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夏夜。村外空旷处。
白银幕。黑压压攒动的人头。灯亮了。换卷的间隙，成千上万双眼睛齐刷刷地盯着放映机旁那个忙碌的身影。耀眼的灯光里，是一位长相英俊的小伙正埋头倒片子。男人们在黑暗中高声叫骂着，开着善意的玩笑。他不吭声，偶尔抬起头和善地咧嘴一乐，露出两颗洁白的虎牙。
他是我的好朋友海升。成为乡镇放映员的那年腊月，他就把村里最漂亮的女孩子春秀娶回了家。从此，我跟他疏远了起来。因为春秀是我暗恋了很久的对象。我抱怨春秀眼皮子浅，更恼恨自己根本不配当海升的情敌。据说海升亲自去春秀家提亲，当着她全家人的面，把一包东西往桌子上一摔：“腊月底结婚，你同不同意？不让娶的话，我可要在这一堆里挑人了！”那包东西全是鞋垫、围脖、毛袜之类的表情之物——几乎所有的未婚女孩都想成为他的女人——是她们偷塞进他衣兜里的。
之后很久，我仍在回味海升那一摔的惊人之举，该是怎样的意气风发呵。
城市街头。电影院旁。
行色匆匆的我，突然看到那个伫立在电影海报栏前面的人。是海升！只见他衣衫破旧，头发凌乱，脏兮兮的脚上拖着一双鞋片儿，一副进城民工的模样。
小酒馆内。我俩畅饮叙旧。海升“滋儿—”地啜饮一盅，忽然泪流满面。
春秀死了！是喝农药死的。我的心也死了，因为放电影已是遥不可及的梦。你进城后的第二年，我就被乡里精简下来，只落得一台放映机，几部旧片子。起初十里八村谁家有红白事，还有人来请我放电影助兴。随着电视的日渐普及，露天电影终究是没人看了，唉，没人看了。
我已有两个儿子，一大家子的花销与日俱增。可除了放电影，我不会任何手艺，更没出惯苦力，刹时陷入了窘困境地。曾贷款搞了个家庭影院，因不易找到新片源，慢慢就黄了。白拉下一屁股饥荒。春秀整天骂我没本事，骂我整个人叫电影给糟害了。她让我随村里的建筑队干杂工，我落不下脸面。电影曾经带给我那么多的荣耀，咋说没就没了呢？没有人看，我就放给自己看，边看边借酒浇愁。春秀哭自己当初瞎了眼，嫁了个窝囊废。她不提当初便罢，一提我更窝火：若不是当初放电影，你能嫁给我？手一伸大巴掌就甩了过去。谁料她一时想不开，夜里喝了敌敌畏，等发现时已经晚了……
醉眼朦胧的海升趴在酒桌上，反复嘟囔着一句话：……我要能早出来闯，她也许就不会死……
春秀娇好的面容，海升当年意气风发的派头，在我脑海里又一次浮现出来。生活这部电影，莫非被谁剪辑错了？
县城大街。海升批发部。
那次一别，我与海升不相见快十年了吧？听朋友讲，他做批发生意发了财，如今神气着呢！他又结了婚，找了个小他近十岁的漂亮媳妇，叫弄玉。
一身穿戴全是名牌，脖子里一挂金链子老粗，指头上一只钻戒老大。见到我来，海升一脸的喜气：哪阵风把你吹来了！遂直起脖子朝里面喊：弄玉——快沏茶来！好茶！门帘一挑，一位笑盈盈的窈窕女子捧着茶壶款款而进。我吓了一跳。这叫弄玉的女子，眉眼间颇有几分春秀当年的影子。只觉眼前一花，我的记忆一下子闪回到十年前的小酒馆，落拓潦倒的海升曾哭诉过一段悲惨经历。我掩饰起自己的失态，忙说：都说你发达了，我还不信，竟是真的呢。海升神秘地一笑，也不答话，痴热的目光粘粘的朝着斜对面望过去，望过去。
我的眼神也朝他目光所及的地方望去。这一望，可就醒了。原来是南柯一梦！
惊醒后的我，疑惑不已：梦里的海升，朝着斜对面望什么呢？
几天后，我真的驱车赶往了县城。是那个叫弄玉的女人约我来的。她在电话里说，海升需要见你，你快来吧。
找到海升批发部时，夜幕已然降临。却不见海升。他的儿子迎出来说，我爸在广场放电影哩。高大英俊的小伙子，活脱一个当年的海升。便随口说：你家这批发部还真不好找哩。小伙粲然一笑：好找得很，你看，斜对面就是电影院。我心中一凛：电影院？原来梦中的海升朝斜对面望的是电影院！其实早该想到的呵。
县城之夜。消夏广场。
依然白银幕。依然黑压压攒动的人头。依然是海升在放着电影。他的衣服整洁而得体，下巴的胡茬刮得铁青。脸上的镇静掩不住内心的激动，一双手在微微颤抖。但他换卷的动作迅速利落，一点也不拖泥带水。
我和弄玉很熟络地聊了起来。而海升始终在忙着倒片子，连头都不抬一下，他对我这个特意赶来的少年伙伴竟熟视无睹。弄玉说，他在半年前的一次车祸中彻底失忆。亲戚朋友都笑我傻，多次劝我离开这个男人。可我做不到。人活在世上，总有些难舍难丢的东西。就像他，如今啥都忘了，却仍记得放电影和一个叫春秀的女人。虽说在他眼里，我始终只是个影子，但没人比我更懂他，包括他自己。我花钱在这里搞“消夏之夜”电影展，就是想让他过足放电影的瘾。只有在放电影的时候，他才能找回他自己。就算把多年来的全部积蓄花光，我也乐意。
我的双眼模糊了，说不清是为海升还是弄玉。这时候，倒完片子的海升回过头来，陌生的眼神瞅我一下，和善地咧嘴一乐，两颗虎牙依旧那么白。他说，春秀，放电影了，我又放电影了。弄玉答：对，你又放电影了。他说，春秀，靠放电影我也能养活你和孩子，你信不？弄玉答：是的，我信。
我呆呆地凝望着身旁这个丰姿绰约的倩影，一时分不清她究竟是弄玉还是春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