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了第二天,坦斯沃特太太去拜访迈得尔登夫人,和她同去的还有两个女儿。梅琳艾借口有点小事,没有随同前往。母亲断定,头天夜里韦罗宾一定和她有约在先,想趁她们外出的时候来找梅琳艾,于是便满心欢喜地任她留在家里。
她们从邦德庄园一回来,便发现韦罗宾的马车和仆人在农舍前面恭候,坦斯沃特太太想她猜得果然不错。就目前的情况看来,事情正像她预见的那样。谁料一走进屋里,她见到的情景与她预见的并不一致。她们刚跨进走廊,就见梅琳艾急匆匆地走出客厅,看样子极度悲伤,一直拿手帕擦眼睛,也没觉察她们便跑上了楼。她们大为惊异,径直走进梅琳艾刚刚走出的客厅,只见韦罗宾背对着她们,倚靠在壁炉架上。听见她们进房,他转过身来。从他的脸色看得出来,同梅琳艾一样,他的心情也十分痛苦。
“她怎么啦?”坦斯沃特太太一进房便大声嚷道,“她是不是不舒服了?”
“但愿不是,”韦罗宾答道,极力装出高高兴兴的样子。他勉强做出一副笑脸,然后说:“感觉不舒服的应该是我——因为我遇到一件令人十分失望的事情。”
“令人失望的事情?”“是的,因为我不能履行同你们的约会。今天早晨,施密森太太仗着她有钱有势,居然支使起一个有赖于她的可怜表侄来了,派我到伦敦去出差。我刚刚接受差遣,告别了昂勒罕。为了使大家高兴,特来向你们告别。”
“去伦敦——今天上午就走吗?”“马上就走。”
“这太遗憾了。不过,施密森太太的指派不可不从。我希望这事不会使你离开我们很久。”
韦罗宾脸一红,答道:“你真客气,不过我不见得会立即回到得沃郡。我一年里对施密森太太的拜访从不超过一次。”
“难道施密森太太是你唯一的朋友?难道昂勒罕是你在附近能受到欢迎的唯一宅府!真不像话,韦罗宾!你就不能等待接受这里的邀请啦?”
韦罗宾的脸色更红了。他两眼盯着地板,只是答道:“你真太好了。”
坦斯沃特太太惊奇地望望艾莉洛。艾莉洛同样感到惊讶。大家沉默了一阵。还是坦斯沃特太太首先开口。“亲爱的韦罗宾,我再补充说一句:你在邦德农舍永远是受欢迎的。我不想逼迫你立即回来,因为只有你才能断定,这样做会不会取悦于施密森太太。在这方面,我既不想怀疑你的意愿,也不想怀疑你的判断力。”
“我现在的差事,”韦罗宾惶惑地答道,“属于这样一种性质——我——我不敢不自量力地——”
他停住了。坦斯沃特太太惊讶得说不出话来,结果又停顿了一会儿。韦罗宾打破了沉默,只见他淡然一笑,说:“这样拖延下去是愚蠢的。我不想折磨自己了,既然现在不可能和朋友们愉快相聚,只好不再久留。”
随后,他匆匆辞别坦斯沃特母女,走出房间。她们瞧着他跨上马车,一会儿便不见了。
坦斯沃特太太难过得没有心思说话,当即便走出客厅,独自伤心去了。韦罗宾的陡然离去勾起了她的忧虑和惊恐。
艾莉洛的忧虑并不亚于母亲。她想起刚才发生的事
情,既焦急又疑惑。韦罗宾告别时的那些表现:神色本来十分窘迫,却要装出一副高高兴兴的样子。更为重要的是,他不肯接受母亲的邀请,畏畏缩缩的哪里像个情人?这一切都叫她深感不安。她时而担心韦罗宾从来不曾有过认真的打算,时而担心他和妹妹之间发生了不幸的争吵。梅琳艾走出客厅时那么伤心,最能解释得通的就是双方当真吵了一场。不过,考虑到梅琳艾那样爱他,争吵又似乎是不可能的。
但是,不管他们分离时的具体情况如何,妹妹的苦恼却是毋庸置疑的。她怀着深切的同情,设想着梅琳艾正在忍受的巨大痛苦。很可能,这种痛苦不仅尽情地发泄出来了,而且还在有意识地推波助澜呢。
约莫过了半个钟头,母亲回到客厅,虽然两眼通红,脸色却不显得忧郁。
“艾莉洛,我们亲爱的韦罗宾现在离开邦德好几英里远了,”她说,一面坐下做她的活计,“他一路上心里该有多么沉重啊!”
“这事真怪。走得这么突然!好像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他昨晚和我们在一起时,还那么愉快,那么叫人高兴,那么多情!可是现在,只提前十分钟打了个招呼,便走了,好像还不打算回来似的。一定出了什么事他没告诉我们。他嘴里不说,行动也很反常。对于这些变化,你应该和我一样看得仔细。这是怎么回事呢?他们两个可能吵架啦?可是他为什么不肯接受你的邀请呢?”“艾莉洛,他不是不愿意!我看得很清楚。他没法接受我的邀请。说实在的,我已经仔细考虑过了。有些事情起先在你我看来很奇怪,现在件件我都能给予完满的解释。”
“你真能解释?”“是的,我对自己解释满意极了。不过,你嘛,艾莉洛,总爱怀疑这怀疑那的——,我知道,我的解释不会叫你满意,但是你也不能说服我放弃我的看法。我相信,施密森太太怀疑韦罗宾对梅琳艾有意,硬是不赞成(可能因为她替他另有考虑),因此便迫不及待地把他支使走了。她打发他去干什么事,那仅仅是为了把他打发开而捏造的一个借口。我看就是这么回事儿。另外,他也知道施密森太太不赞成这门亲事,因此目前还不敢向她坦白他已和梅琳艾订婚。相反,由于他处于依赖她的地位,他又不得不听从她的安排,暂时离开得沃郡。我知道,你会对我说,事情也许是这样,也许不是这样。我不想听你说些吹毛求疵的话,除非你能提出同样令人满意的解释来。那么,艾莉洛,你有什么好说的?”
“没有,因为你已经料到了我会怎么回答。”“你会对我说:事情也许是这样,也许不是这样。哦!艾莉洛,你的思想真叫人难以捉摸!你是宁信恶而不信善。你宁愿留神梅琳艾的痛苦、韦罗宾的过错,而不愿意替韦罗宾寻求辩解。你是执意认为韦罗宾该受责备,因为他向我们告别时不像平常那样情意绵绵。难道你就不考虑考虑他可能是一时疏忽,或是最近遇到失意的事情而情绪低落?可能性并不是百分之百地有把握,难道仅仅为此就不考虑这些可能性吗?韦罗宾这个人,我们有一千条理由喜爱他,而没有一条理由瞧不起他,难道现在一点也不能原谅吗?难道他不可能有些不便说出的动机,暂时不得不保守秘密?说来说去,你究竟怀疑他什么?”
“我也说不上来。但是,我们刚才看到他那副反常的样子,必然会怀疑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不过,你极力主张替他寻求辩解,这也很有道理,而我审人度事就喜欢诚实公正。毫无疑问,韦罗宾那样做是会有充分的理由的,我也希望他如此。但是,他假如当即承认这些理由,倒更符合他的性格。保守秘密也许是必要的,然而他会保守秘密,却不能不使我感到惊奇。”
“不要责备他违背自己的性格,该违背的还要违背。不过,你果真承认我为他做的辩解是公平合理的?我很高兴——他被宣判无罪啦。”
“并非完全如此。对施密森太太隐瞒他们订婚的事(如果他们确实订婚了的话),也许是恰当的。假如事实果真如此,韦罗宾当前尽量少在得沃郡逗留,倒不失为上策。可是他们没有理由瞒着我们。”
“瞒着我们!我的宝贝,你指责韦罗宾和梅琳艾瞒着我们?这就实在怪了,你的目光不是每天都在责备他俩轻率吗?”
“我不需要他们情意缠绵的证据,”艾莉洛说,“但是我需要他们订婚的证据。”
“我对这两方面都坚信不疑。”“然而,他们两人在这件事上只字没向你透露过呀。”“行动上明摆着的事情,还要什么只字不只字。至少是近两个星期以来,他对梅琳艾和我们大伙的态度难道还没表明他爱梅琳艾,并且把她视为未来的妻子?他对我们那样恋恋不舍,难道不像是一家人?难道我们之间还不心心相印?难道他的神色、他的仪态、他的殷勤多情、毕恭毕敬,不是每天都在寻求我的同意吗?我的艾莉洛,你怎么能去怀疑他们是否订婚呢?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呢?韦罗宾明知你妹妹喜爱他,怎么能设想他不对她表表衷情就走了,而且或许一走就是几个月呢?他们怎么可能连一句贴心话都不说就分手了呢?”
“说真的,”艾莉洛答道,“别的情况都好说,可是就有一个情况不能说明他们已经订婚,这就是两人一直闭口不谈这个问题。在我看来,这个情况比哪个情况都重要。”
“这就怪啦!人家这样开诚布公,你倒能对他们的关系提出怀疑,你真把韦罗宾看扁啦。这么长时间,难道他对你妹妹的举动都是装出来的?你认为他真的对她冷漠无情?”
“不,我不这样认为。我相信,他肯定喜爱梅琳艾。”“但是照你的看法,他却冷漠无情、不顾后果地离开了她。如果真有此事,这岂不是一种不可思议的爱情?”
“你应该记住,我的好妈妈,我从来没有把事情看得一定如此。我承认我有疑虑,但是不像以前那么重了,也许很快就会彻底打消。假如我们发现他俩有书信来往,那么我的全部忧虑就会烟消云散。”
“你还真会假设呀:假如你见到他们站在圣坛跟前,你就会认为他们要结婚了。你这姑娘真不厚道!我可不需要这样的证据。依我看,这事儿没有什么好怀疑的。他们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自始至终都是光明正大的。你不会怀疑你妹妹的心愿,你怀疑的一定是韦罗宾。但这是为什么?难道他不是个又体面、又有感情的人?难道他有什么反复无常的地方值得大惊小怪?难道他会骗人?”
“我希望他不会,也相信他不会,”艾莉洛嚷道,“我喜欢韦罗宾,真心实意地喜欢他。怀疑他是不是诚实,这使你感到痛苦,我心里也决不比你好受。这种怀疑是无意中形成的,我不会去有意加码。说实在的,他今天上午态度上的变化把我吓了一跳。他言谈反常,你待他那么好,他却丝毫没有诚挚相报。不过,这一切倒可以用你设想的他的处境来解释。他刚和我妹妹分手,眼看着她悲痛欲绝地跑开了。他害怕得罪施密森太太,想早点回来又不敢,但他知道,他拒绝你的邀请,说他要离开一些日子,他将在我们一家人的心目中扮演一个形迹可疑的角色,那样他准会感到窘迫不安的。在这种情况下,我觉得他满可以直截了当地说明他的难处,这样做会更体面些,也更符合他的性格——但是我不想凭着这么狭小的气量,认为一个人和自己见解不同,或者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专一和得体,便对他的行为提出异议。”“你说得很对。韦罗宾当然无可怀疑。虽然我们认识他的时间不长,他在这里却并非陌生人。有谁说过他的坏话?假若他可以自己作主,马上结婚的话,他走之前不立即把什么事情都向我交代清楚才怪呢。可是情况并非如此。从某些方面看来,这是件开头并不顺当的婚约,因为结婚还是遥遥无期的事情。现在,只要行得通,就连保密也是十分明智的。”梅戈琳坦走进来,打断了她们的谈话。这时,艾莉洛才从容仔细地考虑一下母亲的这些话,承认有些说法是合乎情理的,但愿她说的全都入情入理。
她们一直没有看见梅琳艾,直到吃晚饭的时候,她才走进房来,一声不响地坐到桌前。她的眼圈又红又肿,看样子,即使在当时,她也是好不容易才忍住了自己的泪水。她尽力避开众人的目光,既不吃饭,也不说话。过了一会儿,母亲怀着亲切怜惜之情,不声不响地抓住了她的手。顿时,她那点微不足道的坚毅精神被彻底摧垮了——她的眼泪夺眶而出,拔腿奔出房去。
整个晚上,梅琳艾都处在极度的悲痛之中。她无法克制自己,也不想克制自己。别人稍微提到一点与韦罗宾有关的事情,她马上就受不了。虽然一家人都在急切地尽力劝慰她,但是只要一说话,就不可能一点不触及她认为与韦罗宾有关的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