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连只有在拉莫尔不能够从他眼睛里看到幸福的表情时,才沉湎在过度的幸福之中。他惊讶地发现拉莫尔变得这么温存。拉莫尔是第一次感觉到了爱情。生活一向对她来说慢得很,现在却快得像飞一样。她愿意大胆地去冒爱情可能给她带来的任何危险,谨慎小心的倒是于连。她对他百般顺从,而且几乎到了发狂的地步,但是对家里任何一个来接近她的人,不论是亲戚还是仆人,反而表现得更加傲慢无礼了。晚上在客厅里,哪怕有六十个人在场,她也会把于连叫过去,跟他单独谈话,而且谈得很久。
她对德·克鲁瓦泽努瓦先生、德·吕兹先生等人的态度,表面上十分礼貌,实际上仍旧咄咄逼人。拉莫尔为从前对于连说过的所有那些知心话,狠狠地责备自己,尤其是因为她不敢向他承认,在她的叙述里是把事实故意夸大了。这些先生中间不论哪一位只要刚跟她谈上一会儿话,她就会碰巧有一句话要问问于连,这也是把他留在身边的一个借口。
后来,她发觉自己怀孕了,非常高兴地告诉于连。“现在您还会怀疑我吗?这不是一个保证吗?我永远是您的妻子。”
于连听到这个消息大为震惊,他差点儿忘掉自己的行动原则。“我怎么还能故意这样冷酷无礼地对待她呢?这个姑娘为了我,毁了自己,何况我也是热烈地爱她的。”只要她看上去有一点儿不舒服,他就不再有勇气说一句残酷的话,尽管按照他的经验,残酷的话是必不可少的。
“我要写一封信给我的父亲,”一天拉莫尔对他说,“我想,我们不应该瞒着他,哪怕一分钟,毕竟他是我的父亲。”
“伟大的天主!您要做什么?”于连惊恐地说。
“尽我的职责!”她的眼睛里闪耀着快乐的光芒,她发现自己比她的情夫更高尚。
“那他会毫不留情地把我赶出去的。”
“这是他的权力,应该尊重它。我将让您挽着我的胳膊,让我们在光天化日之下从大门走出去。”
于连惊呆了,要求她推迟一个星期。
“我不能,”她回答,“荣誉要求我这么做,我必须履行我的责任。”
“好吧,我命令您推迟!”于连最后说,“这事关重大的一步将改变我们两人的处境。我也有我的权力。今天是星期二,下个星期二是德·吕兹公爵招待客人的日子,晚上,德·拉莫尔先生回来时,看门人将把这封决定命运的信交给他……他一心只想着让您当上公爵夫人,他要是知道我们的事情后,您想想看他会感觉自己有多么不幸!”
“你担心他会报复?”
“我可以怜悯我的恩人,可以为了伤害他而感到痛心。
但是我不害怕,而且永远不会害怕任何人。”
拉莫尔服从了,自从她把自己的新情况通知他以后,他还是头一次用命令的口气跟她说话。他从来不曾这样爱过她。拉莫尔很高兴他撕去了假面具,他不再对她说冷酷无情的话。想到要向德·拉莫尔先生招认,他感到心神不安。他会被迫跟拉莫尔分开吗?在看到他被赶走的时候,不管她多么痛苦,等他离开一个月以后,她还会想到他吗?侯爵可能对他说的那些公正而严厉的责备话,他几乎同样也感到恐惧。
晚上,他向拉莫尔承认了这第二个苦恼的原因,接下来,他的爱情使他忘乎所以,把第一个苦恼的原因也说了出来。她的脸色变了。
“远离我度过半年,”她对他说,“对您说来真的会是不幸吗?”“非常非常大的不幸,在这个世界上惟有这个不幸在我想到它时不能不感到恐惧。”
拉莫尔感到非常幸福,甚至于她认为两个人中间是她爱得更深。
决定命运的星期二来临。午夜十二点,侯爵回到家里发现一封信,信封上写明,他只可以在无人在场的情况下亲自拆阅。
父亲:我们之间的一切社会关系都将破裂,剩下的只是自然的关系。除了我的丈夫,您是而且将永远是我最亲爱的人。
我的眼睛里充满泪水,我想到我给您带来的痛苦,但是为了我的耻辱不至于公开,为了让您有时间慎重考虑和采取行动,我不能再拖延下去,不能不把我应该告诉您的事告诉您。您对我的爱是极其深厚的,如果您愿意给我一笔小小的年金,我将跟我的丈夫搬到您希望我去的地方去住,譬如说瑞士。他的姓是那么卑微,因此不会有人认出索雷尔太太,维里埃尔的一个木匠的儿媳妇是您的女儿。瞧,这个姓我写的时候感到那么困难。我为于连担心,怕引起您看来是那么公正的愤怒。我不会做公爵夫人了,我的父亲,不过我爱上他的时候就清楚这一点。因为是我先爱他的,是我引诱他的。我从您那儿继承了一颗太高尚的心,不可能把我的注意力停留在平庸的人身上。为了使您高兴,我曾经考虑过德·克鲁瓦泽努瓦先生,可是枉费心机。为什么您要把真正有价值的人放在我的眼前呢?您自己在我从耶尔回来时也亲口对我说过:“这个年轻的索雷尔是唯一能够使我感到开心的人。”这个可怜的年轻人为了这封信给您带来的痛苦,如果可能的话,也会和我一样感到难过。我不能阻止您作为一个父亲生气的权力,但是请继续像一个朋友那样爱我吧。
于连尊敬我。如果说他有时跟我谈话,那仅仅是出于对您怀有的深切的感恩心情,因为他天生的性格高傲,除了在正式场合,从来不理会比他地位高得多的人。他对社会地位的差别观念非常强烈,而且天生自尊心很强。是我,我羞愧地向我最好的朋友承认,是我有一天在花园里紧紧地抓住他的胳膊。我的错误是无法挽回的。如果您一定要的话,将由我来转达他的深切的敬意和因为惹您生气而感到的遗憾。您永远不会再见到他,但是我要到他愿意去的地方去找他。这是他的权力,这是我的职责,他是我的孩子的父亲。如果您慈悲为怀,愿意给我们六千法郎维持生活,我将怀着感激的心情加以接受。否则于连打算搬到贝尚松去住,在那儿他将开始教授拉丁文和文学。不管从怎样低的起点开始,我相信他将来会飞黄腾达。跟他在一起我并不害怕默默无闻。如果发生革命,我能肯定他将扮演主要角色。而那些曾经向我求婚的人中间,有哪一个您也能这样说呢?他们有大片大片的庄园!单凭这个条件,我看不出有什么值得羡慕的理由。我的于连如果有一百万和我父亲的保护,即使在现在的社会制度下,也能够升很高的地位……
拉莫尔知道侯爵是全凭一时冲动行事的人,因此她写了八页。
“怎么办?”于连在侯爵看这封信的时候想,“首先,我的职责,其次,我的利益,在哪儿呢?我受他的恩惠是巨大的。
没有他,我只能做一个地位低下的坏蛋,而且是一个不能避免让别人憎恨和讨厌的下人,我的行为太恶劣了,我怎么会这么做呢?他把我栽培成一个上流社会的人,这比他给我一百万还要有价值。我全靠了他,才能干类似外交公务的工作,使我的地位提高到老百姓之上。如果他拿起笔来规定我怎么做,他会写些什么呢……”
于连正在沉思,德·拉莫尔先生的随身老仆进来说:“侯爵现在要见您。”当仆人走到于连的身边,又用更低的声音对他说:“当心啊!他大发脾气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