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文举凡具有伟大影响的思想总是很简单的,我认为如果坏人能集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势力,那么好人也同样应该那样做。
——〔俄〕托尔斯泰
西方哲学的源头——希腊智慧,并非出自学者的书斋,它不是离群索居、苦思冥想的产物。希腊半岛夜空闪烁的群星,大自然四季晨昏的变幻,地中海明媚的阳光和舒爽的空气,以及最大限度的户外活动,是哲学的最大启示者。希腊人强健的体魄和愉悦的心情,是哲学最好的土壤之一。哲学成熟和传播于众多学人聚集的学园里,在高大的廊柱下,在人们的散步中,智慧被孕育、催生;在普通平民街头巷尾的小聚中,哲学也被讨论和传授。健康、开放、交流与生长,是希腊智慧的灵魂。
一、尼采的梦想
尼采很早以研究古典语言学而跻身学院门墙,他终身保持了对古典文化的热爱与颂扬,并以其独特的眼光,直探古希腊文化精神的幽秘源头——酒神狄奥尼索斯和日神阿波罗所分别体现的生命的沉醉欢乐与崇高境界,他以此为基准,展开了对现代文化以及中世纪以来的基督教文明的猛烈批判。大约正是这一精神渊源,使尼采终身保有一个梦想,渴望创建一所新型的希腊式学园,一座“现代式的修道院,理想主义的群居地,自由的综合性大学”。这将是一座精神上的安全岛,自由人的联合体。这里为经过挑选的极少数人开设出第一流的高水平课程,这些课程可以一直延续到三十岁,因为尼采认为,“在高级文化的意义上,一个人三十岁还是一个起跑者,一个孩子。”在柏拉图的“理想国”里,一个人在二十岁以前,是不进行真正的智育教育的,在学会读、写、算外,教育主要以体育、音乐为主。二十岁开始进行十年的科学教育,“在三十岁开始进一步选择,最好的被允许进行一个为期五年的学习,学习辩证法和哲学,准备在政府高级机关中服务”。尼采所梦想的学园,在形式上被设想为亚里士多德学派的方式,朋友们相聚一处,互相训导和激发,共同进步。学园将建在一座小岛或一处远离繁华的古城堡里,其间要建筑一条修道院式的廊道,“不管天气怎样,我们都可以边散步边交谈。因为我们要经常交谈、只作少量的阅读,而且几乎不写作”。显然地,这是一种高度精神性的团契,一个独立于世俗社会的贵族性质的隐修地与理想国。它的职能是延续与创造一种高贵品质的精神文化,以对抗和反对世俗与庸众的颓靡与粗鄙。他引用《浮士德》的诗句,说:“难道我不该以我的渴望之力,使这独一无二的美人复活吗?”
1870年,德国在德法战争中获胜,整个国家陶醉于所取得的军事成就,为民族扩张而欢呼。针对这种浅薄庸俗的气氛,为唤醒民众,继续在德国维持精神生活的传统,尼采萌生了一个大胆的设想:建立一个“神学院”。所有具有卓越精神标志的人,将聚集在一起,建立美好的同道之谊,为发展和创造一种基于对所有崇高事物的爱的文化而共同努力,并以之领袖群伦,教育民众。他写信告诉朋友罗德,他已经开始节省开支,以便建立一个小小的储备基金。然而,罗德回信拒绝了他的邀请。理由很简单,首先是没有资金,其次是他还没有感到一个类似于叔本华、贝多芬那样的足以唤起他的创造与追随的热情的精神中心,尽管他自己赞成,并认为这样一座精神修道院在当前是必要的。尼采沉默了。两年以后的1872年,尼采因病在妹妹陪同下去格林森山区疗养。一天,他们散步来到一座处地偏僻的小城堡边,“多美的隐居地啊!”城堡正好待售,他们走进去,参观了各处房间,问了房价,甚至设想了各个房间由谁来支配,他们想到了瓦格纳、布克哈特、欧维贝克、罗德等。事后,伊丽莎白还给房主写了信。尼采后来回忆这件逸事,因自己太年轻,园林工人只当是他们在开玩笑。1876年,在意大利的索伦托,在一处风景优美的疗养地,尼采与梅森伯格夫人谈起了这件事。这位有过在汉堡组织一种社会主义者团体经验的夫人,帮助尼采策划了起来。在远离市区的海岸附近,他们发现了各式各样经过人工扩建的宽敞洞穴,这些岩洞里,有类似于讲坛的东西,他们设想,“在炎热的夏季,我们这所特殊学校的课程便可以开始了……”
尼采这一长期萦绕于心怀的梦想,渊源有自。早年的普尔塔中学,那悠久的历史、庄严的建筑、秩序井然的生活,以及所开设的严格古典的课程,都是远离世俗和带有崇高气息的,在他的心灵中留下了深刻印象。大学期间,他研究古希腊,古代的智慧滋养了他的精神;他熟稔于毕达哥拉斯神秘的团体,向往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在雅典城郊美丽的大花园里建立的精神理想国;他渴望恢复那种由武备齐全的哲人和勤于思考的骑士所构成的贵族圈,热爱那种自由探讨、生机盎然的生活。面对近代以来日趋卑下的文化和精神趋势,他想复兴和延续那些伟大古老的传统,哪怕他的努力与时代风俗和趣味格格不入。
按尼采设想,“学园”,或者说“修道院”最大的特色,是自由、平等与开放。它是口语对话的,因此,它是生动活泼、富于智慧的。他要营造一种精神空气,维护和延续精神与文化的健康、崇高和卓越品质。关于学园的形式,我们还可以想起所有昔日那些伟大的人类导师:苏格拉底、孔子、耶稣、释迦牟尼,他们都以口头形式和行为的光辉,而直接进入“他在者”的心灵,并产生深入持久的影响;他们从未有文字著述留传,即使弟子的记述,也只是些语录片段,绝非系统的大讲章。至于在漫长的中世纪,正是在遍布欧洲的一座座修道院里,文明的火种才得以保留和延续,这些修道院,犹如一盏盏不灭的灯火,照亮在那漫漫长夜里。
二、科学与民主的吊诡
尼采对当时的德国教育,做了深刻反省和批判:“亟须自我教育的教育家,有卓越、高贵的灵魂,每时每刻以身教言教体现日趋成熟、甜美的文化——而不是文科中学和大学今日作为‘高级保姆’提供给青年的那种博学的粗汉。除了极少数例外,缺少教育家,教育的这第一前提:德国文化的衰落由此而来。……德国‘高等学校’事实上所做的是一种残忍的训练,以求花费尽可能少的时间使无数青年男子适宜于、彻底适宜于为国家效劳。……在今日德国,任何人都不再能够自由地给他的孩子以一种高贵的教育。我们的‘高等学校’,包括其教师、课程、教育目标,全都安排好了一种最暧昧的中庸。到处盛行着一种无礼的匆忙,倘若二十三岁的青年人还没有‘做好准备’,还不知道‘主要问题’——从事什么职业——的答案,便好像会耽误什么似的。”可以想一想我们的现实。近五十年来,我们可曾有过一个真正的教育家,可曾有过一个理性的合乎人性的教育目标。陈旧的教材贯穿小学、中学、大学。今日的大学养活并源源不断地产出着多少“博学的粗汉”和“无知的学者”。我们的心胸狭窄,精神与灵魂在平庸卑下中而不自知。
据有关专家调查研究:“当今各级管理层中工程和科技专家一统天下,综合性大学的校长均为理科出身,都是历史上未有的。自然,这种种表现,与其说是科学主义,不如说是技术主义、工具主义更为恰当。”“在各级教育中,对英语、计算机等工具性技能的片面强调和倚重,是文化价值失衡的新表现,英语能力几乎成了衡量学问的最高和最终标准,而中文水准反而无关紧要。”“偏重智力教育,推崇能力主义,重视培养训练记忆、理解、概括、抽象等智力因素,重视逻辑思维能力,而较忽视情感、态度、意志、兴趣等非智力因素;重视学科知识的系统性、理论性,而较忽视沟通不同学科的知识,以及建立科学、技术与社会、文化、伦理的联系;重视知识的传授,而较忽视个性的充分发展;通过严格而激烈的竞争保持较高的学习质量。”“1949年,在校大学生中,文科类学生共占33.1%,至1953年院系调整后,下降为14.9%。1962年这一比例最低,仅为6.8%,这在世界高等教育中是绝无仅有的(这一比例通常在20%—50%之间)。”
面对忽视深厚的人文主义传统的当时社会,尼采说:“科学的巨大范围今日强加给每一个人的严酷的奴隶状态,是禀赋更完满、更丰富、更深刻的天性找不到相应的教育和受教育者的首要原因。”科学技术,作为近代文明的最大特征,一方面把人从自然的奴役中解放出来;另一方面却又因为失于人性与人道的规约,而为人的贪欲和平民暴政提供了充分的物质基础。在铺天盖地的信息媒介和交通媒介覆盖下,在“意识形态”和“意象形态”的专制独裁里,“意义形态”晦暗不明,“世界历史正趋午夜”。我们失去了审慎与常规的判断能力,只陶醉于物质的狂欢盛宴;我们忘却了自身命运的脆弱与暧昧不明,亦忘却了自身所拥有的各种潜在可能性:那些充满光荣与梦想的道路。“我们正走向温和宁静的沙漠,在那里,人类将不再有道德激情和精神烦闷……人类不再是堂吉诃德或是浮士德,他们将成为自动化文明世界驯服的仆从。”
著名电影导演塔可夫斯基说:“我认为当代最令人悲哀的事情,莫过于人类对于一切美的感受力已被摧毁殆尽。以‘消费者’为诉求对象的现代大众文化和加工文明,正摧毁着我们的灵魂,使得人类不再探索其存在的决定性问题,不再意识到自己为性灵的实体。”由于时代生活对最优秀分子的“无形”排拒和消灭,人类精神正日趋平面化和衰败化,所有昔日崇高伟大的东西,在浅薄喧嚣的平民汪洋中,均告式微。而且,人类的物质生活前景,在今天亦呈极大的危机局面:环境、资源、气候、物种等等,这个小小的星球早已不堪重负。总之,那些人类世代赖以存在下去的基本的立场、原则和标准,在今天,在某种意义上,几乎全部被置于可笑与荒谬的境地,被无情地怀疑、嘲笑和弃置不顾,亦即所谓的“解构”。神学家汉斯·昆说:“伴随细节上彻底的理性的,是在整体方面缺乏意义。”“这是一个‘人化的’、但绝对不是人性化的世界,是自由与压迫、生产率与销毁、成功与衰退、科学与迷信、欢乐与凄惨、生与死的奇特的和谐。……这是一种起破坏作用的进步、一种带有非理性面貌的理性、一种导致非人性化的人道化。”
伴随技术极权和美国生活方式而来的人类精神与思想的贫困化,以及彻底的世俗化姑且不说。近代文明努力追求的目标之一,即所谓“平等”的理念与实践,在某种意义上,也许正实际引致着某种真正不平等的,甚至灾难性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