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思,就是神化之思、入神之思、神来之思。神思有两个方面的含义——当神思用来指称文学家、艺术家的心理动作,其中突出的含义是创造性想象,如刘勰所说的“神思方运,万途竞萌”;当神思用来指称文学家艺术家的思维状态,它的含义主要体现为兴会或灵感,刘宋时期宗炳《画山水序》中有“峰岫峣嶷,云林森渺,圣贤映于绝代,万趣融其神思”之句,其中的神思就是指称画家的艺术思维状态。
神思用来指称艺术创作中的心理动作,其基本内容围绕着主体与对象即心与物的关系;神思的过程,就是处理心物关系的过程。刘勰说:“故思理为妙,神与物游。”在这种关系中,神思论既肯定心对于物的依赖,更强调心的主动性、心的创造性。东晋诗人孙绰,写过一篇《游天台山赋》,在序中说,天台山“所立冥奥,其路幽迥”,“举世罕能登陟”,他既然不能登上山顶,就转而靠想象——“非夫远寄冥搜,笃信通神者,何肯遥想而存之。余所以驰神运思,昼咏宵兴,俯仰之间,若已再升者也”。这里的“驰神运思”,就是主体集中心力去完成一种心理动作,也就是艺术思维过程的一种心理动作。
神思作为心理动作有三重特性。第一,是超时空性。文艺家描写、表现的时空范围,既可以上溯远古洪荒也可以遥想未来世界,既可以远达太空外星也可以近在一室之内。《文赋》说:“恢万里而无阂,通亿载而为津。”《文心雕龙·神思》说:“思接千载,视通万里”。《文镜秘府论·论文意》说:“凡属文之人,常须作虑。凝心天海之外,用思元气之前。”神思的第一个特点是“远”,这个“远”,既是指空间距离,也指时间间隔。他们所说的“神”,包括了视觉、听觉、触觉……主体驰神运思,在他所有的感觉、知觉范围,在“声”、“色”等各个方面。《庄子》的文章就善于驰骋想象,它的第一篇是《逍遥游》,开头写道: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
这岂不是万里无阂、亿载相通吗!《庄子》说,神人“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这可以借来作为对神思的一种描述,神思也就是逍遥游。《庄子》给后世文学家的创作思维垂示了典范。李白的《大鹏赋》说:“余昔于江陵见天台司马子微,谓余有仙风道骨,可与神游八极之表,因著《大鹏遇希有鸟赋》以自广……南华老仙(指庄子)发天机于漆园,吐峥嵘之高论,开浩荡之奇言。”李白从庄子学习了神游。他写天姥、写蜀道,都是倚仗着神思。宋代罗大经《鹤林玉露》说:“庄子之文,以无为有;《战国策》之文,以曲作直,东坡平生熟此二书,故其为文,横说竖说,惟意所到,俊辨痛快,无复滞碍。”苏轼从庄子学习了以无为有、唯意所到,他的《赤壁赋》并非纪实,湖北黄冈的赤壁矶,不过是一座山丘,哪里有什么“断岸千尺”,哪里有什么状如虎豹、虬龙的“巉岩”?诗评家说苏轼是学《庄》、《骚》文法,“如乘云御风而立乎九霄之上”。王世贞《读庄子》说:“凡庄子之为文,宏放驰逐,纵而不可羁。”王世贞从庄子学习了宏放驰逐,所谓“不可羁”者,就是艺术想象。他们所取于庄子的,都是神思,都是发挥神思的超时空的长处。
为什么文学家能够超时空呢?就因为主体运用想象力去主动召唤物象。想象是对记忆表象的加工,包括对原有经验的转移和重新组合、粘连,把事物的某种或某些特性加以突出夸张。英国学者李斯托威尔说:“‘创造性的想象’,由于它把从先前经验中所获得的心灵意象彻底地加以修正、变化和重新组合,所以一般说来,它不同于‘再现的想象’,或者通常的记忆。虽然这种不同只不过是程度上的差别而已。创造性想象的活动,主要表现为三种形式:‘理智的想象’,为追求纯粹知识的没有利害感的愿望所决定;‘实践的想象’,为指导实践行为的自然的利害感所决定;最后,‘审美的想象’,为支配创造性艺术家的心灵的那种感情和情绪所决定。”神思显然主要属于审美的想象。虽然哲学、科学和各种社会实践都需要想象,但想象对文学艺术确实格外重要。波德莱尔把艺术家称为“想象力和精神最珍贵的能力的热情的代表”,他说:“我认为,对一个艺术家来说,不相信想象力,蔑视宏伟的东西,喜爱并专门从事一种技艺,这是他的堕落的主要原因。”想象使主体得以把握他无法直接了解的东西。宗炳《画山水序》说:“神本无端,栖形感类,理入影迹,诚能妙写,亦诚尽矣。”“栖形感类,理入影迹”,就是画家对象化于山水之中,所以就能够“妙写”。把想象作为文学家艺术家首要的、基本的思维能力,承认文艺家有权突破时空限制而驰神运思,这是中国古代神思论对文艺创作思维研究的贡献。
神思作为心理动作的第二层涵义,是虚构性。神思之神,在于它能够“规矩虚位,刻镂无形”,化虚为实,也就是《文赋》说的“课虚无以责有,叩寂寞而求音”。明代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钞》评论苏轼的《武王论》,说“通篇将无作有,转展不穷”。宋代楼昉编的《崇古文诀》说,韩愈的《毛颖传》“笔事收拾得尽善,将无作有”。《毛颖传》把写字用的毛笔假拟为一个人物,写成一篇文章,实际上是一篇小说。小说比诗歌更加需要虚构。虚构,是艺术思维的品性与特长,是它的优势所在。在文学家、艺术家的思维中,原来直接或间接的生活经验,是自然、社会生活或人的心理状态的映象。这类映象出现于主体脑海里,就是再造性想象,这些只是他创作的原材料。一个作家、一个画家、一个音乐家,都需要很强的形象记忆能力、再造想象能力,他的原料仓库越是充实,创作的基础就越是雄厚。但是,仅此还不够,创作主体还要把这些映象改造制作、冶炼熔铸,塑造出艺术形象,艺术想象主要应该是创造性想象。创造性想象需要更强的思维能力,科学思维对原料进行加工依靠的是抽象力,文学家、艺术家创造艺术形象既要概括性,又要具象性,靠的是艺术想象。艺术想象用虚构的形象来概括原始映象。清代初期的著名画家、诗人方士庶《天慵庵随笔》说:“山川草木,造化自然,此实境也。因心造境,以手运心,此虚境也。虚而为实,是在笔墨有无间。故古人笔墨具此山苍树秀,水活石润,于天地之外,别构一种灵奇。或率意挥洒,亦皆炼金成液,弃滓存精,曲尽蹈虚揖影之妙。”宗白华认为:“中国绘画的整个精粹在这几句话里。”炼金成液,蹈虚揖影,就是再造出崭新的、生动的形象,用艺术的具象来概括深广的内容。清代恽南田题唐洁庵的画说:“谛视斯境,一草一树,一丘一壑,皆洁庵灵想之所独辟,总非人间所有。其意象在六合之表,荣落在四时之外。将以尻轮神马,御泠风以游无穷。真所谓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阳,尘垢秕糠,绰约冰雪。时俗龌龊,又何能知洁庵游心之所在哉!”“灵想”也就是神思,杰出的文艺作品里,从细节到整体,都非现实世界所本有,而是作者神思之独造。艺术想象之高于生活现象、高于再造想象,就是因为有文艺家心灵的参与,赋予了形象以意义,主体对象化带来了对象的主体化、人化、心灵化。
神思作为心理动作的第三层涵义,是强烈的情绪性,这是科学思维通常不会具有的。刘勰说,神思运作之时,“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我才之多少将与风云而并驱矣!”艺术家登山观海与科学家有不一样的心理状态。北宋画家郭熙论山的画法说:“春山淡冶而如笑,夏山苍翠而如滴,秋山明净而如妆,冬山惨淡而如睡。”“春山烟云连绵,人欣欣;夏山嘉木繁阴,人坦坦;秋山明净摇落,人肃肃;冬山昏霾翳塞,人寂寂。看此画令人生此意,如真在此山中,此画之景外意也。见青烟白道而思行,见平川落照而思望,见幽人山客而思居,见岩扃泉石而思游,看此画令人起此心,如将真即其处,此画之意外妙也。”他带着真挚的情感看山、画山,所以作品才有感染力。苏轼多次写诗赞美他的画,说是“玉堂昼掩春日闲,中有郭熙画春山。鸣鸠乳燕初睡起,白波青嶂非人间”。
文艺家的创作思维达到高潮,他的情绪同时也出现高潮。情绪是艺术想象的动力,是神思的动力,古今论者对此说得很多,但是,人们侧重的多是与想象的内容相关的情绪,多是与对社会生活评价相关的情绪。至于由艺术想象的效率和质量而派生出来的情绪,与主体对艺术形式的琢磨相关的情绪,人们则往往忽视了。当创作者文思受阻时,他会焦急、烦愁,这焦急、烦愁迫使他竭尽全力寻求最好的传达方式。苏辙的孙子苏籀《栾城遗言》记载:“先生(苏轼)尝谓刘景文与先子(指苏籀的父亲苏迟)曰,某生平无快意事,唯作文章,意之所到,则笔力曲折无不尽意,自谓世间乐事,无逾此者。”苏轼屡遭贬谪,生活在困窘危苦之中,他的快乐是自如地驾驭语言文字,自如地驾驭格律规范,在写作中实现自我肯定的快乐。苏轼本人在《自评文》中说:“吾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皆可出,在平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千里无难;及其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其他,虽吾亦不能知也。”这里没有直接说到快乐,其愉悦得意之情则流荡于字里行间。以上,无论是焦虑还是快意,都属于文艺创作的工作情绪,是神思的构成成分。
中国古典诗学与“神”密切相关的理论,主要有三个方面:一是就创作主体的心理而言,指作家、艺术家进入高峰状态,并因此而得心应手、左右逢源;二是就表现对象而言,神思是指其超乎外表的精神性的特征得以呈现;三是就文本而言,神思是指其独特而生动的审美品质。这三者在古代文论中分别在神思论、传神论和神韵论中得到阐述。从孔融《荐祢衡表》的“思若有神”,到《文心雕龙·神思》,都是讲创作心理。从顾恺之《论画》的“以形写神”和“传神写照”,《南齐书·文学传论》的“属文之道,事出神思”,宋代韩拙《山水纯全集》的“凡未操笔,当凝神着思,豫在目前。所以意在笔先,然后以格法推之,可谓得之于心,应之于手也”,到《水浒》评点中“真是传神写照妙手”和脂砚斋所说“《石头记》传神摹影”,都是讲从对象的外在形貌透视出其内在质性,并且将其表现出来。“神”和“韵”结合在一起,被用来品赞绘画和书法作品,如谢赫《古画品录》讲到“神韵气力”,后来被用于品赞诗歌和散文,如胡应麟《诗薮》称盛唐诗“神韵轩举”,直到清代发展出神韵说。所以,下面再分别对传神论和神韵论作简单介绍。
传神论,原来出于六朝的画论。《世说新语·巧艺》称,顾恺之“画人,或数年不点目睛。人问其故,顾曰:‘四体妍媸,本无关于妙处。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中。’”传神是顾恺之的美学追求。宋代陈郁《藏一话腴》说:“写形不难,写心惟难……夫写屈原之形而肖矣,倘不能笔其行吟泽畔、怀忠不平之意,亦非灵均。写少陵之貌而是矣,倘不能笔其风骚冲淡之趣,忠义杰特之气,峻洁葆丽之姿,奇僻赡博之学,离寓放旷之怀,亦非浣花翁。盖写其形,必传其神;传其神,必写其心。”宋代邓椿《画继》则说,画家所以能曲尽万物之态者,“止一法耳。一者何也?曰,传神而已矣。世徒知人之有神,而不知物之有神。此若虚(郭若虚)深鄙众工,谓虽曰画而非画者,盖止能传其形,不能传其神也”。止于传形,只配叫做画工、画匠,能够传神才是画家。山水诗和山水散文也要求传神。李贽将传神论引入小说评论,他谈《世说新语》和《类林》道:“今观二书……传神写照于阿堵之中,目睛既点,则其人凛凛自有生气;益三毛,更觉有神,且与其不可传者而传之。”“益三毛”就是颊上添毫,是指抓取特别的细节,突出人物的个性特征,传达人物的风度、情态。《世说新语》里记述,顾恺之画裴叔则,在脸颊上添了三根毛,人问他为什么要添加,他回答:“裴楷俊朗有识具,正此是其识具。”看画的人仔细观赏,觉得“益三毛如有神明,殊胜未安时”。文学家、艺术家能从很细微的地方抓取对象的特点。中国的各类艺术,一般来说,不愿意精细、全面地追摹对象的外部形貌,而都是着力于其精神性特征。美国的苏珊·布什在她的博士论文中阐释中国画的传神论说:“艺术呈现了视觉世界可信的形象;这种形象为一颗杰出的人的心灵所渗透时,能够比未加解释的自然更加真实。”她的这一体会很敏锐也很深刻,传神是有普遍性的审美原则。
神韵论是清代王士禛所提倡的一种诗论,但其渊源却可以上溯到很早。“神”开始本来多用于评画,“韵”则多用于论音。宋代范温《潜溪诗眼》说:“有余意之谓韵”,“测之而益深,究之而益来,其是之谓矣”。最先把神韵作为评价诗歌的基本标准的是明代的胡应麟,他的《诗薮》说:“古人之作,往往神韵超然,绝去斧凿”,诗“惟以神韵为主”。“诗之筋骨,犹木之根干也;肌肉,犹枝叶也;色泽神韵,犹花蕊也。筋骨立于中,肌肉荣于外,色泽神韵充溢其间,而后诗之美善备,犹木之根干苍然,枝叶蔚然,花蕊烂然,而后木之生意完。”与之同时的陆时雍在《诗境总论》中也谈及神韵:“诗之佳,拂拂如风,洋洋如水,一往神韵行乎其间。”王士禛说的神韵,有专门指向,他在唐诗中宗尚王维等人,而不取李杜。他的《池北偶谈》由孔文谷之语而议论道:“诗以达性,然须清远为尚。薛西原论诗独取谢康乐、王摩诘、孟浩然、韦应物……总其妙在神韵矣。神韵二字,予向论诗首为学人拈出,不知先见于此。”作为诗学概念的神韵,不能如此狭窄。钱锺书指出:“神韵非诗品中之一品,而为各品之恰到好处,至善尽美。”神韵概念的提出,表明人们不满足艺术作品只是真实、准确地反映对象,而要求艺术形象体现活力、灌注生气,给欣赏者持续、稳定的美感享受。
思考题
1.神思论表明古人对艺术思维的特性有怎样的认识?
2.神思作为心理动作和作为思维状态分别有怎样的含义?
§§第四讲 顿悟与渐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