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秋雨萧瑟,心头莫名滋生许多愁绪,点点都是无端幽怨。本就空荡的紫宁阁,如今走在里头不知为何总生着股凉意,苏亦岚索性搬至暖阁歇息。
靠西边摆放的紫檀木博古架上摆放着各种珍器、卷轴。正中央一张黄花梨木桌之上摆放着青釉莲花纹碟,里头放满了她最喜爱的芸豆糕,几把红木穿蝶飞花纹圈椅沿着桌案摆放得极是整齐。
苏亦岚端坐在炕上,一只手撑在漆木雕花几案上托着下颌,另一只手执李清照词集,正读着其中一阕《一剪梅》,方细声读了红藕香残玉簟秋一语便微微一怔,再没有接着往下读,只是将书册放置在几案,将银狐芙蓉花纹褥子掖得紧紧的,别过脸望着稍稍有些敞开的纱窗。
虽燃着炭火,但心底却没有一丝暖意,鼻尖微微一酸,眼眶里的泪珠打着转。才下眉头,却上心头。话语犹在,只是那个曾经陪伴在自己身边的人儿雪雁,已经化作一缕青烟不知飘向何处。
斯褀端着泡好的雪顶含翠走了过来,见她一脸啜泣状,立马扳过她的身子,惊诧问道,“姐姐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又伤感了。”伸手轻轻抚着苏亦岚腹部,淡声道,“你不心疼自己,我可心疼我那还未出生的小外甥。”
苏亦岚闻言心中似乎舒坦了许多,接过斯褀手中的青花瓷杯,掩盖嗅着淡淡幽香,温声道,“许久未喝过你泡的茶,如今刚嗅着气味,同从前一样,我便忍不住想要多喝几口。”
斯褀自入宫,教习姑姑说了些子规矩后,便换了一身轻便的粉红色桃花交领宫装,乌黑的发丝间别着一只芍药纹玉簪,耳上悬着镶珠耳坠,愈发衬得她秀美清雅。
苏亦岚看了看她,美眸含笑,握紧茶杯再度仔细打量斯褀,柔声道,“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也唯有咱们家的斯褀能够称得上,旁人是怎么也不可比及的。”
斯褀闻言眼睛一亮,竟有些羞赧,双手不住绞着打着圈,扭过身子撇撇嘴道,“姐姐就爱拿我说笑,从前是,如今愈发如此。”忽然顿住,似乎在想些什么,沿着几案坐下,双手托着下颌,乌黑亮丽的清眸直勾勾望着苏亦岚,笑语道,“姐姐,你若觉着好看,那皇上也会如此想吧!”
苏亦岚正呷了一小口泛着浓郁幽香的墨绿茶水,却听着斯褀这突来的一问,一时半会没有回过神,那略微还有些烫的茶水竟悉数朝喉际滑下,烫的她连忙放下手中的杯盏。想要说话,一不小心被呛住,喉咙像冒着火。
深深地咳嗽了几声才止住,立马拿出丝巾掩面拭干嘴角残余的茶水,定定地凝视着斯褀良久,苏亦岚心口一阵悲凉,所有的笑意都凝住,想要说什么却是没有底气说出口。
斯褀瞅见她如斯模样,忍不住笑出声来,双手抱胸,伸手点着苏亦岚的额际,抱着褥子在手,状似无意道,“姐姐,还记得从前咱们在菩萨面前许下誓言吗?此生要嫁给一对兄弟,从此姐妹永远在一起。”
怎会不记得,苏亦岚嘴角微微勾起一丝淡淡的笑,有些苦涩。原来她亦是如此小气,不愿与人一起分享他的爱,哪怕那女子是自己曾经要好的姐妹。但,若她执意如此,自己也没有回绝的立场,只因她如今所遭受的一切都怨自己。
斯褀淡淡地扫一眼苏亦岚,分明瞧出她面上心里都是疼意,难以克制的心中暗暗笑了笑,原来那个男人在她眼里如此重要,旋即轻轻拍着她的手宽慰苏亦岚,扯唇道,“姐姐我逗你玩呢,瞧你,如此在意皇上。”状似无意掸了掸衣襟处的褶皱,掩嘴笑道,“姐姐喜欢的,乃是人中之龙,妹妹怎敢心存他念。”忽而瞥见绣屏右侧摆放着的古琴,上头刻着木兰纹饰,眼前一亮,缓缓上前触着琴身,扭头道,“姐姐,这可是你从凌府带走的古琴?”
苏亦岚方才还有些顾忌的心,此刻才好转些,只是轻轻摇着头,虽心中有些惋惜,仍旧浅声笑道,“那张古琴早已随着翠轩阁那场大火而焚烧殆尽,只怕连一丝灰烬都寻不到。”稍稍一顿,敛住情绪,淡声道,“那是娘亲留给我的,但我却没能保住。每每想到这,我心中懊恼不已。故而将古琴的模样画在纸上,命巧匠仿着依样制琴。”
斯褀轻轻嗯了一句,清眸转动着,似乎陷入了沉思,修长的手指不断划过琴弦,来回摩挲着琴身,目光在掠过纱窗,瞥见窗外渐渐变得黑沉时,心中难掩的快感,声音极其细弱,“小李子早些时候来报,说皇上戌时便会来紫宁阁,眼下他也该到了。”
因她的声音极其低,仿佛被什么压抑着,又离得较远,苏亦岚并没有听见她说些什么,脸上只是露着笑靥,淡声道,“我瞧你方才似乎很开心,到底是什么事?”
斯褀扭过身子,双手负于后,不时伸出手指拨弄着琴弦,视线才移至苏亦岚身上,久久不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她,倏尔脸颊之上露着梨涡,清眸之中闪过一丝亮色,莲步上前,握着苏亦岚的手,满脸央求道,“姐姐,这么多年了,此刻我真想听听姐姐的琴音。”
苏亦岚瞧着她一脸欢喜的模样,不忍破灭她满怀的希冀,微微点头,掀起褥子径直就走到琴身旁坐下。修长的手指轻轻一划,汩汩琴音流泻而出,似玉珠坠落。
扶了扶有些松散的白玉嵌珠翠花簪,稍稍挽起宽大的素纱水袖,苏亦岚抬眸掠一眼在一旁陷入沉思的斯褀,莞尔一笑,忽而清越琴音若飞鸟出幽谷,絮絮逸出。缓缓闭眸,想起了在凌府的美好回忆,轻声慢唱。
柳下笙歌庭院,花间姊妹秋千。记得春楼当日事,写向红窗月夜前。凭谁寄小莲。绛蜡等闲陪泪,吴蚕到了缠绵。绿鬓能共多少恨,未肯无情比断弦。今年老去年。
隐隐歌声之中透着对往昔的追忆,斯褀拊掌称道,“三年过了,姐姐还是一如从前,怪不得皇上对你极是宠爱。”
苏亦岚望着斯褀绽放的微笑,虽觉着有些不可名状,但也说不出哪里不对劲,只是浅笑道,“哪里就有你说的那么好,论琴艺,你可不比我差。”忽然站起身子,直直望着斯褀柔声道,“自幼,爹便说咱两的琴艺不分上下,如今只我奏了乐,一个人无甚乐趣,不若你也弹一曲,也让我听听你可有进步?”
斯褀静静地望着苏亦岚,尤其是在她说出这些话的时候,难以遏制的喜悦,双手亦是按捺不住,唇畔微微一勾,一切都如自己所料,也不推脱,立马端坐在楠木墩上,芊芊玉指按着琴弦。眸中闪过一丝亮色,抬眸对上苏亦岚的美眸,清声道,“姐姐我要弹了,你可要仔细听着,切莫听错了。”言毕,袖手一挥,低头轻抚。
天涯旧恨,独自凄凉人不问。欲见回肠,断尽金炉小篆香。黛蛾长敛,任是春风吹不展。困倚危楼,过尽飞鸿字字愁。
苏亦岚闻着这一声声,想起七年之前的种种。这曲子自己曾经在凌府时,弹奏过一次,只一次这个丫头便记住了,而且弹得与自己有八分相似,韵味十足,若不仔细听当真极像。
正欲鼓掌夸赞斯褀,却听着雕花木门霍地被推开,只见栾承昱浓而密的剑眉紧锁,神色凝重,一个箭步走上前来,只是在经过自己身边的时候并未停步。而是毫不犹豫地擦肩而过,而且星眸未曾掠过自己一眼。
苏亦岚神色顿时一僵,有些乏力地往后退去,靠着一旁的紫檀木桌,定睛看着眼前的一切,忆起斯褀这几日对自己所言,满目错愕,只觉昏天暗地的眩黑。有些不敢相信,只紧紧攥着手心,不知何时出了汗,黏稠一片。
“你到底是谁?为什么会弹这一首曲子?”栾承昱黑曜石般的眸子皆是冷澈之意,脚步在距斯褀只有一步时才停下,见她不语,愈发焦急,仿佛忘了方才来紫宁阁的初衷,用力地拽着斯褀的手,冷声道,“为什么不回答朕?”
斯褀心中暗暗窃喜,在掠见苏亦岚失魂落魄的样子之后,心里喷涌着不断的喜悦,可碍于眼前的人乃是芜国天子,一个自己一点也不熟悉的男子,立马将头垂得很低,翕动的嘴微微张着,终究是没有说出口。
小李子在旁瞧见,觉着屋内气氛有些冷凝,立马插话道,“大胆奴婢,皇上问话,还不老实答来。”
栾承昱眸中透着蚀骨的寒意,狠狠地瞪了一眼小李子,厉声道,“朕没有问你,何时轮到你插话。滚,朕不想看见你。”
小李子瞥见栾承昱黑眸有些泛红,真是骇人,那声音亦是森然地仿佛将人冻上了一层冰棱子动弹不得。越是想挪动脚步,此刻却像被灌了铅似的,怎么也不能移动,只硬生生跌跪在地上。连连磕着响头,额头亦是红肿有些发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