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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太阳只有一个(5)

七月六日,使团从天津沿白河向通州前进,四天后到达通州,在此舍舟登陆,改由先到北京后再赴热河。路线的突然变换,是由于马戛尔尼提出礼品贵重易碎,不宜长途运输。钦差徵瑞同样出于对贡品的考虑,同意了英使的要求,决定将所有贡品先行运至圆明园。在圆明园略事休息并对部分大体量、工艺复杂的礼品进行了安装后,马戛尔尼决定只带少量精致的礼品前赴热河,这样既可避免礼品的沿途损坏,又给中国皇帝留下一个悬念。

七月二十七日,英国使团由北京正式向塞外热河出发,此行标志着马戛尔尼使命的正式开始。途中,盘旋于群峰之巅而又一望无际的万里长城,令使团一行无不惊奇钦佩和惊心动魄。立于长城古老的烽火台上,遥望这座人类历史上最雄伟的建筑,马戛尔尼禁不住在心底感叹:当一个民族已经进化到可以利用土壤进行农业生产,而邻居民族还处在以猎取野兽为生的游牧时代,前者必须建筑强大的工事来防御后者的突然袭击。这种性质的工事在过去的西方国家也曾有过,但无论从工程的规模、材料的数量、人工的消耗和建筑工程的难度来看,所有这些防线加起来也抵不上一个中国的长城。历经两千多年的风雨沧桑,它的坚固几乎可与岩石山脉相提并论了。

心底感叹之余,马戛尔尼命情报专家巴瑞施中尉和他的士兵丈量了城墙、胸墙、巡逻道及碉楼。他认为,这一无可比拟的神奇的建筑物,是帝国强大和英明的标志,因为它能一劳永逸地保证未来若干世纪里国家的安全。

但马戛尔尼不会想到,在他眼中这条坚固无比的防线,曾经不止一次地让入侵者过了关,满清帝国就是跨越这条防线而君临中原的。它在将两边景色无情隔绝的同时,更多的是制止了出逃而不是入侵。当然中国人也不会想到,马戛尔尼测量长城,是因为他同时肩负一项秘密使命:一旦和平使命失败,英国军队就准备不和平地对中国进行远征了。

离开了长城,又经过几日的行程,热河已经遥遥在望了。

傲慢对自负

清朝礼仪定制:外国使臣来华,觐见中国皇帝之前,必须接受礼仪训练,由礼部官员前往,教其学习觐见跪拜礼和筵宴跪拜礼。如果使臣不肯接受礼仪训练,则拒绝其觐见之请,甚至还可能将他们驱逐出境。钦差大臣徵瑞在陪同马戛尔尼进京的途中,曾极为谨慎地说道:“以各处进贡者,俱行三跪九叩首之礼,即使国王亲自来朝,也要行此礼。若你等拘泥国俗,不行此礼,转失尔国王遣尔航海远来祝禧纳赆之诚,且贻各藩部使臣讥笑。恐在朝引礼大臣,也不容也。”徵瑞的这番话绝非危言耸听,早在顺治十三年至雍正六年,俄国沙皇为了商贸和边界问题,曾先后派遣过六个外交使团来华。首次来华的巴伊科夫使团因拒绝将沙皇国书交给理藩院官员,不行跪拜大礼而被顺治皇帝驱逐出境;康熙十五年,斯帕法里使团虽然于午门前设立案几呈递国书,勉强行了跪拜之礼,也得到康熙皇帝的召见,但终因举止傲慢、言语粗鲁而引起皇帝反感,最后被遣送出境,无果而终;康熙二十五年,维纽科夫使团抵京,由于言词恭顺并在觐见时行三跪九叩之礼,因而获得了康熙皇帝的敕书,沙皇赋予的使命顺利完成;又过了七年,伊兹勃兰特使团抵京,当礼仪官员发现俄国国书中竟把康熙皇帝的称号列在沙皇之后时,立即退还国书与礼品。此时的康熙虽然表现出泱泱大国的君主风度,决定召见俄使,但条件却是必须行三跪九叩之礼;再后来的伊兹马伊洛夫使团来京,由于中俄关系有所改善,觐见礼仪随之变得灵活起来,使臣被允许直接把国书呈给康熙皇帝,但跪拜大礼还是必不可少的;雍正六年,萨瓦·费拉季斯拉维奇使团觐见皇帝时,受到极为隆重的接待,三跪九叩礼过后,雍正皇帝亲手接过俄使呈递的国书,并与他进行了热情友好的交谈。作为回报,雍正不久也向俄国派出了第一个外交使团。

毫无例外,英国使团一踏上中国这块神秘的土地,首先遇到的即是觐见礼仪问题。在天朝皇帝君临万方的中国,任何一个外国使团来华使命的成败,均取决于是否遵从中国的礼仪,这一礼仪的神圣庄严之处又在于是否屈膝下跪——对天朝皇帝行三跪九叩大礼。副使斯当东事后回忆:当“狮子号”抵达舟山群岛边缘,数以干计的小帆船都驶来观赏这前所未有的奇观。

一名中国领航员和他的几名同胞上了船,他们非常好奇地参观了船上的一切设备。当他们在英使会客室里看见他们的皇帝像时,立即跪下,十分崇敬地叩了好几个头。

在一张画像前叩头,马戛尔尼当时只觉有趣,并没有引起警觉。许多年以后,当他再一次回想起这一场景时,心底的感触更多的是一种别样的滋味了。

无论是乾隆皇帝的旨意,或者是徵瑞出于维护天朝尊严的傲慢,英国人带来的礼品一律被称为贡品,同样的,英使也被称为贡使。不仅如此,中国官员在使团乘坐的船、车上都插有旗子,上书“英国遣使进贡”字样。虽然马戛尔尼已清醒地意识到:中国方面把英国国王的礼品写成“贡品”,是严重混淆了英国与中国的平等地位,但在当时却没有提出异议,因为他内心十分清楚:如果过早地提出这个敏感的话题,会招致中国方面的反感,从而导致使命尚未开始即被驱逐出境的凄惨后果。是故强忍心中怒火,表现出最大限量的克制。当徵瑞将英使学习跪拜的情况及一路恭顺的姿态奏报后,乾隆皇帝大喜:“该使臣在奉伊国之差,远来祝禧纳赆,其敬奉天朝,自系出于至诚,断不敢稍愆行礼,致蹈不恭之咎。瞻觐时,自必能恪遵仪礼。”不料,当英国使团到达北京不久,一路恭顺至诚的姿态突然出现转变,马戛尔尼正式约见钦差大臣徵瑞,出示了一封致乾隆皇帝的亲笔信。在信中,马戛尔尼以英王特命全权大使的身份,首次向中国皇帝提出了礼仪要求:“英王陛下抱着最崇高的敬意,派遣使节觐见中国皇帝陛下,本特使应以无限热诚,来表达英王陛下的这种崇高敬意。为了避免失仪和向尊严伟大的皇帝陛下表达地球上最远和最大国家之一的崇高敬意,本特使准备执行贵国臣民和贵国属地君主谒见贵国皇帝陛下时所行的一切礼节。本特使准备在下述条件下这样做:贵国皇帝钦派一位同本特使地位身份相同的大员,穿着朝服在英王陛下御像前行本特使在贵国皇帝面前所行的同样礼节。本特使认为皇帝陛下定能鉴谅其中的必要性而加以俯允。这样做就可以使本特使既能向贵国皇帝致敬,又不损及他所代表的本国国王在世界列强中的崇高地位,双方都能满意。”外国贡使觐见中国皇帝必须行属国使臣礼节!悠悠万事,唯此为大!这是一个无需争论的问题!徵瑞虽然在心底嘲笑英使的狂悖无知,但出于礼节,还是将此信恭恭敬敬地接过,然而在八月初四日抵达热河的当天,却又毫不客气地退还给了马戛尔尼。

迎头一记闷棍而又避无可避,马戛尔尼懵了:这位钦差大人居然敢扣押一国特使转呈皇帝的信件?!但马戛尔尼急于在觐见中国皇帝之前,将双方礼仪尽快确定下来,于是强忍怒火,以身体不适为由,派副使斯当东、使团秘书前往军机大臣和坤在热河的府邸,希望这位当红的第一宠臣能将信件转呈皇帝,并充分考虑英方提出的礼仪要求。

八月初五日,即英国使团抵临热河的第二天,和坤委派钦差徵瑞及全程陪同使团抵达热河的天津道台乔人杰、通州副将王文雄,前往使团的临时驻地,代他看望远道而来的外国客人,并以他个人的名义劝特使放弃提出的礼仪主张和要求。但马戛尔尼丝毫不让步,并言辞咄咄地宣称:“我对英王陛下是无限忠诚和无限服从的,我谒见英王陛下时,只行单腿下跪的礼节,这是对英王忠诚所表示的最高规格的礼节。我们大英帝国是一个独立的国家,而绝非大清王朝的属国。独立国使节和属国代表应在觐见礼仪上有着本质的区别,如果一国使节向他国皇帝行礼的规格高于对本国国王行礼的规格,那将是对一个主权国家的极不尊重!为了大英帝国的尊严,我们坚决拒绝三跪九叩首大礼!”英国使臣傲慢无礼,中国钦差同样蛮横自负。徵瑞冷面无情,清脆的嗓音击碎了马戛尔尼仅存的一丝梦幻:“我们的大皇帝统驭万方,四海朝揖,拥有亿万民众和无数的属国,天空只有一个太阳,这一光辉灿烂的太阳就是我们的皇帝!外夷红毛狂犬吠日,不自量力,可笑至极。我们中国有句古话,叫做无知者无畏,蕞尔红毛居然暴食虎胆,撼天震日,不自量至极!没有谁能改变我们千古不易的定制,要想一睹天颜,必须老老实实跪在大皇帝脚下!”就像马戛尔尼的豪言壮语没有吓倒中国钦差一样,徵瑞的一番慷慨陈词同样也没有吓倒英国使臣。马戛尔尼在饱受一番羞辱后,高贵的血统迅速为他补充了新的能量:“待附庸国之礼,与待独立国之礼不同,贵国必欲以中国礼节相强,敝使死也不奉敕!”此言一出,谈判顿时陷入僵局。

乾隆皇帝得知这一消息,勃然大怒,立即取消了原定于八月六日的觐见活动,并以谕旨的形式,斥责英使骄矜无知:“该使臣到热河后,迁延装病观望,许多不知礼节。昨令军机大臣传见来使,该正使捏病不到,只令副使前来,并呈出一纸,语涉无知,当经和坤面加驳斥,词严义正,深得大臣之礼。现令学习仪节,尚在托病迁延,似此妄自骄矜,朕意深为不惬。”在斥责英使的同时,乾隆又对各地大臣没头没脑一通数落:“伊等前此进京时,经过沿途,地方官款待供给,未免过于优待,以致踵事增华,徒滋繁费。此等无知外夷,亦不值加以优礼!”谕旨下达后,乾隆皇帝立即对英国使团还以颜色,他对和砷说道:“朕已令减其供给,所有格外赏赐,此间不复颁给。京中伎剧,亦不预备,俟照例筵宴万寿节过后,即令该使臣等回京。”这是一个十分明显的信号,英国使团要面对被驱逐出境的尴尬了。事实上,这一减少赏赐和供给的招数,同样令英国使臣无法破解和感到难堪。斯当东当时记道:“从来供应丰富的桌面,现在却不够供给一半人数所需饮食的数量。”也就是说,使团中有一半人数在饿肚子。乾隆皇帝毫无愧色地坦言:“外夷入觐,如果诚心恭顺,必加以恩待,用示怀柔;若稍涉骄矜,则是伊无福承受恩典,亦即减其接待之礼,以示体制,此驾驭外藩之道宜然。”乾隆皇帝的强硬态度,大出英国使团的意料,他们怎么也不明白,一个地球上最为强大的国家的特使,为什么必须跪伏在中国皇帝的脚下?中国人同样不明白,蕞尔红毛已处在中国军队的严密监控之下,在中国皇帝怒发天威的非常时刻,居然还有胆量敢提出自己的要求和主张,太不可思议了。大多数官员推测英国使团将得不到觐见机会而被驱逐出境。

就在中国的大门行将对英国关闭的最后一瞬间,马戛尔尼记起了中国之行的使命。对华贸易和开拓中国市场的巨大利益,使他不得不暂时忘掉所谓的尊严。经过一番冷静的思考,马戛尔尼决定放弃“对等行礼”的主张,亲自出面与和坤进行谈判。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最终达成一项协议:万寿节前的八月初十日,在万树园举行一次礼节性的招待宴会,由乾隆皇帝非正式地召见英国正、副使臣等人,并允许行英国礼节;八月十三日在澹泊敬诚殿举行乾隆皇帝万寿盛典之日,英使向乾隆皇帝跪递英王国书并行中国的三跪九叩首大礼。

有关这次觐见的真相,二百多年来在学术界一直争论不休。马戛尔尼勋爵是否向中国皇帝下跪,就是争论的焦点之一。但有一点毫无异议——这场聋子之间的对话尚未开始就已经注定失败了。

马戛尔尼也许没有读过一部当时已在欧洲各国争相传抄的手稿——早在他出使中国一个世纪之前,俄国沙皇的使节维纽科夫已经抱着探索中国的热切愿望,到北京觐见了康熙皇帝。由于言词恭顺并按中国礼仪行三跪九叩大礼,因而获得了康熙的敕书,沙皇赋予的使命光荣完成。维纽科夫回国后向沙皇呈递的出使报告,被称为“中国古老文明的一幅才华卓绝的壁画”。这幅壁画仅用寥寥数笔,中国皇帝的形象便跃然纸上——在中国话里,皇帝的意思就是世界的主人、人间的上帝,除了自己的皇帝,他们不承认其他任何皇帝。

这几句话,非常精练而传神地概括了中国皇帝君临万方的国际关系概念:中国就是全世界的中央帝国,它同外夷的关系只能是宗主与藩属的关系,一切外夷来华的使节都必须向中国皇帝俯首称臣。“俯首”就意味着叩头:屈膝下跪三次,每次俯伏三次,前额触地九次。用人们所熟悉的术语表达,就是三跪九叩。

乾隆皇帝在得知和坤的奏报后,态度随即缓和下来,对身边的廷臣说道:“伊等航海远来,因初到天朝未谙体制,不得不稍加裁抑,今既诚心效顺,一遵天朝法度,自应仍加恩视,以遂其远道瞻觐之诚。”中英双方的各自让步,终于在礼仪问题上达成了共识。清政府决定在乾隆皇帝万寿之日,正式在澹泊敬诚殿接见英使马戛尔尼一行。由于英使在礼仪态度上的突然变化,事先拟定的礼仪清单也随之有所改变。其主要内容如下:——新仪单补充规定了英使到达丽正门的具体时间为寅刻。

——将原仪单恭请皇帝升宝座的时间由卯初二刻改为卯初。

——原仪单皇帝升宝座时,王公、蒙古王公、九卿等由在殿内两班序立,改为照例于院内站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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