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云走到车棚,发现那辆高大的“老永久”的主人还没下来,就朝着那窗口望去,里面的灯还亮着。她迟疑一会儿,还是骑上了自己的“小凤凰”走了。
马典的办公桌上,放着一个偌大的纸箱,他仍在忙活着。抽屉里的材料,柜子里的书籍,一份份、一本本被扔进了纸箱。正在这时,他突然接到何云打来的电话。
“就马处一个人积极,检察院离开了你马处地球就不转啦?”
他左手拿着一摞装订好的《人民检察》,右手抓起电话:“我说何云,你吃饱了,喝足了,不去和你老公溜弯,拿我开什么涮?你给我把电话放下!”他命令似的。
“我告诉你,你现在一不是什么主诉检察官,二不是处座,我们现在平等了,你没有资格这样命令我!”何云就是想听刺激后他发脾气的声音,如果能目睹他发脾气的神态那更有意思了!
“你再给我贫嘴我叫你老公晚上好好收拾你……”
“实话告诉你吧,正因为我老公不在,我才给你打电话。……怎么样?现在到我这儿来我给你准备几个小菜喝一盅……”
他把《人民检察》扔在了纸箱里,左手敲着桌子说:“你是想让我犯错误哇?我的档案里又多了几粒黑豆,你还嫌少,想看我马典的笑话是不是……”
“我告诉你马典,你不要自作多情。你当你是谁呀?你以为你是克林顿!”何云说完,捂着嘴笑了。
“我不是克林顿,你也成不了莱温斯基。你想利用我马典出名,没门!”
“啪!”他扣下了电话。
“铃铃……”
“你少打我马典的主意!”
“谁在打你的主意?”
马典一听声音不对劲,原来是他家一把手叫他回去吃饭。“没谁打我的主意。……我有点事处理一下,你们先吃。”
撂下电话还不到一分钟,那讨厌的铃声又响了起来:“何云,你还有完没完?”
“刚才是谁电话约你赴宴?”
“是你……嫂子……!”
“还是嫂夫人疼你。”
“她要是再不疼我,我就完了!”
“你听着!”她故意停了下来。“我这里可是有一道好菜,你要是不来可别后悔!”
“好个……”那个“屁”字还没说出来,就追问道:“什么好菜?”
“驴——肉!”
“什么——?驴肉?”
“我还能骗你不成?”
一听说是驴肉,嘴里的哈拉子都快要流出来了:“何云,你等着,我马上就到!”
在去何云家的途中,有几个问题一直在他脑子里转悠着:“她何云怎么知道我最喜欢吃驴肉?今晚她到底是摆的什么宴?……”
后来他没有顾虑了,“吃顿驴肉还会犯错误不成?”
郑检一上班,第一个进他办公室的人既不是他的秘书,也不是办公室主任,而是马典。一份《辞职报告》摆在了他面前。他惊讶地问:
“什么,你辞职……!”
马典解释道:“根据《检察官法》第九条第八项、第四十条之规定,我有申请辞职的权利。当然,你郑检也有不批准的权利。不过,我请求郑检网开一面,批准我的申请。”
“希望你慎重考虑一下。”
“是我深思熟虑后的决定!”
“理由呢?”
“很简单,我是市院第一批上岗的主诉检察官,也是我第一个办了错案。我的辞职将告诫在岗的主任检察官:办错了案就意味着丢了手里的金饭碗!”马典将两手叉在腰间,等待着郑检的答复。
“如果同意你辞职,别人会怎么看?一顶对转业干部抱有成见的帽子,我郑乐平可戴不起。”
“这不关你的事。是我主动申请的。”
“那好吧!我们研究研究再答复你。”
“拜托你了郑检!”
郑检站了起来,望着他的背影,内心矛盾极了。“同意他辞职,有违自己的良知;不同意他辞职,童市长那儿又不好交待。我该怎么办?”
李检清楚马典的性格,他一旦作出了决定别说十头牛,你就是用十匹马也拉不回他。为了搞清马典辞职的真实想法,他把马典叫到了自己的家中。
“今天咱哥俩好好喝一盅,也把你肚子里的苦水都倒出来。”他们相向而座,面前摆着四个菜:一盘花生米;一盘猪头肉;一盘凤爪;一盘粉丝拌大白菜心,上面有十来个海米点缀着。李检给马典斟满酒后,端起了杯:“来,第一杯先让它润润嗓子。”
马典与他碰杯后,一仰脖子,一杯酒见了底。他先大口大口地吃了几口白菜粉丝,就用左手抓起一个凤爪啃了起来:“我说李检,四道凉菜再灌些白酒进去,那还不在肚子里闹鬼呀!你嫌肚子里的气太少了是不是?”
“老郝,”他呼着老伴,“快去炒两个熟菜,再烧个汤,让老马热乎热乎!”
“你们先喝着,菜立马就好。”
马典端起酒杯,举在手上,就是不与李检碰杯。“怎么?我大小也是一个领导。再说了,我比你长几岁,你也得敬我一杯不是?”马典这才与他碰了个响,说:“李检,你也甭给我卖关子。我心里明白,你叫我来喝酒是假,是想借机劝我收回辞职报告,是不是……”
“不、不!我是想听听你的真实想法。你如果还把我当个酒友,你就说说。不想说就让它烂在肚子里,到时候憋出个什么毛病来可别说我当兄长的不关心你。”
话说到这份上,马典觉得任何顾虑都是多余的,任何隐瞒都是对李检这个情同手足的兄长的不诚实。他把辞职的缘由及辞职后的打算一五一十地倒了出来。李检听后感到十分愕然:“我真有点不理解。你这样做风险太大,冒这样的风险去干不值!”
冒着热气的两菜一汤上来了。马典夺过酒瓶,先给李检斟满了,又给自己斟了一杯。他发现自己的杯还不满,又加了一点,以示公平。一杯下肚后,吃了几口热菜,兴奋点一下子上来了:“我不是让你说值不值,你还是帮我出出点子,怎样去实施我的‘脱贫工程考察计划’?”
李检望着面前的这位汉子,用右手在他的肩上拍了拍:“……作为主管反贪的检察长,我对不起你。……老马,你好自为之吧!”
公元二○○○年十一月二十九日,一个雾气蒙蒙的天气。马典背上了匆匆准备的行囊,看了看掩在雾中的检察院办公大楼的轮廓,沿着牛河向东走去。从此,他踏上了弯弯的山道……
三.山道弯弯
张书仪老伴的两只眼睛肿得像两只灯泡。这几天,她在心里直骂道:“童力邦呀童力邦,我家老头子都是让你这个狗屁市长给害的!”现在,她茶饭不思,足不出户。一大清早,她就拖着凳子放在门前,面朝南方,盼望着老头子能从那个方向回来。可是,到目前为止,除了张书仪留下的那纸条外,再也没有他的任何消息。“望穿双眼我也要在这儿望,就是死,我也要死在自家门口!”她日复一日地坐在自家门口苦苦地等待着……
公安局以张书仪家人的名义,在报纸上登了寻人启事。几天过去了,音讯全无。主管刑侦的程副局长听了马典的情况汇报后,认为用涉嫌妨碍作证的罪名对辩护律师董于时立案侦查依据不充分,政法委书记的态度也不积极。他们强调的理由听起来似乎有道理:检察机关已经办错了一起要案,公安机关不能步后尘再办错一起“案中案”,那样,对市委、市政府领导无法交待。
这就是马典制定“脱贫工程考察计划”的重要背景。当然,何云在他辞职之前曾劝过他,叫他三思而行。她认为,童力邦受贿案就是真的办错了,挨个处分咽下一口气,也不影响手中的铁饭碗。辞职就意味着铁饭碗的丢失。再说,为了一个童力邦自己辞职只身去寻找张书仪,太不值当!可马典就是不听她的劝告。他对何云说,咽下这一口气,守住铁碗,这不是我马典的性格。那样还算什么检察官?苟延残喘,是对主诉检察官的玷污。什么叫主诉检察官?说白了就是责任检察官。为了捍卫法律的尊严,别说丢饭碗,就是舍我生命又何妨?我要用事实让像童力邦这样的中山狼知道,主诉检察官都是不穿鞋的!
何云说,你少唱高调。批归批,但她还是为马典的前途和命运担忧,就找她父亲做工作,她父亲同意马典辞职后,到他的公司任总经理助理,并许诺月薪一万五千元。谁知,高薪也没有动摇马典的决心。
何云知道拗不过马典,最后想了一个折衷的办法。她对马典说:“我爸爸说了,只要你与他们公司签一个聘用协议,可以保留你一年的聘用资格,并于年底发给两万元的奖金。”
马典回答得很干脆,“无功不受禄。”还是何云的父亲有办法,他想既然女儿诚心帮她的领导,我为何不助他一臂之力呢?于是,他到保险公司为马典投了50万元的人身保险。马典欣然接受了,并说了几句让何云的父亲感动不已的话:
“假如我完成了‘脱贫工程考察’的使命任务,还活着的话,我就到你的公司报到,当一个让总经理满意的职员。”
何云这时候给他打气道:“你就放心地去干你想干的事吧!别忘了多照点照片,等你‘考察’结束后,叫我爸爸出资专门为你办一个‘脱贫工程考察’摄影展。”
马典和自己的助手打趣道:“有这50万元的保险,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就是光荣了,也算我给我老婆孩子最后作的一点贡献。”
何云的脸一下子拉得老长,说,“闭上你那张乌鸦嘴。我何云想看到的不仅仅是童力邦蹲大狱,更重要的是,一头犟驴能活着回到我们身边。”
马典并没有生气,他指着何云笑道:“你又犯上了不是?当心雷劈你!”
没有后顾之忧的马典,更有信心去实现他的“脱贫工程考察计划”。
在我国政法机关,还不能说马典就是第一个走“山道”的人。但是,至少可以说在检察机关,他无疑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李检曾暗暗下过决心,待马典的“脱贫工程考察”实现后,他一定要为马典树碑立传!马典已经踏上了弯弯的山道,前面的路走得如何,李检心里着实没有谱。
马典将沉重的行囊放在一块石头上,向几位干活的农民打听着道。一位60多岁的老汉热情地为他指着道,还不厌其烦地解释着,比划着。马典的心被几位纯朴的农民深深打动,他掏出自己的牛河牌香烟,每人给了一支。那老汉把香烟放在鼻前闻了闻,仿佛得到了一支长生不老的人参,乐得嘴都合不拢。老汉吸了几口香烟,开始打量着面前的这位陌生的大汉。是旅游的?不像!旅游的应该找个伴才是。是探险的?也不对!这附近无险可探。对!他脖子上挂着一个长长的家伙,那是照相机,肯定是一个搞什么考察的教授!
“你是搞考察的教授吧?”那老汉问道。
“大叔,你真有眼力,我是搞考察的。”
“你考察什么?”一位年轻的农民问。
“我是专门从事脱贫工程考察的。来,我给你们照张相。”
几位农民拢在了那老汉的身旁,张着口的,露着牙的,抿着嘴的,个个露出了不同表情的笑容。
“咔嚓!”马典实施“脱贫工程考察计划”的第一张杰作《肚子饱了,农民乐了》就这样诞生了!
马典是吃了上顿不知下顿饭在哪儿,度过了今天不知明天在哪儿落脚。晴天一身汗,雨天一身泥;饱一餐,饿一顿;热一天,冷一阵;皮肤见黑,胡子见长;他有过笑容,有过悲伤。但不管遇到什么挫折,什么困难,他都有一个坚定的信念:不找到张书仪誓不罢休!
他比谁都明白,只有找到张书仪,才能重新套住那只中山狼。
他在“脱贫考察”日记本的扉页上,写了两句打油诗,读来耐人寻味:“昨日东郭今不在,今日却见中山狼。”如果说这两句打油诗有点品位的话,应归功于何云。是何云那次将童力邦比作中山狼,他得到了启示,并萌生了一个想法:他要很好地研究一下当今中山狼的习性、特点和对付它们的办法,若干年以后出一本专著,书名就叫《析当今中山狼》。他相信:今天有益的尝试和艰苦的探索,必将增添这本专著的学术价值。
想到这些,马典就觉得有使不完的劲。我马典一定要“拄着拐棍进深山,会会当今中山狼”!
可以这样说,他已被中山狼“咬”了一口,但反过来他能否套住中山狼,仅靠他单枪匹马是远远不够的。在他的身后,无形的力量用不着叙述,有形的人物倒是值得一提。
了解马典“脱贫工程考察”全部内容的,只有李检一人;马典在什么方位、现状如何,只有何云知道。李检从精神上给了他力量;何云从物质上给了他援助。一架价值昂贵的高档照相机,是何云当私营企业老板的继父送给她的嫁妆,她“借”给了他;一部手机,是何云的爱人为她买的,她又“借”给了他。就连他随身带的三本“日记本”,两个打火机,一支圆珠笔,都是何云为他准备的。启程那天,何云又用一个本院的信封装了一万元人民币塞到了他的手中。“拿着,我不缺钱花。你没听别人说吗?‘人是英雄钱是胆,好汉无钱到处难’,带着它,胆子也大点。”那天,他从何云手中接过这些东西时,一个很难见到他流泪的汉子,愣是在自己的部下面前流下了热泪:“何云,谢谢你!如果我马典有来生,我就做你的亲哥哥。”何云笑了笑:“别说傻话,你现在就是我的亲哥哥!”心里却在这样说:“假如我何云有来生,我一定嫁给你!”
这两人对他的理解和给予他的帮助,他打内心感激涕零。
马典要找的板石镇终于找到了。当他赶到板石镇时已是晚上9点多钟。黑夜蜷缩着,紧抱着大地,地面上的景物都难以分辨。他朝着亮灯的一家走去,“咚、咚、咚”,他轻轻地敲了敲门,从屋里走出一位长者,“大爷,附近有餐馆吗?”那位长者先是把他上下打量了一番,一看就是个专家教授模样的人,便唤着他的儿子,“发子,你把这位先生送到板云旅馆去!”
马典在发子的带领下,来到了板云旅馆。老板娘见来了客人,笑嘻嘻地迎了上来,一张甜嘴简直让马典有点受不了。
“这位先生一定是大城市来的?住一间本店最高级的房间,解手不用出门,方便得很,怎么样?”
马典见这位上下长得一般粗、没有脖子、看不到眼睛的老板娘,心里直想发笑:“多少钱一晚上?”
“不贵,35块!”
“还有便宜的单间吗?”
“有!30块的。不过,晚上要是解手就得出门上茅房。”停了一会,她又说:“像你这样身份的人,怎么也得住间高级的不是?”
“好吧!就住35块的。”
老板娘领着他,来到了编号为12号的房间门口,用钥匙打开一扇三合板的门,“进去吧!要用水院子里的水缸里有的是!”
“谢谢了!”
马典出于职业的敏感性,先是把房间里里外外扫了一眼,以防不测时有个对付的方案。房内只有一张双人床,床上垫着厚厚的棉絮,堆着一床厚厚的棉被,睡起来肯定不冷,就是床单黑了点。床边放着一张三条腿的椅子,靠窗的地方有一张四四方方的凳子,大概这就是当桌子用了。马典往墙上望去,被油烟熏得发黑的墙壁,上面还真有人留下了“张小伢到此一住”的杰作。就这么个破地方还值得留恋?他感到好笑。
他抓起一条枕巾,打着床上的灰尘,这时,他突然想起老板娘刚才说的解手不出门那句话。可是看看这间只有几平米的房间,也没有厕所呀?老板娘不是蒙人吗?他把目光转向了床下,见床底下里面放着一个黑乎乎的东西,他也不知是啥家伙。他猫下腰,用脚把它推了出来,啊!原来是个夜壶。这是专门为男人准备的。他这才明白了35块与30块的区别,就是多了一个夜壶。他很好奇,又用脚把它推到油灯下,仔细欣赏了一番,不由得“扑哧”一下笑出了声。这时,他望了望墙上的那行字,再看看这个夜壶,便联想起了一个转业的战友喝酒时给他讲的一个段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