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离开老家来杭州做保姆已经有三年多了，本来以为到大城市来做事，能够多挣点钱的，可仔细算算，其实这三年多下来，我并没有挣到多少钱。杭州这地方开销大，每个月吃吃用用，最多只能攒下两三百元钱，跟我原先想象的差多了。不过，这几年保姆做下来，接触的人却多了，眼界开阔了不少，做人也老练起来了，所以我觉得还是挺值得的。
一
还是从我出来之前说起吧。我的老家在湖北通城，其实我们那里也不算是太穷的地方，我们那里的土地挺肥的，水稻玉米、蔬菜瓜果样样都可以种，产量也都不错的，所以从小，我们虽然没有大鱼大肉，但吃穿是不愁的。
我有两个哥哥一个弟弟，家里不缺劳力，爸妈都很宠我的，地里家里的活儿都不用我干。初中毕业后，我考了两次高中都没考上，爸妈也不着急，反正女孩子迟早是要嫁人的，找个好丈夫，那就是最好的出路。
20岁的时候亲戚给我介绍了祖坤，他是我们邻村的，大我五岁，人很实在的。我们谈了一年的恋爱，就结婚了。祖坤也很宠我的，我们成家后，都是他煮饭给我吃，他还帮我洗衣服的。
2000年，儿子一岁半的时候，祖坤在他小叔的介绍下，到杭州的一家建筑公司做工，本来是想见见世面就回家，没打算长做的。想不到因为他为人老实，做事情也踏实，不久就被提拔当上了小工头，每月薪水涨了两百多块。他干着舒心，就不想回来了。
老公有出息，我是既高兴又担心，都说大城市里花花事情多，再老实的人呆久了也会变坏的。祖坤看出了我的心思，就怂恿我说，要不你也跟我一起到杭州找份事做？我一听，真动心了。自从祖坤离家外出打工，我的日子难过多了，大大小小的事情都得自己干不说，还老惦记着他。如果能和他一起到杭州做事，那多好啊。可是，我又没什么特长，到杭州能做啥呢？
祖坤胸有成竹地说，你可以做保姆啊，杭州很多人家都需要保姆的，我可以让小叔帮你介绍。
可是，还有儿子呢，他还那么小，我们都走了，他不是很可怜吗？所以我心里很矛盾。倒是祖坤的爸妈很开通，他们说，出去闯闯也好，孩子有我们照料，你们就甭担心了。
二
祖坤的小叔很能干的，他在杭州城西一个挺大的社区里当保安队长，他老婆又在社区门口开了家洗烫店，所以小叔跟社区里的许多住户都挺熟的。
我到杭州后没几天，祖坤的小叔就帮我找到了东家。那天晚上，他带我去见东家的时候，我紧张得要命，心扑通扑通跳得厉害，两条腿都有点软绵绵的了。小叔安慰我说，这家人就一对老年夫妇，他们的孩子都在国外，两位老人都很和善的，你不用紧张。可我哪里做得到不紧张啊，我从小到大都没有离开过家庭，离开过通城，现在要让我独自一人到一个陌生的家里去做事，能不紧张么？
进门后，我坐在富丽堂皇的客厅里，拘谨得一动也不敢动，老太太问我的情况，都是小叔代我回答的。后来老太太对我说，姑娘，你放松点。于是我鼓足勇气抬头看了他们一眼，老太太看上去的确很和气的，头发花白的老伯伯虽然一言不发地坐在一旁，但也是笑眯眯的。我的心情这才放松下来。
我的运气算好的。第一次当保姆，就找了这么好的一个人家。老太太以前是大学里的老师，老伯伯在机关里做干部的，所以待人都很有礼貌，吩咐我做事也总是客客气气的。
那时候可真的是很没经验啊，煤气灶、热水器、微波炉这些电器我都不会用，但又不敢问，生怕他们说我笨。看到他们家里的柜子、地板都那么亮，生怕给弄坏了，所以就格外的轻手轻脚，结果反而擦来擦去都擦不干净。城里人习惯用洗洁精洗碗，可我以前从没有用过这东西，洗碗的时候老打滑，为此还打碎过好几次碗盘，可他们从来没有说过我。
一次，他们的女儿从美国回来，看到我在厨房里手忙脚乱的样子，就悄悄地问老太太，这个保姆怎么做事情毛手毛脚的？我看还是换掉吧。可老太太却说，她人很老实的，虽然做事情不大有经验，但是用着放心。
可惜的是，我只做了四个月，他们的女儿就把两位老人接去国外生活了。但是一直到现在，我对他们都是心存感激的，是他们改变了我对城里人的看法。
三
那以后，我有一段时间没做，因为祖坤的小叔一直没找到需要保姆的人家。
为了省钱，我就住在祖坤他们的工地上。白天祖坤去做事了，我就无所事事。几天呆下来，闷得发慌。
于是我想再找活儿干，可祖坤小叔那边还是没有消息，我又不好意思老去盯着他问。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诉祖坤，希望他能帮我想想办法。祖坤皱着眉头没有说话，我知道他其实并不想我出去做，他最好我呆在工地上陪他。但他也很清楚，如果我不去做事，两个人的生活压力就会很大，家里还指望我们寄钱回去呢。
第二天祖坤给我抄来了好几个电话号码，都是家政公司的。通过电话后，我就按照他们告诉我的地址赶去应聘，可是一连跑了好几家，都没被录用。祖坤也焦急起来，他很仔细地问我应聘时候的情景，得知每次家政公司的人问我有没有当保姆的经验时，我都是老实回答说在一户人家做过四个月，祖坤便大腿一拍说，问题就在这儿了，他们觉得你没有工作经验！
祖坤陪着我又去了一家家政公司，一直把我送到公司门口，然后他就在外面等着我。那一次，我没有再对家政公司的人说我只在一户人家做过四个月，而是含含糊糊地说，我已经有了将近一年的做保姆经验了。结果，这家家政公司聘用了我。
上岗之前，我参加了短期培训。这次培训让我大开眼界，原来要当好一名保姆有这么多的学问。比如最基本的擦地板，过去我在老太太的家里，他们那光滑得发亮的木地板我总是擦不清爽。经过培训我才知道，擦这种上过蜡的地板，一定要用微潮的抹布，用干布擦，灰尘是去不掉的；用湿布擦，就会搞花地板。
三天的培训，使我从“业余保姆”变成了“专业保姆”。有意思的是，过去我这个业余保姆是给一个家庭做“长工”的，现在变“专业”了，反而成了按钟点计时的“临时工”。不过，进了家政公司后，我才算是真正体会到了做保姆的艰辛。
四
正式上班的第一天，公司派我去给沁雅花园的一户人家搞卫生。早上九点钟，我带着工具准时赶到那里。
东家是一位中年妇女，起先，她还算客气的，我一边搞卫生，她就在一边跟我聊天，问我是从哪里来的、有没有成家之类的问题。后来她又问我，你的报酬是怎么算的？我就老实告诉她，每小时6元的费用中，我拿一半，公司拿一半。她意味深长地噢了一声，就不响了。
过了一会儿，她突然说，你能不能干得快一点，我下午还有事要出去的。到了中午，本来我是想出去吃碗面的，但是想到东家说下午她要出去办事，我就想还是先把活干干完再说吧。
到下午三点半，窗擦好了，地板擦好了，所有的家具也都抹干净了，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收拾东西的时候，这才感到饿得厉害。
东家看我在收拾东西，就说油烟机你还没擦呢。我心想，你不是说要出去有事吗？再说擦油烟机这种事，应该叫专门的工人来干才对。但想归想，我还是忍着饥饿开始给她擦油烟机。可能是我经验不足吧，弄了一个多小时，才算擦完。
这时，东家又捧了一堆脏衣服出来，说这些料子都不能用洗衣机洗的，你手洗了吧。当时我饿得都有点恶心了，加上心里不痛快，就轻轻地说了一句，说是来搞卫生的，怎么还要洗衣服？她一听立即就翻脸了，尖声叫道，你们钟点工做事还要这么挑挑拣拣的？洗衣服不算搞卫生吗？
我说你不是还有事情吗，我是怕耽误了您。
她显然没想到我会顶撞她，气急败坏地说，你磨洋工都磨了一天了，一个油烟机就擦了一个半小时，不就是想多算点时间嘛！告诉你，如果不把衣服洗了，今天就别想结钱去！
结果那天，我一直干到了晚上7点。想想自己的脏衣服都是祖坤给洗的，这会儿却得饿着肚子帮别人洗内衣内裤，我的眼泪都快掉出来了。到了最后，这个女人还是硬扣掉了我一个小时，说是擦油烟机最多只能算我半小时。更气人的是，我这边刚走，她马上就给我们公司打电话，把我说得一文不值，害得我一到公司又被老板骂了一顿。
五
有的东家是不太尊重人的，碰到这种人，多说话只会自讨没趣。那次我在雅仕苑给一对小夫妻搞卫生，不知道为了什么事，他们说着说着就争了起来。那个做老婆的，越骂越厉害，根本不顾我这个生人在屋里，一点都不给老公面子的。我看不过去，就好心劝了她几句，没想到她把脸一沉，说，你不要话这么多，安安眈眈做好自己的事就行了！我被她噎得一声也不敢再吭了。
去年5月份，公司介绍我去桂花城的一户人家接送一个8岁的小姑娘读书，如果做得好，听说还可以长期做下去的。当时我是很高兴的。可不知怎的，小姑娘好像并不喜欢我，每次我们还没到校门口，她就从我手里夺过书包，要我别再跟过去。放学接她的时候也是，每次我喊她，她总是装着没看见，我追过去帮她拎书包，她却说，你走开一点，别老跟在我旁边！起先我一直弄不明白，小姑娘为什么这么讨厌我？后来有一次，她当着我的面对她妈妈说，你们为什么给我找这么难看的保姆？我在同学们面前脸都丢光了！听了这话，我真想找个地洞钻进去。我也知道，自己的长相的确不好看，而且小姑娘还小，说话不知道给人留情面，但她的举动真的很伤人的。
不过，长得难看也有难看的好处。我们公司里几个年纪轻一点、长相好一点的保姆，几乎都遇到过不太正经的男人，可是我却从来没有遇到过。
对我们这些做钟点的保姆，许多东家好像都有点不是太信任的。其实这也不能怪人家，换作是我，也不可能去随便相信一个陌生人的。所以，我就尽量多为东家着想，用自己的行动去证明给他们看，争取他们的信任。
一次，我在古荡东区一个东家那里搞卫生，她突然接到电话说她老公在回家的路上出了车祸，要她马上赶过去。当时家里只有她和两岁的儿子，接到那个电话后她急得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我就对她说，你借我打个电话，我跟老公说一声，晚点回去，孩子我帮你看着，你放心去吧。后来，他们就特别相信我，每次做家务都认牢要我去。
还有一次，我干完活后东家当场就把48元钱点给了我。在回去的路上我掏钱买东西，突然发现有两张崭新的20元纸币粘在一起，再一点，刚才东家给我的果然有68元！我想都没想，就马上赶回去把钱还给了他。从那以后，这位东家也经常点名要我去给他搞卫生。
六
在家政公司做了两年的钟点保姆，我接触到了各色各样的人，待人接物也变得成熟多了。不过去年年底合同到期的时候，我没再和公司续签。前面我已经说过了，人们对钟点保姆总是有一种不太信任的感觉，所以我还是希望能固定给一户人家做。刚好这个时候，祖坤的小叔说他们的小区里有一个人想找保姆，我就去面试了。
东家是一个中年男人，听祖坤的小叔说他前两年跟老婆离了婚，有一个五岁的儿子由他带着。他的经济条件并不好，那天我第一次去他家里就看出来了，屋子里像样的家具都没几件，那台彩电，都还没我老家的那台大呢，可能是离婚的时候财产都被她老婆拿走了吧？不过，我的东家工作还是蛮体面的，他是个律师。听人家说，律师的工资都是很高的，不知道他怎么会那么穷的。
我这个东家口才很好的，而且一说起来就滔滔不绝。我在做事的时候，他就给我讲做人的道理，比如说我普通话说不端正，他就教育我：你在家里讲不好普通话没关系，出来打工就不一样了，应该和别人多说说话，趁机把普通话练练好……总之，一点点鸡毛蒜皮的事情，他都能没完没了地说上一大通。
一开始我还蛮要听他说的，后来他老是这么没完没了地讲，我就有点受不了了，心想，这个男人可真够烦的，难怪他老婆要跟她离婚。有时候，我做得累了、烦了，他却还没完没了地给我“上课”，这时候我就很想顶他一句：你这么懂得做人的道理，怎么还管不住自己的老婆呢？不过这只是在脑子里想想而已，这种话我们做保姆的是绝对不能说出口的。
今年4月的一天，我患了重感冒，浑身软绵绵的，可我还是按时赶到了他家，我怕迟到了东家又会给我讲道理。可是他听说我身体不好后，赶紧从柜子里取出了一盒泰诺，又拿了三个苹果塞给我，让我赶紧回去休息，根本就没来给我讲道理。当时我真的很意外，也很感动。你不知道，他们父子俩每天都要吃苹果，但每次都是分吃一个苹果的，而他一下子就给了我三个。
后来我老家的人来杭州时给我们带来了一些土产，我拿了一大半给我的东家。祖坤见了有点吃醋，我就对他说，做人就得礼尚往来，人家对我们好，我们也该知恩图报不是？
今年7月份，有人给我的东家介绍了一个女的，他们谈得挺顺利的，现在已经在筹备结婚的事了。我知道，他们结婚后，肯定不会需要我这个保姆了，不过说心里话，我真的很替东家高兴的。虽然我可能马上就会失去这份工作，但按我现在做保姆的经验，再找一家做做应该是不成问题的。而像我的东家这样善良的男人，真的应该有一个好的归宿了。
（口述人/王秀仔，女，29岁，保姆，湖北通城人。采访时间：2004年3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