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
“诺拉去哪了?”
说话者是位个子小小、神情严肃的爱尔兰长者,他也来自帕特里克斯,基本没人称他们为帕特人。他的穿着打扮十分正式考究,透出一股威严不可侵犯的气质。
“我自己也不知道诺拉去哪了,所以我无法回答,”他的同伴说道,“这孩子连早饭也不吃一口就跑去镇上逛了,谁也没瞥见她的影子。就算我把大街扫个底朝天也找不到她。”
“也许她迷路了,在陌生的地方找不着北了,”奎因说着投去了焦急的一瞥。“没有人跟她一起吗?”
“她起床出门时人家都还在睡觉,有谁会和她一起呀?”迈克·达菲不耐烦地回答。“她有看到诺拉像做贼一样偷偷溜了出去,那时我还睡得正香甜。她坐起身,在床上笑了起来,还把我吵醒,说:‘看,诺拉!’‘在哪?’我问,这一下不得了,我觉得那孩子一定出什么事了。‘睡你的觉去,你个傻子!’玛丽·安说道,‘现在才四点,那个没见过世面的家伙已经迫不及待要去一览整个美国了。’于是我又倒头睡了。磨坊传来了第一声的钟声,在玛丽·安开始吵吵嚷嚷之前,我有一小时可以清静。和别人不一样,我上半夜睡不安稳。”
帕特里克·奎因无视了他的自言自语,他不屑地摇摇头,开始往口袋里掏烟斗。人人都知道迈克·达菲闲散过度,他们家能有现在全靠他勤恳的老婆一人在打点。她培养的儿女个个都很优秀,他们都已稳定下来,生活得很好,她现在则是在帮忙领几个乡下老家来的侄子侄女。身在奎因家,她倍感自豪,帕特里克·奎因是她的兄弟,也是一个举足轻重的人。
“说实在的,我很想会会那孩子,”帕特里克说,“我以为他们要今天或者明天早上才到,而且我昨晚也不在。她一定带来了老家的消息?”
“谢天谢地,老乡们一切都好。”达菲郑重其事地说道。“她到的时候天色已晚,八点三刻到的那儿。冬天一过,不少老人去世了。她说老彼得·墨菲走了,和他一起住在巴里卡农的兄弟也在同一周随他一起离去了,丹·多霍纳和科尼·多霍纳的老阿姨也在三月十二日去世了,在我出现前还把她的农村托付给他们照料。她毕竟也那么大年纪了。”
“是老太太听天命的时候了,该来的总是来了,”帕特里克·奎因的言语里充满深情,“过去这十年间,她是当地最年长的人了。”
“诺拉说葬礼很圆满,他们请了三位牧师为她祈祷,每个细节都做到尽善尽美。诺拉和其他乡亲们都到场了。孩子们为她如此高寿与受人敬重而感到自豪。”
“是啊,玛丽年高望重,我刚外出那次,”帕特里克若有所思地重复着,“那个周一的晚上我去拜访她,我是周三起航的,她向我传达了祝福,并赠予我五先令作为礼物。她说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可怜的老玛丽知道自己要去了,上帝保佑她祝福她!我还开玩笑地说她不久就会结婚,然后像我一样去美国。‘不,’她说,‘我老了,我会死在我的故乡,这里的老农场就是我家,是我的整个世界,我不会离开这儿的。你们年轻人离开就足够了。’我不知该如何张口回答她。‘离开这片故土,我内心其实是很恋家的,可我人前又是那么大胆。’老玛丽看到我眼中闪烁的泪光,‘没事的,帕齐,’她说,‘如果你在那边过得不好,回来便是了,我很乐意照顾到你能再次重整出发为止。’她后来没有要她在都柏林的表兄弟的钱,她那么说只是出自善心,而我当时只是一个不能自食其力的毛头小伙,更不用说撑起一个家庭了。谢天谢地,我总的来说还混得不错,可我的腿脚不方便,我有时的确梦见自己回家了,我常常伴着清晨潮湿灌木的味道醒来,正是老家的人们上班开工的时候。”
麦克·达菲好奇地看着自己的姐夫,这俩男人并排坐在迈克家门前人行道和马路中间的绿色岸堤上。时值五月,他们周围的草地上开满了大片的蒲公英。帕特里克·奎因随手伸出拐杖碰了碰其中一朵蒲公英。他是个跛脚,曾经干铁路护路工这一行好多年了,直到一场严重的事故迫使他不得不退休,只靠公司极少的抚恤金生活。他曾防止了一起道路重大灾难,那些熟识他的人老说以他的能力坐这个职位是大材小用,但他的顶头上司和下属却认为他也就不过如此。他从离河岸不远的干净明亮的黄色小屋沿路一瘸一拐地走来,脑子里想的是他此行的差事。
“我一早来是想问这孩子要不要跟我回家吃饭,”帕特里克说,“她送我出门的,那天她把家里的东西洗了个遍,因为上周一直在下雨,我们都是今天早上才得知诺拉已经到这里来了,然后每个人都知道了,他们还好奇我们昨晚不在那里是去干嘛了。”
“她是八点三刻来的,”迈克叔一本正经地讲了起来,“我跟她那时已经关灯睡觉了,突然听到门口传来一阵说话声,我还听到晨鸟般的笑声”——
“‘布丽奇特,你待着别动,’我说,”奎因先生毫不在意地继续下去,“‘我拿拐杖过去把诺拉带到你那儿。’布丽奇特对老家来的消息一向很自豪,尽管她当时头也不回地离乡了。”
“她带了一份很棒的礼物给我,同样也有给你的,”迈克·达菲说,“给我俩带了两根很棒的手杖,就放在屋子里。”“啊,居然是手杖!她现在在哪?”帕特里克喜出望外地惊呼道。“这孩子,她现在在做什么呢?自打我瘸了之后,我就一直想要一根老式的手杖。我自己那根是用了十年的,最后掉进河里找不到了。”
“这两根手都很棒。”迈克满足极了。“我都不知道她带了这次些来。”
“我想知道她长的漂亮吗?”帕特里克越发感兴趣地问道。
“其实不,”对方坦诚地回答,“她瘦得跟蚱蜢似的,红头发,和海边来的年轻人一样,她脸上还有雀斑。不过她声音很好听,这点像她妈妈那边的亲戚,她还有一双鸟儿般灵活的眼睛。家乡老话从她嘴里说出来也变得动听起来。你设想一下春日的早晨在老家的人群里聆听女孩们叽叽喳喳聊天和跟男孩子开玩笑的情景,我相信她是个聪明的小姑娘。不管怎样,眼看她那么早就跑到镇上,到现在还没回来,这可是对她照顾不周!我猜她一定是想买衣服,她看上去打扮得土里土气的,那些从老家来的人都会想要新衣服的。”迈克叹了叹气,暗示了他姐夫一眼。
“好吧,我也是很愿意帮她开始新生活的,毕竟她是我亲姐姐的孩子,不是么?”帕特里克·奎因愉快地表示赞同。“我们也曾年轻过。好吧,老玛丽·多纳霍在农村去世的确是坏消息。我一直觉得如果现在回老家的话,我一定会穿过原野,等待我的是她热烈的欢迎。她就是那种听到乡亲们过得很好就会很开心的人。”他低头看了看身上舒适干净的旧衣服,仿佛在提醒他自己是从怎样一个贫穷的小伙子走到今天这步的。“玛丽的事我感到很遗憾,她是个好人,上帝会接纳她的!”
“她是时候离去了,”迈克坚持道,言语中并为流露出同情。“难道你还巴望她长生不死?这也太可怜了!那孩子都说了,她的葬礼是邓肯教区迄今为止办得最隆重的。还有什么可奢求的呢,她毕竟那么大年纪了!在这等一会,听听诺拉是怎么说整个经过的,她跟我说乡亲们都到场了。玛丽·安,她前往何处?我也不知道。”他转头朝屋子里有些抱怨地大喊:“诺拉究竟去哪了?”
“在这里,”一个甜甜的小女孩的声出其不意地回答道,随后一个小小的身影迅速从他身后的人行道闪了出来,站在下方的绿色河岸上。
“找诺拉有事吗?”她像小孩子一样飞快地俯身摘起了蒲公英,就如同发现了金子一般。她的裙子上有一株盛开的野樱花,她一定在乡间玩得很开心。
“过来,和帕特里克·奎因说说话,他是你妈妈唯一的兄弟,你出去的时候人家一直在这里等你。”达菲略带严肃地对她说道。
“那这就是我的帕齐叔叔咯?”诺拉惊喜地叫道,甜甜的方言腔里饱含最真挚的情意, “噢,那样的话我妈妈也能见到他了!”她俯身亲吻身边这个矮小的跛脚男人,然后跪在那里愉快地注视着他,并牢牢地用双手握紧他的手。“你也没见过我妈妈吧?帕齐叔叔,真是你吗?我常常听别人提起你,我由衷地转达我妈妈的问候,你给我们寄了好多好多可爱的礼物。我从希望小溪往上一点点的地方搞到了一根树篱笆做的手杖,我妈妈曾说你很中意那个地方。”
“没错,我的孩子,”帕特里克·奎因愉快地说,“过去许多日子里我们都一起在那里玩耍,如今我们都分散在天涯,有些人已经离我们而去,去了上帝那里休息。当然了,你是个好孩子,我热情地欢迎你,祝愿你在这里过得幸福。跟我来,你的比迪阿姨已经迫不及待想要看看你了,而且我们今天早上才得知你来了。我哄她说:‘我去帮你把诺拉借来,他们这会儿应该在达菲家门口谈话。’”
“那就快去吧,帕齐叔叔!”她有力地伸手将他拉了起来。“你觉得美国怎样?”心情愉快的男人边走边问她,“我很喜欢美国,”女孩郑重其事地回答。她个子要比他高,尽管她看起来是那么单薄年幼。“离开家乡离开妈妈,我的心情也低落,但我总有一天会回去的,上帝保佑,有生之年我一定要再见到妈妈。天一亮我就把这儿都转了个遍。我觉得我最想在铁路上工作,”她坚定又严肃地望着他。
“啥!铁路上可没有给你这种女孩子干的工作,”帕齐叔叔耐心地解释道,“就像你以前干过的磨坊,有些事情还需要你学习。”
“要做的工作有许多,在家乡时,每当我听到人们谈论,我时常想我到了美国要找一份铁路上的工作。没错,就是这样,先生!”诺拉继续认真地说道,“我刚才还看着磨坊,我听到那里传来巨大的噪音。我再也不要把自己关在磨坊里和新鲜空气隔绝了,我没有理由要被关在磨坊的高墙里。也许我隔壁的工友是一个我讨厌的人,先生。”
这些说辞如此坚定,令人信服,通常在他年幼的亲戚面前扮演冷静主导者的帕齐叔叔竟无言以对。诺拉体贴地配合着他缓慢的步伐。当她用四十年前他们在溪边玩耍时、她母亲用来唤他的那个孩子气的名字称呼他时,她便彻底赢得了他的心。
“你认识一个叫约翰尼·奥卡拉汉的男孩子吗?”诺拉甜甜地问道,带了些许神秘,“是一个在铁路工作的好看男孩,昨晚我看到他了,于是我到这里来了,他不是警卫而是修刹车的年轻人。我们在那边待了好长一会儿,有东西越轨了,他看到我是外乡来的便提醒了我,他说他认识您,先生。”
“噢,认识,约翰尼·奥卡拉汉,我跟他很熟,他也是个好孩子。”帕特里克·奎因赞许道。
“是的,先生,一个很好看的男孩子,”诺拉说,瞬间她散发出愉悦的光彩,可她没再多说什么。
II.
工作日的某天晚上,迈克·达菲和妻子穿着节日盛装走进了奎因家的厨房。他们刚从上嫁到劳伦斯的女儿那边拜访归来。帕特里克·奎因舒服地把椅背抵在墙上,神色看上去有些阴沉布丽奇特在收拾白色的晚餐碟子。
“诺拉去哪了?”寒暄过后,迈克·达菲问道。
“你一定会这么问,我也在无时不刻地想她,”布丽奇特·奎因叹了口气。
“诺拉开始在铁路上工作了,”帕特里克自豪地说道。他抽着烟,没穿外套,他的外套搁在房间另一头的木长椅上。
“你坐下来以前帮我把那里的外套拿来,我口袋里有东西,”他提出了要求,迈克照做了。 刚刚结束旅行的玛丽·安开始兴致勃勃地说起女儿豪华的房间和里面的管理设施,但她忽然意识到人们对她讲的东西兴趣并不是很大。在她停下来喘口气的间隙,周围发出一阵礼貌的低声赞许,可他的丈夫又穿插进了一遍同样的问题。“诺拉去哪了?”他坚持问道,奎因一家相视而笑。
“我们自己都搞不清楚,”帕特里克坦言道,“我没告诉过你她开始在铁路上做生意了?”他从嘴里拿出烟斗——晚饭后吸烟的习惯是雷打不动的。“她已经连夜出发去桦树平原,诺拉她很快就会变成有钱人,她从一开始就是奔这个而去的,她是从刚来这里的那晚,从一个奥卡拉汉家的男孩那里得到的想法。”
“好吧,她一想到就去行动了,太有才了!”迈克·达菲呵呵一笑,周围的人也跟着乐了。“她要怎么去桦树平原?没有通往那边的小镇。”
“她打一开始就抓住了铁路上的机会,”自豪的叔叔解释道,完全把烟斗晾在了一边,“这是她来的第一天跟我说的,她当时走在和我一起回家吃饭的路上,这也是我和诺拉第一次谈话。‘你是要在磨坊干活?’我问她。‘不,不要,帕齐叔叔!’她说,‘绝对不要在磨坊。我要去铁路。’我还想她很快就会自嘲这个疯狂的念头,但她在她比迪阿姨这边住了下来,她知道你要去劳伦斯,我跟她说只要她愿意,在这住多久都行。哎呀,她会飞快地系上旧围裙,开始洗洗刷刷,一边唱着歌儿,就像院子外面的画眉鸟。‘阿姨,您坐着!’她说,‘我手脚比较利索,等我把饭做好了,我讲家乡的新闻给你听。’哎呀,但她这么小年纪,厨艺却了得,布丽奇特说和我做的一样好吃。那天她炖了个菜。她说如果她们运气好有肉吃的话,她妈妈星期天会这么炖菜。那道炖菜很好吃。她觉得我们这里的人都很有钱。‘是啊,亲爱的,’我说,‘可人人都没有意识到这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