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诚,胸怀广阔,忍受孤寂,接受诗歌带来的荣辱甚或灾难……这种精神上的要求,比诗歌技艺本身更重要。这是终生的追求。注定要经历无数的考验来证明,要看在有限的创作过程中,是否将自己的心灵完全打开和释放。考验有时候是显性的,有时候却是琐碎而无形的。《干妈》等作品的成功,使叶延滨成为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国本土现实主义诗人的代表,这给他带来了荣誉,但也带来了压力。当个人的创作,被上层建筑的旧有标准潜意识中影响时,它必然妨碍更深地切入现实,而在不自觉地寻求着一种内外的平衡。北岛可以决绝而去,远离这种影响,但叶延滨无法逃避,他们是不同道路上的诗人。叶延滨需要的是对生活之现实的深入了解,便于从中寻找支撑诗歌的基石:爱。这样的生活选择,要保持独立的诗歌品质,需付出同样甚至更多的努力,只不过,北岛需要克服的是乡愁和虚无的浸透,而叶延滨需要克服的是琐碎和世俗的分解,因为时至今日,爱与美、同情与人性,生命的讴歌,并不是诗歌必然的选择,而是许多诗人矢志不渝的追求。
这些,实际上诗人也很早就意识到了,而且更深刻:那是有关理智与感觉,美与道德,生命与时间之间的冲突和矛盾。1981年,诗人在陈爱莲的舞蹈中看出了那无法藏匿的《生命之火》的喷涌,那《在紫光下》蛇舞的诱惑。也正是在《生命之火》这首诗中,诗人显露了对节奏的杰出把握能力,以及对现代诗歌大师诗艺的借鉴。不错,在这首描写观看陈爱莲跳的《西班牙舞》的诗中,我看见了洛尔迦的影子,那镶嵌的、不断重复的“让时间停下来”,那急促的喘息、呼吸,让我听到了洛尔迦那句“在下午五点钟”这确凿无疑的声音。而《在紫光下》,那充满活力、诱惑的美,将诗人“永远地攫住了”。
但诗人积藏在心底,酝酿成熟并不断掏出的芬芳,是那些小型叙事诗。这些诗篇,除《干妈》外,还有《囚徒与白鸽》、《“达尔文”的故事》等。这些诗歌,生活底蕴深厚,笔致简洁,思绪饱满,将小型叙事诗的写作提高到了一个新的高度。尤其是其中相关形象的塑造,语句简洁的程度,使人想起博尔赫斯和但丁的高妙手法。这类诗歌,后来衍生出了一些物象诗和叙写、追忆人物的诗,让人玩味再三,爱不释手。这是对生命的至诚赞颂,是爱的记忆在现实中的复苏。
诗人也没有固守和满足在自己的高地。虽然洛尔迦带来的影响,仅仅局限在有限的题材中,但快速的节奏、简洁明快的语言,在他此后的作品中不断闪现,如同一块块不断打磨但仍然棱角分明的石头,值得品味。生活的飞速变化,撞偏了诗人的视线,客观上也扩大了诗人的视界。当北岛用不断的搬迁来缓解内心的孤独时,叶延滨也在祖国的名胜山川和外国的古迹留下身影。北岛“提着中文这惟一的行李”,在用自己的散文思考的同时,诗歌语言被“中文”所迷惑,在“简单”中透露出更加复杂的人生信息。而叶延滨除了散文,用一篇篇的诗歌在记录经历的同时,向我们展示了心灵的苦苦探索,有感悟的快乐,也有迷茫的挣扎;从历史人物到现代战争,从文化遗迹到自然风物,从古老生活传统到现代化介入因素,题材更加广泛,语言日趋淡定,晓畅与透明。当读到《盗版的叶延滨》、《丘吉尔请叶延滨替他向元首们说的几句话》时,我知道,叶延滨是自由的。似乎在这时,诗人与这个世界终于达成了和解,用说出真相的方式:
不要害怕垃圾箱和废纸篓
它们存在证明生活正常进行——
不要希望人们给你的只是掌声和鲜花
只有躺进坟墓里的人
才有权利要求只接收鲜花和赞颂……
四
而在广大国土的一隅,“土地母亲”,还在身后注视着渐走渐远却清晰的少年;他的路就是从这儿开始的,这是人生的出发点:
我害怕,我就高声地唱——
“月亮走,我也走,我给月亮打烧酒!”
——《归鸦的翅膀》
这时,我们发现,叶延滨的诗歌去除了铅华,像一个人终于去除了外在的困扰,转而专注于内心的感悟;像一个人走得累了,坐下来看山看水时,看见了自己的年少时;从这时起,鸦群的翅膀开始让位于满天的星星。那些外在的事件,大的小的,都纳入了诗人的心底。他去除的是琐碎、具体,保留下来的是平和的心,但带着穿越历史和人世的苍茫;他的道路,延伸到了人的心里:
你可品出我的这颗心
从这尘世滚滚沸水中带来的心
几分苦?几分涩?几分芬芳
可够上当一世知己,半世知音?
——《在天姥山重阳宫逍遥楼品茗》
道路,就这样奇怪地在时光中交叉,有殊途同归的恍惚;就这样,惊异地发现,被这段岁月打磨过的人,不论身经何处,都奇怪地变得异乎寻常地冷峻,年轮泛着坚硬的光。这是时代密林中的一棵树,又一棵树,还有更多的树,他们沿着不同的方向去寻找那使自己不再害怕的东西,最终回到了自己的心里。现在,没有官方与民间,没有在堂与在野,只有诗人。
只有这样一种诗歌,在启示着我们:关于人生的诗歌。
这诗歌里面,可以有生活,可以有政治;可以经历岁月沧桑的打磨和海水之盐的浸透。无论经历了怎样的人生,当我们老了,当我们蓦然回首,虽然有种种的缺憾,但这澄明和透彻,仿佛岁月赐予的一颗心,“这颗心让我感受到一个完整的人生”。在人世的旷野中,我们都举着头,看那满天的繁星。
一颗流星划过了夜空
头上的星空还那么璀璨,仿佛从来如此
永远没有星子走失的故事
2008.9.30-10.8
原载于《绿风》诗刊2009年一期
(古马:当代实力中青年诗人,多次在国内获奖)
四:
叶延滨:藏在时间背面的摄像师
刘全德秦彬
某些时代注定是诗歌的时代,否则,便无以完成这个时代;某些人物注定是诗歌的寄主,否则,便无以完成自己。1968—1978,一个制造另类诗人的中国时间,叶延滨成为这个屏风背面的摄像师。离开延安十年后,他才开始写诗,遥远的大学校园催生了他的成名作《干妈》。彼时,那个陕北的老妈妈却已溘然离世。
对诗人叶延滨的生命意识而言,上述事件与记述该事件的文本之间的时间错位(某种滞后言说的特性),具有严重的象征色彩。这种进入生命宇宙的特有的时间性延搁,使叶延滨的诗性心灵得以捕捉到他本人才能持有、持存的悲怆旋律。迟至二十多年后的2005年7月,他终于说出自己获得通灵的秘密,这就是令人吃惊的一首诗歌——《一个音符过去了》。
“一个音符过去了/那个旋律还在飞扬,那首歌/还在我们的头上传唱”。“一颗流星划过了夜空/头上的星空还那么璀璨,仿佛从来如此/永远没有星子走失的故事”。这里所抒发的感喟是深入肺腑的惘然,俯首大地仰观天象时突然惊醒的生命体验如此缠绕萦回,几至于悲从中来。那苍凉的感动来自于生与死两大苦味,涩酸无尽。回望来处的姿态,承担了沉实抑压的时间重负。叶延滨回荡在心灵深处的宿命式的意识,便内含一层焦虑感——置自身于前进的时间场域而不得不奋力追赶——这是“现代性”迫近时一种民族性的焦虑。
“一根白发悄然离去了/一只手拂过额头,还在搜索/刚刚写下的这行诗句——//啊,一个人死去了,而我们想着他的死/他活在我们想他的日子/日子说:他在前面等你……”一切事物都活在永恒之外,一切曾被视为永恒的物像最终只留下一抹烟一般飘渺的微痕:一个音符、一滴水、一根松叶、一只雁翎、一盏灯、一颗流星、一根白发。惟有记忆在对抗着永恒的时间,而这对抗时间的东西又被死亡所征服,消融在新生的命运里。因此,这首诗指向的目标有二,一是生命的痛苦,二是死亡的欣幸。这是一首欣幸大于痛苦的诗歌,也是一位败给时间的抗拒者自谑自审的诗歌。叶延滨统贯一生不同时期的精神矛盾,便显露无遗地滑行在这种悖论中。
孕育叶延滨这一代诗人的历史海洋,是波澜壮阔的,对“宏大”事物的关注延展了他们的视域,却遮蔽了细碎琐屑的日常。这一代人所开挖的情感,是在广阔无垠的题材横截面上搜索到的。他们触及了几乎所有当代现实问题,浓烈的“问题意识”在那时被视为英雄主义的时代担当。他们把现实当做历史的理性发展的必然性“高峰”,历史深层的涌动从来都确证着宏伟现实里的新芽所隐喻的生命前景,一种象征化言说的热情弥漫人间。1968—1978,恰如一个寓言式的时间故事,流注其间的传奇令人昂奋神往。这个时代使诗歌的浪漫无坚不摧,这个时代的诗人曾质疑和反思过自身及其现实困惑,但决不会否定自己已身临其境的历史遭遇。执于一端的信条,造就这一代诗人的发言权利。一个广阔的时代,带来一批广阔的诗歌。叶延滨在如此背景下获致的时间性深度,便尤为难得。本质上,他是个属于宽阔的诗人,但又完成了一种特有的深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