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江南
张中
一、何处是江南
魂兮归来,哀江南。
——《楚辞·招魂》
暮春三月晴,维扬吴楚城。
——刘希夷《江南曲八首》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杜甫《江南逢李龟年》
慈孝天下无双里,锦绣江南第一乡。
——爱新觉罗·弘历(乾隆)为徽州歙县棠樾村题联以上这些“江南”,《楚辞》写的是现今湖北江陵,位于长江北岸;刘希夷写的是江苏扬州,也位于长江北岸;杜甫写的是四川,位于长江中上游;乾隆写的是安徽徽州,位于长江下游。
究竟何处是江南?
美国学者高彦颐(Dorothy Ko)在《闺塾师——明末清初江南的才女文化》一书中说:“它与其说是一个有着明确界限的地理区域,不如说是一种经济生产消费模式和一种文化特性。”“较之地理、行政和经济概念,作为文化区域的江南更难界定。因为江南是一个特定的名字,是一种流行的诗意暗示、想象出的丰富形象……”(江苏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22-23页)
的确,理解“江南”常常成为一个难题。
1.“江南”与“南”
先秦时期,“江南”一词,主要指楚国郢都“江旁”并不很大的一片地方。
秦汉以后,楚国灭亡,全国统一,北方关中地区成为全国政治文化中心,“河”(黄河)的地位居于“江”(长江)之上。于是,出现了以“河”作为基准的河东、河西、河南、河北等专用名词,各自专指一个疆域比较确定的地区。此后,长江成为全国一大界线。以北方人的眼光看,长江以南大片地区均可泛称为江南。“江南”的含义,因此变得有些模糊。有些时候,“江”“南”二字连用,是指“江南”,即“江”之南,并非专指某一地区。
六朝时期,都城建康(今南京)成为政治中心。于是,作为专用名词的“江南”,其含义,也随之发生变化,从专指以先秦时期楚国都城郢(今湖北江陵)为中心的“江旁”,转移为专指以六朝都城建康(今南京)为中心的“江旁”。自此之后,“江南”所指,由荆(荆州)及扬(扬州),由长江中游转为长江下游。梁昭明太子萧统在《咏同心莲诗》中,写到“江南采莲处”。丘迟在《与陈伯之书》中,写了历来为人传诵的名句:“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从此以后,许多时候,“江南”一词,在人们的心目中就不再是指长江中游,而是指长江下游了。并且,它染上了浓重的文化色彩,被赋予了新的性格。它的文学形象,也从《楚辞》的悲愤、热烈、浓艳、辛辣,变为吴歌越吟的平和、柔婉、明艳、秀丽,有点儿甜。这已很接近今日人们心目中的江南形象了。
2.江南道·江南路·江南省·江南县
随着政治、文化中心的北移,“江南”的概念再度发生变化。
唐贞观元年(公元627年),全国依山川形势分为十道,“江南”为十道之一,东临海,西至蜀,南及岭,北带江,辖境相当于现今浙江、福建、江西、湖南等省及江苏、安徽长江以南,湖北,四川长江以南部分县市和贵州东北部地区。直到这时,“江南”这个词语才在东汉王莽设立“江南县”之后,又一次以国家地区建制的身份,出现在社会生活中。“江南道”,作为一个行政区,有明确、固定的辖区和边界,犹如今日的某某“省”。它不再是一个模糊的概念。“江南”在唐代所指甚广,并不仅指今日江苏、浙江二省。那时,天下仅分十“道”,每一个“道”的辖区都很大。“江南道”亦然。
宋至道三年(公元997年),全国分为十五路,其一为“江南”,治所在江宁(今江苏省南京市),辖境相当于今江西全省,江苏长江以南,镇江、大茅山、长荡湖一线以西和安徽长江以南部分,以及湖北阳新、通山等县地。
清顺治二年(1645年),沿用明制,将长城以南分为十五省,改明代南直隶为江南省,治所在江宁府(今江苏省南京市),辖区相当于今江苏、安徽两省。康熙六年(1667年)分置为江苏、安徽两省,但此后官民各方习惯上仍合称这两省为江南。
由此可见,江南不是一个一成不变的地理名称,唐时是“道”,宋时是“路”,清时是“省”,东汉末年还曾是“县”。今人心目中的“江南”,与以上这些“道”、“路”、“省”、“县”,并不完全相合。
3.江南的界定
不同时期,不同著作,对“江南地区”做了不同的界定。张剑光《唐五代江南工商业布局研究》,所论“江南”,“指唐代的浙东、浙西、宣歙三道”。周振鹤《释江南》,指出“近代以来,江南指的是镇江以东的江苏南部及浙江北部地区,更加狭义的范围,则仅指太湖流域”。钱杭、承载的《十七世纪江南社会生活》认为“大致上依明代和清初的行政区划以及当时人们的习惯”,“涉及江苏、浙江、安徽、江西、上海四省一市”。李伯重《多视角看江南经济史》等书,认为“经济史研究中的明清江南,应指苏、松、常、镇、宁、杭、嘉、湖八府及太仓州所构成的经济区”,不包括今属安徽省的宣、歙二府和浙江绍、甬二府。这些“界定”,都各有道理,都不为错。
但是,《江南读本》不是经济史、地理史著作,而是一部文化读本。观察文化,宜宽容,而不宜狭隘;宜变通,而不宜僵滞;宜顾长远,而不宜仅顾一时。因此,本书中的“江南”,包括江苏南部、安徽南部和浙江全部,兼及扬州、桐城等对于整个江南文化产生过重大影响的少数江北城市。至于上海,自然更不能被摒于江南视野之外。这样界定江南,是于古有据的,有益于历史地、发展地、深入地考察江南文化。
二、杏花·春雨·江南
地方也像人一样,有它的性格。
说到江南,人们便很容易想到杏花春雨江南。自从元人虞集将这三位佳侣集合在一起,杏花、春雨,便成了江南的天然伙伴。
江南,有的是白梨夭桃,千红万紫。可是,“梨花一枝春带雨”,太素。“雨后桃花分外娇”,太艳。梅花,开得太早。“寒梅最堪恨,长作去年花。”(李商隐《忆梅》)荼,开得太晚。“谢了荼春事休。无多花片子,缀枝头。”(吴淑姬《小重山》)这都不免令人惆怅。唯有杏花,色泽在雅艳之外,姿韵在疏密之间,不迟不早,正当浓春时节。她似乎最适合做春天的代表。“芳菲消息到,杏梢红。”(贺铸《小重山》)春天一到,杏花便如同青春饱满的少女,满面春光,怎么也掩不住。于是,善于发现的诗人们便吟出了“杨柳不遮春色断,一枝红杏出墙头”(陆游《马上作》);“一段好春藏不尽,粉墙斜露杏花梢”(张良臣《偶题》);“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叶绍翁《游园不值》)。这些最能显示春的本质。特别是当杏花与春雨结合在一起时,那种只有少女颊上才有的红润便跃然纸上:“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释志南《绝句》),“燕子不归春事晚,一汀烟雨杏花寒”(戴叔伦《苏溪亭》)。
诗人说:“杏花消息雨声中。”谁的消息?春的消息。杏花,春雨,遂成为江南地区天然的形象代表。
花是有灵性的,雨是有灵性的,季节是有灵性的,物候是有灵性的,地域也是有灵性的。只有某一种花卉或季节最适合表现某一个地域。“杏花春雨江南”的杏花,若改为梅花、桃花,便觉不好。虽然梅花、桃花都很美。
“人难再得始为佳。”只有难以再得的结合,才是真正的良偶佳侣。江南的姿韵、风情、美学特征、地域性格,有了杏花、春雨的陪伴,就像是宝玉有了晴雯,黛玉有了紫鹃。
“杏花时节在江南”(杜牧《寓言》),再加春雨为伴,就更有滋味了。
三、苏呆子·杭铁头·徽骆驼
一方水土一方人。一位西方学者说:英国人是沉着的,德国人是反复无常的,法国人是好争吵的,意大利人是灵活的,荷兰人是谨慎的,美国人是令人迷惑的。(路易吉·巴尔齐尼:《难以对付的欧洲人》三联书店1987年版)
江南人呢?
苏州人、杭州人、徽州人,可视为江南人的代表。民间分别称他们为“苏呆子”、“杭铁头”、“徽骆驼”,极为生动地概括了三地不同的特点。
“苏(书)呆子”,这个雅号,大约源于以下几点:一是说苏州人喜欢读书,也长于读书。明清两代,苏州人才之盛,为全国之冠。据《明清进士题名碑录索引》记载,自明太祖洪武四年(1371年)至明思宗崇祯十六年(1643年),前后272年间,全国共录取状元90名,苏州人9名,占全国总数的十分之一。潘光旦先生在20世纪30年代写过一篇《近代苏州的人才》,据统计,有清一代,自顺治三年(1646年)至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260年间,共有状元114名,苏州府26名,占全国五分之一强,占江苏省状元总数(的名)一半以上。
呆,还有另一重含义:痴狂,痴迷。苏州人不仅在科举场上状元奇多,在其他行当里,也常常因为“呆”,因为痴狂、痴迷,而达到其他地方的人难以达到的高度。你看苏州园林,苏州刺绣,苏州点心、小吃,你看苏州老人周瘦鹃手中的那些花木盆景,你看苏州的昆曲、评弹,你看苏州人专为吃螃蟹而制造的那一套工具、专为吃瓜子制作的瓜子钳,等等,其痴迷精细、工巧别致,均令人叹为观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