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上海道台蔡钧,每个日子都忙,整天穿梭于各国领事、商界黑白两道之间,没完没了的应酬,把新娶的小姨太杨玉琼晾在家里。今天他下决心闭门谢客,要好好地陪陪小姨太。
蔡钧快五十了,娶了三个老婆,跟他生了五个丫头,就是不生儿子!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堂堂的道台大人,怎么能够没有传宗接代的呢?他找了很多个看相的,替他选一个有生儿相的女人,这才中选的女人叫杨玉琼,说她是一副地地道道的生儿相,肯定能给他生一个小道台。
蔡钧好不容易才挤出了一点工夫,倍为珍惜。为了儿子,上床后累得骨头快散架了,像根棉条似的滚到床角,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只是用手向杨玉琼示意,要将她紧紧搂在怀里,好好地要摸摸她的肚子,花这样大的力气,下了这样大的功夫,希望这里能够有一点变化。
“大人,大人!”这时,有人在门外喊他。
蔡钧睡得正香,就被人喊醒了。他看了看桌上的钟,还不到五更。便非常生气。深更半夜叫门,。一点规矩都不懂,春宵一刻值千金啊!蔡钧心烦地骂道:“谁?这么早喊个什么?”
“大人,荣禄大人刚刚发来急电,不能贻误。”
蔡钧一惊,是艾师爷。这些年,凡是关键时刻,都是艾师爷出主意。哪怕自己到了山穷水尽,有了他跑前跑后地帮衬,总是又会柳暗花明,让他过了一关又一关,才使自己这个位子牢牢地坐了下来。现在这早赶来,肯定是大事。他虽然觉得头很沉,眼皮子也分不开,还是一骨碌从事床上爬起来,披上衣服,准备出去。谁知杨玉琼一把拉住他,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说:“老爷,莫看你夜里累得死去活来,可这里还没有一点动静。现在五更头里最关键,你又要走,什么事比儿子还重要,让你这样急?”
蔡钧用手摸了一把姨太的下巴,温存地说:“宝贝,我去看看,要是没事,马上就回来。”
卧室前厅是书房,蔡钧也习惯用它做接待室。蔡钧把艾师爷请到书房里,没等蔡钧开口问话,艾师爷等不及似的忙说:“大人,维新首领、朝廷钦犯康有为,在昨天,也就是八月初六,在天津塘沽乘英国籍‘重庆号’轮船到上海,昨天中午已过烟台,今天,也就是二十二号,已进入到了上海的近海。荣大人急电,要你务必在上海将他依法捉拿,就地正法。”艾师爷说着,把那份密电郑重地呈在蔡钧面前。
蔡钧接过密电,仔细一看,觉得事情重大。荣大人是清廷核心人物,他的密电,也就是太后的密电!他下令要自己捉拿康有为,是与太后下令一样重要。这又是他赐予自己立功受奖,事关前途的绝好机会,更不敢有丝毫马虎!
不过,在上海滩这样的地方,捕杀康有为,也不是个轻而易举的事,得沉着应对,马虎不得。他忙走进房里,对小姨太说:“抱歉,又没有工夫陪你了,你好好睡吧。”
杨玉琼不高兴地指着自己的肚子说:“又不是我要儿子,我才不管呢!”蔡钧弯下腰,在小姨太的耳边小声地说:“放心,等我把朝廷的钦犯捉了,我保证能够让你生一个小道台!”
“吹牛!”杨玉琼鄙夷地说,“人家只要碰。下老婆,儿子就生出来了,那才是神枪手。你呢,子弹不知道打了多少发,儿子到现在还没个影,凭你这样的枪法还要去捉朝廷的钦犯,我看钦犯肯定会从你的枪口下逃走的!”
姨太的话,让蔡钧浑身发凉,他像逃跑似的,急步从房里出来。
他觉得老婆给自己敲了个警钟,抓捕的事,一定要用心办理,千万不能像她说的那样啊。
蔡钧和艾师爷在书房商量了一会儿,才上了轿,往道台府赶来。一路上,不再琢磨姨太刚才那句让他揪心的话了,脑子不停地思考捕杀康有为的方案。上海,不同于塘沽和烟台。这里,租界成群,鱼龙混杂,既是冒险家的天堂,也是改良者和革命者藏匿之地,清政府也是鞭长莫及,这一点,他认识得很清楚。
蔡钧来到府台大堂,各路人马早已在这里候着,蔡钧心里一热,他感激地看了艾师爷一眼,原来,他早把事情安排好了,才去叫自己的。
蔡钧坐下来,喝了一口浓茶,他每次熬过夜后,就爱喝浓茶,这已成了他的习惯。“艾师爷,这事怎么办为妥,你先向他们说说。”
“是!”艾师爷把朝廷密电要抓维新钦犯康有为的事说了,最后他向蔡钧说,“大人,现在最重要的是,我们这里的捕头暗探,不认识康有为,要他们去抓他,的确不好办。”
“好办!”蔡钧说,“将康有为的像片,立即抢印五千张,所有的捕头暗探,人手一张。”
艾师爷听完蔡钧的吩咐,忙去打电话,一切安排妥当后,又到这边来。
蔡钧对警司衙门的总捕头张胖子说:“你们那里还有多少人当班?”
张胖子忙上前回话:“大人,所有的捕头暗探都候在警局。”
“从现在开始,你们所有的巡捕不能休息,集中全部警员,将上海的所有要道,车站、码头,旅馆,酒店全部监视起来,出了问题,拿你是问!”
“是,大人!”张胖子说。
蔡钧说:“艾师爷,今天天一亮,你就要以大清政府的名义,通知法租界巡捕房,要他们派出捕探,全部到十六铺码头,严密封锁,把好关卡要道,守在那里,守株待兔。”
“是。”
“艾师爷立即将捉拿康有为的悬赏令在全市颁布:凡提供康有为行踪者,一律赏银两千两,若杀死并验明确系康贼正身者,赏银十万两!”
“是,大人。”
说到这里,蔡钧胸有成竹地环视了一眼,问道:“你们有什么不清楚的,现在就提,莫到时出了漏洞。”
张胖子说:“大人,上海这么大个地方,我们巡捕房要把守严密,人手不够啊。”
“这个……”蔡钧想了想说,“我将警卫部队派出来守岗,你们巡捕,要二十四小时不问断地在全市每一个角落巡逻。”
张胖子高兴地双脚一并,底气十足地敬了个礼:“是!”
“各位,从现在起,”蔡钧严肃地说,“弓满弦,刀出鞘,只要一声令下,你们就要行动快,战必果!”
堂内二十多人,齐刷刷地回答:“是!”
“开始行动!”
“是!”
天大亮后,蔡钧不敢怠慢,带着艾师爷在全城巡察,督促各处人马,按点到位。特别是在旅馆酒店,张贴康有为的像片和悬赏令。娘的,赏银十万两!高赏之下,必有勇夫。哪个密探刺客不为这惊人的赏金动心?
蔡钧最后到外滩码头等地,亲自逐一检查。特别是十六铺码头,他查的特别仔细,直到晚上,觉得的确是万无一失,才拖着疲倦的身子回去了。
2
晚上,海面上的风浪不大,船上灯火通明,从大厅传来悠扬的交谊舞曲,让康有为感到兴奋。男人搂着女人跳舞,早有所闻,但觉得那只是异国风情,是在遥远的那半地球上出现的事。可现在亲耳听到了这种催人心动的音乐,并置身其境,让他如痴如醉了……
“康先生,在这里发什么呆?”那个红衣姑娘从舞池中走了过来,笑道,“去跳舞好吗?”
“跳舞?”康有为想到男女那样搂抱着,顿时脸上泛红,“不、不不,我……”
红衣姑娘见康有为羞答答地直往后退,不觉笑了起来:“这是交谊舞,一个大男人,怎么像个女人一样害臊?啊,对了,这也许就是中国传统男人的特点!”
康有为听了红衣姑娘这句话,大为震惊。自己曾经对千年禁锢国人的传统观念,口诛笔伐,现在,自己在这位姑娘面前,还是一个传统中国男人的形象!
姑娘非常纯真,她丝毫没有感觉到康有为此时复杂的心情。她看着这位体形稍胖的康有为,嘴上留着小胡子,脑后一根长辫子,身着长衫,脚蹬皮鞋,似土非土、似洋非洋,还说着粤语尾音的北京话,像堆大杂烩,觉得十分有趣。她忽然冒出一个荒诞的念头,满场是西服革履的男士跳舞,如果让他这副模样和自己跳舞,自己一定会成为引人注目的舞后了。她用那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调皮地盯着康有为,热情地说:“康先生,我请你跳一曲,怎么样?”
和她跳舞?康有为一下子紧张起来,他非常爱脸面,自己不会跳,如果和这位美丽的姑娘跳舞,一定会出丑的,这会影响自己在姑娘心目中的形象,不能和她跳!可是,不同意,又怕姑娘误解了自己,认为是瞧不起她,让她不高兴。他忙说:“我不跳。”
他本来是说,我不会跳。话刚出口,觉得这样说,又怕姑娘笑话自己,所以,立即将话变了过来。
“怎么不跳?”姑娘不高兴地追问道,“是不会跳还是害怕跟我跳?”
康有为一怔,他觉得姑娘还是看进了自己的内心深处,顿时一阵心慌,不知怎么回答。
“我的交谊舞,”姑娘得意地说,“曾经参加过法国全国大赛,还获得了二等奖,舞姿难道还配不上你吗?”
康有为这下被她逼得几乎没有退路了。只好实话实说:“我不会跳,请你谅解。真的!”
“不会?”姑娘说,“不会我来教!”
她硬将康有为拉进舞池,红衣姑娘将康有为的左手,拉到自己的腰上,要他搂着。康有为看到姑娘那柔软、灵巧的腰肢,非常性感,不知是什么原因,他又觉得非常恐惧,不敢伸手去碰。他没有想到姑娘这样大方,自己僵硬的双手,一时不知往哪儿放好,心也剧烈地狂跳起来。
“不跳不跳!”他推开姑娘,扭身想走开,可姑娘手快,上前偎在他胸前,拉着他的手,在舞池中旋转起来,康有为脑后的辫子,像根马尾,随着转动飞了起来,惹得周围一阵热烈的吆喝声和掌声。
姑娘成功了!她在康有为的耳边小声地说:“你研究西书政体,难道没有研究西方的文化?要知道,政治和文化是不能分开的。”
“你怎么把跳舞扯到政体上去了?”
他们仍然在跳舞,尽管跳得很别扭,很不协调。
“跳舞也是文化嘛,难道这不是你研究的范畴?”
“我着重在西方的政体维新……”
一曲跳完,康有为走出舞池,早已浑身是汗。
站在旁边的李唐,见老爷累得脸色苍白,忙上前说:“老爷,你该去撰稿了。”
这句话,使康有为如梦初醒,接过李唐的话,说:“我知道。”
“你在做哪方面的学问?”红衣姑娘扯着康有为的衣袖,说,“是翻译西书还是研究西书?”
康有为很客气地推开姑娘的手,说:“我累了。”
红衣姑娘笑了笑,目送他们离开了舞厅。
康有为回到自己的舱房,在床上躺了下来,红衣姑娘的提问,还在他耳边回响。是的,面对守旧与革新,自己一直站在反对陈规陋习的立场,一直是旗帜鲜明地反对八股文,反对科举,也反对妇女缠足。为了实现自己这个宏愿,自己不计个人安危,与顽固派们斗争。这姑娘怎么说自己也是一个守旧的传统形象?
是的,旧党对自己推崇西学,是恨之入骨的。记得那天,啊,就是六月十六日,光绪帝发出上谕,要召见自己。自己是在头一天晚上住进颐和园户部公所,第二天一早到朝房候旨。谁知此时,正巧碰上刚被提升为总督的荣禄,去向光绪帝谢恩。二人相遇,都认出了对方。荣禄不阴不阳地向自己说:“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大名鼎鼎的康公啊!”
康有为觉得他语言鄙薄,用心不良,不能不让他生气。
荣禄不顾他的感受。仍以那种语气往下说:“康公博学中西,才华横溢,倡导变法,不知最近又有何种补救时局的高招啊?哈、哈、哈!”
他当然知道,这是讥笑,是向自己挑战!面对这个慈禧的心腹、抵制变法的顽固派,不能不还击!不知怎的,当时就理直气壮地说:“唯有变法,才能补救时局,救中国!”
荣禄说:“谁都知道变法的道理,可是,这一二百年的老法子,在一夜之间能突然变得了吗?”
“若能杀几个顽固大员,法即可变!”
记得荣禄当时听了自己这句话,气得嘴唇都发紫了:“岂有此理!”说完,转身走了。
看着他那气破牛肚的样子,自己别提有多痛快。
谁知今天,红衣姑娘的话,还是把自己划到传统的中国男人之中了。
3
蔡钧觉得,要确保抓到康有为,密令上倒是说要从英国的“重庆号”上抓住康有为。如果中途情况有了变化呢?从天津开往上海的英轮航班很多,所以,必须将每一班客轮,不能指望外国巡捕上船搜查,要让大清捕头也上船搜查,才能让他放心。但这没有英国公使馆的支持是不行的。第二天,他乘车来到英国总领事馆,特地去拜会白利南总领事,要求他准予自己派人搜查从天津开来的所有英轮。
车在总领事馆门前停了下来,一个高个子英国人已在等候他了:“欢迎阁下光临。我叫卜兰德,总领事白利南先生已经接到阁下来访的通知。恕我有失远迎。”
蔡钧有些奇怪,这个英国鬼子竟然能说出如此流利的中国话,而且还说得非常纯正,不简单!他忙向他点了一下头:“谢谢。”
卜兰德又说:“总领事先生正在客厅恭候阁下。”说着,领着蔡钧走进大门。
总领事馆的长廊两边,挂着几幅文艺复兴时期风格的西洋油画。在落地玻璃窗前,立着一尊裸体的、带着翅膀的天使雕像。在客厅门口,有两只红木雕成的狮子,张着大口,正望着他,使他不禁全身一寒。客厅的玻璃书架上,摆满了精装图书,壁炉的上方,摆着一艘帆船的模型。室内别无杂物,显得十分明亮、雅致。
见蔡钧走进书房,白利南连忙从沙发上站了起来,用英语说道:“您好,道台先生。您的到来,是我的荣幸。”
卜兰德充当他们谈话的翻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