忘的渺小流浪者。
现在呢,路易王的兄弟想跟她结婚了。这汉妮妲艾尼,察理素来叫她美尼达察理,现在已经十六岁了。她的相貌生得并不算完美,她的身材太纤细,肩膀一高一低,可是几乎每个人遇见了她,都立即要被她的美所感动。因为她的容貌适足构成一种温暖妩媚的魔力,使得谁都不能抗拒。察理对她一直怀着一种深切而诚挚的笃爱,就对于他的许多情人也未有过。
他这妹子跟奥尔良公菲利结了婚,能使他在法国宫廷里得到一种有价值的协助,因为美尼达已经显示出她的外交才能,虽是最傲慢的政治家,她也足以赢得他们的敬慕。同时她又热情地钟爱她的哥哥,始终都把他的利益放在第一,路易十四的利益放在其次。然而察理对于这事仍在那里犹豫。
“你心里确实知道,”他问她说,“你是心甘情愿跟菲利结婚的吗?”
他兄妹二人刚从大宴堂出来,在禁苑里边那些把草地和花畴划成若干方块的石子道上散步。虽是十一月中旬,天气却很暖和,那些玫瑰花丛上仍然有叶子盖着。美尼达仅披着一件金光灿烂的舞衫,连大衣都省掉了。
“哦,是的,陛下!我是心甘情愿的!”她带着一个急切的微笑回答他。
他低着头瞥了她一眼。“你爱他吗?”原来察理对妹妹的幸福十分关心,惟恐她也像其他的公主一样,虽没有爱也只得结婚。
“爱他吗?”美尼达笑起来了。“我的天!爱和结婚是两码事的!你跟那不得不结婚的人结了婚,要是能彼此宽容,那自然更好,要是不——”她耸了耸肩,可是她这话里并没有那种成熟过早的玩世不恭,只不过是一种善良的巴黎常识,同时也是一种随遇而安的态度。
“可能是这样的,”他说,“不过你是我的妹妹,所以我要知道。你爱他吗?”
“怎么——不瞒你说,我真的不知道究竟爱不爱他。我们从儿时起就在一起玩,他又是我的表兄。我想他很英俊——我又有点可怜他。好吧,我想你也能说我爱他。”一阵骤起的轻风吹乱她的头发,她用手抚弄一下。“他呢,自然是爱我爱到发狂。哦,他曾发誓,他不跟我结婚是活不下去的呢!”
“哦,美尼达,美尼达,你是多么天真啊!菲利并不爱你,他不爱旁的任何人,除了他自己。他是一个卑鄙下流的人,那个菲利——他是永远不能使你快乐的。”“哦,你批评得太严厉了!”她抗议道,“他是不足为害的。他所关心的不过是要找个新花样,梳梳头发结结带子。他一生中最严肃的思想也不过是注意校场上面或者大宴堂中谁威风些。”“又或者是找个新鲜的年轻小伙子来做做腻友。”“哦,那个!”美尼达觉得这点小小过失无足轻重,便把手轻轻一摆,“那不奇怪——而且等我们结婚之后,他肯定会改变了。”
“倘若他不改变呢?”她笔挺地在他的面前站住了,抬头看着他的脸。“可是,亲爱的!”她的声音里大有埋怨的意思。“你对这件事情也太认真了!他不改变又怎么样呢?那没什么大不了的,是不是——只要我们已经有了孩子的话?”
他皱起了眉头。“你简直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呢,美尼达。”
“我知道的,亲爱的,我的确是知道的,我想世界上的人把恋爱这件事情估计得太高了。它只是生活中的一小部分——其他的事情还多着呢。”现在她说话已经颇有一种自信的风度,好像她阅世很深。
“我的小妹妹,你该学的事情还多着呢。”他对她微笑着,不过他的脸温和而伤感。“告诉我吧,有人爱上过你吗?”
“没有。就是说没有很爱的。我也曾被人亲吻过一两次——可是此外没有什么了。”她说着脸羞红了,眼睛只往底下看。
“我也正是这样想,否则你就不会说这种话了。”原来察理的第一个儿子就是他跟美尼达一般年纪的时候养的。“这个世界的快乐和悲哀一半发生在床笫之间。你要是跟菲利结了婚,我担心你在床笫之间就只有悲哀而无快乐了。”
美尼达微微皱起了眉头,轻轻叹了一口气,然后他们又向前走去。“这话对于男人可能很对,但是我确实清楚我们女人并非如此。哦,请你让我跟他结婚吧!你该知道太后的意思多么殷切。我自己也非常愿意。我喜欢住在法国,陛下——只有这个地方我才能住得舒适。我也知道菲利并非一个完美的人,但是我无所谓——我只要能住在法国,就会快乐了。”
圣诞节是英国人最喜爱的一个休息日,而庆祝圣诞节就属白宫最热闹。
每个房间和每一条走廊都用冬青、扁柏、桂树装饰着。银子打成的巨大庆祝杯用藤萝扎上花环。长春藤的枝条挂在灯台和门框上,上边插满浆果,亲个吻就许摘下一枝来。音乐响彻了宫殿,所有的扶梯都挤满了快乐的青年男女们,不分昼夜都有跳舞、游戏、纸牌等娱乐。
御厨里忙着制作肉饺子、卤猪头,准备拿去放在巨大的金盘上。还有献尾的孔雀,和圣诞祭照例要有的其他一切珍奇。在大宴堂里,国王赏赐的所有圣诞礼物都陈列起来。
这时笑声音乐突然一齐停止了,大人贵妇们都轻轻走着路,低声说话:原来迈丽公主又害了天花,到了圣诞前日她就死了。
王室中人平静而悲哀地度过了圣诞日,太后就预备回法国了。她不敢让美尼达在英国久留,怕她也染上这种病,而且她也没有久留英国的真正理由了,因为她的目的已达到了,只是她最后知道泽梅斯那件事失败了。
柏克雷杰哈利和泽民终于承认以前的话都是说谎,泽梅斯就承认艾尼为他的配偶。但他并未对太后提起这个决心,后来太后知道了,非常忿怒,决定无论公开私下都不再跟他说话,并且明确地声明,要是那个女人从一扇门走进白宫,她就马上从另外一扇门出宫而去。
不料她的态度突然完全改变了。她告诉泽梅斯,说艾尼既然是他自己选中的,她也就打算承认,并且叫他把公爵夫人带进宫里去见她。泽梅斯觉得放心了,不过他很清楚太后这样突然的心软是什么缘故。原来那马查林主教曾写信来坦白地告诉她,倘若她此番离开英国的时候不能得她两个儿子的好感,她就不会受到法国的欢迎了。她这样做,是怕察理撤回她的年金,以致她以后仍旧要靠他维持生活。
就在她要离开伦敦的那一天,太后在她自己的寝宫里召见她的儿媳。这是古礼如此的,因为那寝宫的布置最富丽,除了多一张装着帐顶的四柱大床之外,其他都跟召见室没有两样。这次的召见典礼很热闹,因为太后在宫里深得人心,虽那时疾病蔓延,大家受好奇心驱使,都来看看这婆媳二人的会见究竟是怎样一番情景。大家都穿着肃穆的黑服,大多数的珠宝都只得留在家里了。寝宫里因为人多,以致熏蒸着满室的汗臭,又为空气消毒起见,燃着石火和朴硝,那气味刺鼻难受。但虽有这样的戒备,太后还是不肯让美尼达出来冒险,所以她当时没出席。
太后坐着一把黑天鹅绒大椅,肩上披着一件银鼠皮小披风,跟一班内侍兴奋地谈着话。国王站在她一旁,穿着一件紫色天鹅绒丧服,显得英姿飒爽。可是人人都急躁起来了。这序幕演得太长,大家都巴望着戏文开场了。
门口那边忽然起了一阵骚动。伊克谷和公爵夫人到了。
一阵叽喳之声传遍了全宫,无数眼睛聚集到太后身上去。她肃然不动地坐在那里,看着儿子儿媳慢慢走近来,嘴上带着隐约的微笑;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可是察理低头看着她,觉得她有点发抖,不过是极轻微的,又见她一只青筋暴露的枯手死死抓住椅子上的扶手。
可怜的太后,他暗想。这一份年金她看得多么重啊!海德艾尼二十三岁,容貌又黑又丑,一张阔大的嘴,一双金鱼似的暴眼。但她走进寝宫时,虽有无数好奇而嫉妒的眼睛瞪视着她,虽然明知道要她去面对的婆婆对她厌恶,她却昂首挺胸,显出一种落落大方的风度,竟能引人钦佩了。她走到太后面前,不卑不亢地跪在她脚下,低下了头,泽梅斯在旁喃喃念了几句引见的话。
太后显出慈祥的微笑,在艾尼的额头上轻轻亲了亲,看上去非常高兴,好像这个媳妇是她亲自为泽梅斯挑选来的。国王在太后背后,摆着一张毫无表情的脸。等艾尼对他瞥去了一眼,以示她的感激,这时他乌黑的眼睛闪亮起来,浮现颇像一种保证和祝贺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