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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燕赵悲歌(21)

“你倒舒服,你以为这是养老院了?可以吃饱了睡大觉。”是那个黄脸汉子。眼光粗暴而又阴森,通身到下带着一种混沌的疯狂。我被他的神色震住了,嚅嚅地说:“你还想干什么?”“叫你懂点规矩。我是这个号子的号长,告诉你,除去吃饭睡觉,拉屎撒尿可以活动一下腿脚,其余时间必须冲着墙盘腿坐好,不许乱动!”我打不过他,骂不过他,想拼命拼不过他,在他面前只能采取.一种低姿态,按他的要求规规矩矩坐好。我看看其他人,却东倒西歪,什么德性都有。这里确实是一片荒漠,文明人类的法则在这里不适用,弱肉强食,人性荡然无存!黄脸号长想在我面前显示自己的权威,突然大吼一声:“都给我坐好了!”犯人们赶紧挺直腰板,盘腿捏脚。

他仍不肯放过我:“你叫什么名字?”“陈公琦。”“以前是干什么的?”“除去没当过犯人,什么都干过。”“也当个头头?”“当过南郊农机厂的厂长,当过轻工机械厂的生产科长。”“太棒了,就应该叫你们这道号的来蹲监狱!”他对我凝视着,仿佛要把我吸到他的眼睛里去。

他那张透着一股邪气的脸让我憎恶,使我受不了。我控制不住突然爆发的怨恨情绪,叫了起来:“为什么?为什么要让我坐监狱?

我没有罪,他们抓错了,我很快就会被放出去!”黄脸号长阴毒地笑了,他发笑比他发怒更让人发怵:“你没有罪,谁他妈的有罪?真正有罪的不到这个地方来!”我不能老是叫他问我,也主动地反问他:“请问号长,这里是什么监狱?”他像野兽一样瞪着我:“你是装傻,还是真傻?这里不是监狱。”我心里一惊:“什么,这里不是监狱?那这是什么地方?”他的嘲笑像镣铐一样沉重:“你是哭了半天还不知坟头在哪儿。这里过去叫‘盲流收审站’,现在叫‘双打收审站’。知道什么叫双打吧?”“打击经济犯罪和刑事犯罪。”“运动一来监狱爆满,收审站一下子增加了好儿百个犯人,这样多热闹!打击犯罪,就是增加罪犯,增加监狱,就是增加犯人。”“我们算犯人吗?”“不是犯人比犯人更倒霉。这里名义不叫监狱,实际比监狱还坏,每天一个人发给八两窝头、两碗菜汤,还不如文明养猪场的伙食好……”“收审站?”我眼下对伙食好坏不感兴趣,我关心的是这个地方的名称和性质,“这么说,我并没有被正式逮捕?”“进这儿来的人都叫收留审查,查淸以后无罪的释放,有罪的正式逮捕法办。”有股希望的火苗重又在我体内燃烧起来,驱赶着胸中的寒气。这里不是监狱,我没有坐监狱。只要一提审就好办了,我会把问题的来龙去脉都说清楚,收审站的警察跟我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他们会公正地对待我的问题,会通情达理地放我出去。

我盼着快点提审,也许下午,也许明天……

二、鹰头?鸟屁

正式的监狱里也是这样对待犯人吗?我不得而知。为什么不让犯人读书看报,不组织他们学习?不是要教育犯人改过自新、重新做人吗?真正需要洗脑筋的人来了,为什么又不给洗呢?一天到晚让犯人练“和尚打坐”有什么好处呢?这是让他们闭目思过,还是—种惩罚?让他们规规矩矩、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人的智慧总是有限的,我感到自己太简单幼稚,无法理解和适应这个收审站里的生活。实际上没有一个犯人,(严格地讲我们还不是犯人,叫做什么呢?准犯人一一太咬舌头了;收审员一一太好听了,倒好像是公安局里的一种干部职称。实际上收审站里上上下下,包括我们这些被关押的人,都把自己叫做犯人)认真地打坐思过,一个个东倒西歪,有的打瞌睡,有的胡说八道。胡说八道也得有词儿,这些人缺少的就是新鲜词儿。你看一个个那神头鬼脸的样子,说好听的叫胸无点墨,用骂人的话说叫狗肚子里盛不下二两荤油,能说出什么新鲜词儿?脱口而出的都是脏话,要不就是自己那点作案的手段和别人嘴里听来的浅薄笑话,相互都讲过无数遍了,连他们自己都听腻了。这里是一块精神沙漠,每进来一个新的犯人,大家就像过生日一样兴奋。可以打打人,寻找一点皮肉的刺激,还可以听到点新鲜故事,滋润一下空洞干渴的灵魂。

我从他们那野兽一样瞪着我目光中感觉到了。上午,他们那闲得发痒的拳脚把我的皮肉饱餐一顿;现在,他们那饥饿的灵魂又要吞吃我了。

黄脸号长是牢房的统治者,他的话就是法令,没有人敢违抗,他似乎比警察的权力还要大。他本人却是自由的,可以躺,可以坐,可以在地上溜达,还可以任意支使别人,打骂不听他摆布的犯人。

他摆出一副傲然自负的神态:“都他妈的给我坐好听着,陈公琦,你交代吧!”他老是这样一惊一乍,真要把新犯人的屎尿都给折腾出来。幸好我已经有点稳住神儿了,跟他装傻:“号长,你叫我交代什么?”他蛮横地说:“这是规矩,每个新来的犯人都必须老老实实地向同号难友介绍自己的犯罪经过。你可以对‘帽花,说瞎话,不许对我们隐瞒,否则别怪我不客气!”又搬出他的规矩,该审我的不审,却让这帮不逞之徒来取笑我。

同号的犯人们也开了腔:“讲讲你是怎么捞了三万块。”“有没有娘儿们给你帮忙?”“你捞了那么多钱,肯定玩了不少女人,讲点有味儿的。”“对,看你这个干痨样子就是搞女人的老手。来点花哨的,最好把哥几个的老二(生殖器)给说硬了。”“好,哈哈一”不讲是不行了,我必须得过这一关,不知后面还会有什么花样。怎样讲,从哪儿开头呢?用不着正儿八经,我感到自己也渐渐地变成了野兽,我和他们之间只有一种赤裸裸的兽性拼搏。当环境逼迫人不再尊重自己时,就无所谓丑恶或下流了!对付黄脸号长和犯人的这种惹不起的强硬态度,厚颜无耻是最好的和解办法,能软化他们和我的关系。要表现得跟他们一样,甚至比他们更坏,才能取得他们的谅解和尊重。我能做到这一点吗?我的事情本来枯燥无味,但要尽量说得生动引人,乂不能糟蹋自己^“说起我的问题一言难尽。也许你们不信,我真的一丁点罪也没犯!几个小时前是稀里糊涂被骗到这个地方来的……还是从头说吧,去年年底,打击经济犯罪工作组突然进驻我们厂,宣布我是贪污受贿三万元集团的首犯,勒令我停职检查。每天还要到工厂保卫科早请示、晚汇报,像‘文化大革命’中对待牛鬼蛇神一样,真是祸从天降,一棍子把我打懵了,这是从哪儿说起呀?我不服,向上级写了告状信,控告工作组侵犯我的公民权。我老婆是市级模范教师,知道我发生了这么大事情,又急又气,下班回家在雪地上跌倒,把腿摔断了,我索性就拒绝上班,在家里服侍老婆。连工人们都说,我敢蹲班,敢反抗工作组,就证明我心里没有鬼^因为我不是傻瓜,没有理不敢胡来。我在家里蹲了三个月,今天早晨工厂保卫科的人到家找我,说要检查生产科的小金库,我是生产科长不能不来,我一进厂门就看到全厂停产,工人们都拥到大门口看我,工商局的雷彪和一个派出所的警察说要找个地方跟我谈话,把我哄上吉普车,一下就送到这个鬼地方来了。”坐在我旁边的犯人眼睛里还有点善意,但络腮胡子跟头发一样长,毛茸茸的像个大马猴。说话的声音也挺亲近,不像是怀着恶意:“那三万块钱是怎么回事?工作组总不会凭空捏造吧?”我叹了一口气:“唉,这怎么说得清楚……”号长不耐烦了:“不敢说出来就证明你的心里还是有鬼!”“大马猴”也安慰我:“老陈,反正大家都闲着没事干,你说出来也好帮你分析分析。把肚里的话都倒出来,你就会觉得好受。”我胸口堵得发慌,涌起一阵阵莫名的悲哀。我不愿意向眼前这样一群人展览自己的痛苦和不幸,向亲人和领导都说不淸楚的事情,对这些犯人能说得淸楚吗?他们无非是想听点笑话,寻寻开心,而对我来说讲述这一切是非常沉重的。

犯人们不再面对墙壁,而是都望着我,一双双令人戒惧不安的眼睛里流露出愚蠢的好奇心,伪善的恻隐之心和对恶的向往。我突然激动起来,眼前这些家伙不是野兽,是人,是跟我一样的人。古往今来,没有无犯人的社会,犯人不一定都是坏人。就像有阴就有阳,有夜就有昼,有输就有贏一样。有良心和昧良心的要成一定比例,世界才能保持平衡一一不会太好,也不至于毁灭。我受了冤枉,焉知他们当中就没有被冤枉者!我自己也成了犯人,为什么还这么蔑视犯人?他们即便是坏人,也是明的,我们都是这个到处布满陷阱的疯狂的文明社会的牺牲品,还有什么高低贵贱之分呢?他们决不会比严茂顺、雷彪、朱刚、刘青萍这样的人更坏。我用不着防备他们,为什么不尽情发泄一下心里的闷气!也许“大马猴”说的有道理,说出来心里会好受些。

我一下子承认自己是犯人了,接受了眼前的事实。一旦把自己变成了犯人中的一员,心理上的障碍就拆除了,态度也大不一样。我抬起头,眼睛迎着众犯人灼灼的目光,把受伤的腰身活动一下,让后背靠在墙上,双腿从屁股底下抽出来,坐得更舒服一些。我情绪的突然变化把犯人们给稳定住了,连霸道的黄脸号长也没有干涉我破坏了他的“和尚打坐”的规矩。

“我的事可以讲三天三夜。”这像一部评书的开头,果然把犯人们吸引住了。

“先讲案子是怎么犯的。朝阳旅馆有个服务员,专门拉拢客人到他家去赌博,实际是替他老婆拉皮条,他老婆卖淫。客人们赌完钱就跟他老婆睡觉,不管是输是贏,最后都得把钱留给他老婆。每天晚上他的房子里总有一帮外地人,吃吃喝喝、玩玩闹闹,这样的人家必然遭到邻居的厌恶。有天夜里邻居告到了派出所,警察从他家里抓出两个东北老客。这两个东北人咬出了严茂顺和我。”“严茂顺是怎么个人呢?从前也当过工人,一九六一年下放回到农村。他虽然当了农民,并没有真正种过几天地,挑着个担子走街串巷爆玉米花,有时还到城里贩卖鱼虾或做点别的小买卖。一九六九年我筹办南郊农机厂的时候他找到我,求我给他安排个工作,我叫他当了业务员,全家人由农业户口变为商业户口。当时我对他的印象特别好,他长得矮胖,秃顶,神态活像一尊欢喜佛,叫人感到敦厚牢靠。年纪比我大两岁,皮肤却又红义嫩,脸上一点褶儿也没有,以后我才知道那是叫酒精泡的。他一天三遍酒,早晨一睁眼皮就离不开酒杯,除去嗜酒如命以外还好色。但是,他有活动能力,说话办事讲义气。直到现在我也不大相信是他成心害我……”我讲乱套了,犯人们不可能听得明白。幸好他们没有打断我,似乎听得还挺来神儿。我只得按自己的思路继续往下讲:

“还是讲讲工厂为什么要害我吧。我得罪了书记兼厂长朱刚。我为什么会得罪他?有我说得清的原因,比如忌妒和因为两个女人。也有我说不清的原因,也许我天生就是这种倒霉的命!就说在南郊‘卜放期间,我把只有十儿个人的拖拉机站发展成二百多人的农机厂,给公社赚了大钱。事业扩大了,公社领导争权夺势,闹得我这个外来户混不下去了,一九七五年借着落实政策又回到城里。先在一个小铸造厂里开汽车,一九七八年落实知识分子政策被调到轻工机械厂当设计科长。那时候轻工机械厂是个亏损大户,产品陈旧,价高质次,没人要。我毕竟在唐山矿冶学院机械系念过两年书,以后因病休学,在新华业大又上了三年,才拿到大学本科的毕业文凭。很快就发现7工厂赔本的症结所在一一技术大权掌握在一个二把刀手里。此人叫刘青萍,是工厂里有名的黑美人……”“细长脖”舔舔嘴唇,冷不丁插进一句:“嘿,黑美人,这名儿太甜了,长得怎么样?”我把眼光转向这个可怜的色中饿鬼:“既然大家叫她黑美人,就说明她有点黑,但是黑得俏皮,黑得迷人,高鼻梁,深眼窝,有点混血儿的韵味。身材髙挑,双腿修长,牛仔裤一穿屁股绷得滚圆,长得确实漂亮。而且待人热情洋溢,说话毫不拖泥带水,能说能干。她只不过是个高中毕业生,进厂后本应该下车间当学徒,不知为什么,人长得漂亮在生活的道路上也容易一路顺风,她被分配到设计科当工艺员、帮着工程师鲁植搞设计、编工艺。鲁植自然很高兴收下这样一个漂亮徒弟,很快两人的关系就好得非同一般了,可谁也抓不着什么事情。鲁植虽然有老婆孩子,但基本上住在工厂里,跟黑美人饭票不分家,同一个碟吃菜,同一个盆喝汤。多少年之后,黑美人要嫁人了,她的丈夫就是劳动工资科管分配的那个干部,当初他把黑美人往设计科分的时候,两人也许就有了某种默契。鲁植却妒火中烧,心里不愿意黑美人结婚,但又拉不住。有个星期天他喝了一肚子闷酒,邪火攻心,找到黑美人的家里去闹事。

正赶上黑美人丈夫的弟弟妹妹都在,把鲁植臭打一顿,还用烧红的0铁筷子在他脸上烫了个乘号!从此他在工厂里就算臭了,下放车间#劳动。设汁科的大权落在黑美人手里。

“我上任之后一眼就看出来了,黑美人能说会道,咋咋呼呼,对技术上的许多关键问题一知半解。我是新官上任,雄心勃勃,一心要干出番事业来。先把技术大权抓到自己手里,然后起用鲁植。想不到黑美人跟书记的关系更不一般。鲁植一回设计科,她就被调到下面一个大车间当副主任,反倒堂堂正正地成了中层干部。工厂渐渐起死回生,不久我听说同公司的一个小工厂要倒闭,立刻上下串联,磨破了嘴皮子才把那个厂子拉进来,跟我们厂合并。工厂壮大,更新设备,搬进新厂房,扩大生产,一年后产值就提高了一倍多。我自知搞技术工作不如鲁植,我的特长是抓生产管理,就建议党总支让鲁植当设计科长。一开始上上下下都不同意,还揭出他过去的一些问题:困难时期盗窃厂里电器,干私活,曾被关押过一年。总之,这个人身上小毛病不少,但我们又不是提拔他当道德科的科长,用他一技之长又有什么关系?好在他有大学毕业的牌牌,又正赶上知识分子走红。最后总算通过了,任命我当生产科长。”“我抓生产本是驾轻就熟,有了科长的职务指挥起来就更是名正言顺,把全厂生产拨拉得花花转儿。不是我在这儿跟你们瞎吹^如今我当了犯人,已经没有资格没有脸皮说大话了。事实是我的权力越来越大,况且我又有文凭,公司里已经有人透出风要让我当厂长。朱刚没有学历,党政分家闹腾好几年了,他不可能老是书记兼厂长,早晚得让出一样。我猜测他的心里宁愿让出书记的头衔,也不放弃厂长的职位。现在的企业里厂长比书记的权力实在。这样一来我就对他构成了威胁,因为我不可能当书记,要提拔只能是顶替他当厂长,正是掏了他的心肝肺。我不是官迷,实事求是地讲,我当厂长一定会比他当得好。但是朱刚搞权术,我十个陈公琦標在一块也斗不过他。他把黑美人又从车间调回生产科当副科长,什么事情都找她,显然是准备夺我的权。根本不适合做管理工作的鲁植得寸进尺,也想竞选厂长,把我当成对手。乱上加乱,我的生产科里还有个女统计员,叫许掌妹……”楼道里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哨音,把我着实吓了一大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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