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那些残酷的刽子手,原本亦想一同去了的她,在听了娘亲的话语后,咬唇暗暗发誓,决不能就此死去。爹爹似乎早就料到了这种结局,配制好了两剂假死药。一瓶放在姐姐身上,一瓶留给自己,于是她便趁那些恶人不注意的时候,将娘亲身上的血涂抹在自己脸上,身子上,喝下那一瓶无色的药汁。
缓缓闭上眸子,那些血液仿佛滚烫的炭火,令她感觉不到一丝冰冷。闭眸之际,那银白素裹的凌府,那红绸漫天的画梁,那些沾满鲜血熟悉的面孔,那纷纷飘落的雪花,刹那间都冰封了起来。
再度醒来,她隐隐听到了人语,但不曾睁开眼,只感觉到马车颠簸。她有些乏了只想就那样睡着,不知何时睁开清眸,四下里满是嘈杂却夹着丝丝管弦之乐。她没躺在冰冷的棺椁,而是繁华无尽的烟柳之巷。不是一袭素白的囚衣,而是色泽艳丽的碎花翠纱露水百合裙,鹅黄色裹胸上绣着并蒂莲纹。
粉色素纱帷幔缓缓垂至地面,她想挣扎却发现双手被缚,任凭自己如何用力都是无济于事,白皙的皓腕之间已是红痕斑斑。恍然间,一个粗重的脚步声越来越清晰的传来。
她的心霎时跌入深不见底的寒潭,清泪四溢,湿了衣衫。忽而木门嘭的一声被人粗鲁的用双脚踹开,只见一个虎背熊腰,满脸络腮胡子的大汉一脸醉醺醺走了进来,缓缓将门合上。
她不住地往后退去,却是蜷缩在床榻一角,无处可逃。奋力挣扎着试图扯断绳索,扭头却见一张极其扭曲的面孔就在跟前,而且扑面而来的酒气,呛得她忍不住咳出了声。
求饶,磕头,饶是她如何做,那人都无动于衷。那一夜,滟滟红烛映照满室,却是她的泪在流。她的身子已由不得自己,心口早已被剜了千刀,血淋淋得模糊了一片。
凌家败了,而她亦成了一个残缺不堪的女子。记不清多少个夜里,因着自己的倔强,她被老鸨斥责多少次,身子才结了痂,却是棍棒伺候再度流血。痛,她已经麻木了。笑,亦不过是一个僵硬的表情。
好容易从旁人口中听说了有关弁芜和亲的消息,曾经与自己欢声笑语的姐姐已而成了芜国妃子。她答应过自己,此生一定好好照顾自己。却为何,她没听见自己的求救,没看见她受的伤。
所有的人都走了,唯留她孤身一人,孑然于世。多少次她都想三尺白绫了却残生,一杯鸩酒归了西去,抑或投入河中无声无息。可娘亲的话不断在耳畔闪过,那时她不以为意,如今却是深信不疑。
自幼娘亲便对自己说过,她是个不祥之人会给凌府带来灾祸。可自己怎么也不信,见着她独自一人蜷缩在凌府一隅满目凄凉,脚步不知不觉靠近了她,看着她冲自己脸露梨涡,整颗心刹那间融化了。
从此她便是自己的姐姐,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庙会上,二人一起买一串冰糖葫芦咬着吃。花灯节,偷偷从后门溜走,手牵手跑至护城河畔放着莲花灯,各自写上寄语,双手合十目送花灯随流水而去,仿佛她们的心也一同飘到了远方。
不知为何,自己竟十分欢喜顾不得那些琐碎直言对她说,这辈子自己要与她嫁给一对兄弟,此生永远在一起。然她成了妃子,高高在上;而自己残花败柳,招之则来挥之即去。
那些誓言,终究抵不过世事变迁。娘说得对,她便是凌家最大的仇人,而自己竟怎么也没能认同。若不是她满心希冀,自己又怎会携她入宫;若不是她,凌家怎会惨遭董太后一道懿旨颁出,凌氏九族杀无赦;若不是她,自己又怎会凄凄惨惨戚戚至此种境地。
满腔怨恨无处泄,一心只为报家仇。从此自己活着的目的便是找到她,然后让她也尝尝生不如死的感觉。谁料跌跌撞撞,几经坎坷逃出柳巷,弄得浑身是伤之后来到芜国,却又进入了另一个虎狼之地。
异国他乡,无依无靠,身无分文,看着萧府张贴的告示,她咬咬牙告诫自己只是作为丫鬟入府挣得些子银两,然后暗中寻找有关那个女人的消息。孰料刚离开魔窟,又步入狼窝。每日被灌着喝下黑乎乎难以下咽的药汁,神智忽而清醒忽而疏密,若不是心中秉持着那一份恨意,她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过活的。
日复一日,都过着没有知觉不能自已的日子,她都怀疑自己这辈子何时才能逃离那个噩梦重重的萧府,何时能够找到那个女人一血家仇。日以继夜地怀揣着这个想法,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就在她快要绝望之际,那个女人出现了。
而且斯褀万万没有想到,那个女人似乎变成了另一个人。自己一身凌乱,衣裳破败褪色不堪入目,只能蜷缩着蹲在一个角落,抬眸间正对上她的美眸,不管她如何佯装都逃不出自己的眼睛。儿时她仰头看着自己,如今却轮到自己仰望她,满满的愁怨凝结在心口,如千年寒冰怎么也不能融解。
她说过不会丢下自己,可那一夜她还是如同三年前一样,毫不犹豫地丢下了自己。一切如左,不可再回首。苏晋尧的出现,没有预兆窜入了自己的心扉。萧府那夜,他不顾安危,突破重重困境救下自己,纵使自己曾经紧锁心门,却还是忍不住倾心于他。一日不见,便觉着心慌。原以为寻着一个依靠,自己想生生世世都依靠着,却不想他心中所系乃是她。
而且他愿意为了那个女人付出一切,那一刻她的心似杜鹃啼血猿哀鸣,点点都是泪断肠。为甚自己过得如此凋零颓唐,她却可以众星拱月般高高在上。董太后本欲钦点自己为太子妃,无奈却因着那一次入宫,自己的命运从此转变。曾经的幻想悉数化作齑粉,一丝丝不留余地,随风而逝。
当自己处于水深火热的烟花柳巷,她却赫然成了芜国尹妃。当自己困于重兵把守的萧府,她却摇身一变成了冠绝一时的苏亦岚。果真是个善变的女人,如此之快,令自己也措手不及。
纵使她对自己说着如何深情款款的话语,亦不过是为了宽慰她那颗不安的心。娘亲说的没错,她是个不祥之人,亦是个多变的女人。如今一切都看穿,却已是太晚了。
深深的后悔,无尽的自责,恨自己为甚没有看穿那个女人的伪装。她的柔弱,不过是为了博得自己的怜悯。她的誓言,只是一句没有分量却足以欺骗自己的话语。
“原来你们在这!可让我好找。”循声望去,只见苏晋尧身着一袭深黑色如意云纹交领长袍大步走来,夜色中更加衬得他卓尔不群,他笑着,黑眸中却只有她,视线似乎从未掠过自己哪怕一眼。抽开身子,斯褀紧紧地攥着自己的手,若不是深夜,只怕眸中泪水会被人瞧去。
苏亦岚远远瞧着苏晋尧朝自己走来,嫣然一笑,淡淡说道,“有什么事吗?”倏尔眸光有些黯淡,沉声问道,“她还是不肯见我吗?”
苏晋尧微微点头示意,温声道,“相信过了段时间,她必定会想通许多事情。”只匆匆掠一眼呆呆站在一侧的斯褀,接着目光凝视着苏亦岚,温存道,“如今你有孕在身,千万不可在风头长得久了,否则又要像上次那样气血不足晕厥过去。”
斯褀安静地站在一旁听着他二人的对话,他们的眼中似乎瞧不见自己,只一味顾着谈话,难道他们竟但她不存在了吗?心中莫名地好似被什么东西撩拨着,说不尽道不清的怒火阵阵窜上心头。
“明日之后,我便要回宫了,她还是不肯原谅我,竟也不想随我一同入宫吗?”苏亦岚美目低垂,难掩的失色,衣领处好似钻进冷风,不由得缩了缩脖子,柳眉微蹙,终于开口,“也罢,这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宫中暗流无数,风云变幻难测,眼下她离去,倒也可以获得一世清明。”
苏晋尧隐隐听出她话里的落寞,急声道,“那你怎么办?若是妙雪不在,你身边又缺了个可心的人,这可如何是好?要不,容我再去劝劝她?”
苏亦岚闻言连连挥手作罢状,拦住他道,“大哥,我尊重她的选择。反正这路是我自己走的,自然就该独自面对,何苦牵扯上她。”声音渐渐有些变小了些,“况且,提出那个建议,本就是我有错在先。即便是事出无奈,我亦该听从她的想法,然我并没有。”
苏晋尧满脸担忧状,双手负于身后,来回踱步道,“那可如何是好?你有孕,需要人照顾。”
苏亦岚柔声道,“大哥不必在意,我自然是会好好照顾自己。”心中一紧,接着道,“她去了庵中,而我又要入宫,只愿大哥好生照顾她,莫令她心灰意冷。我身边有无人照顾无关紧要,只要她不难过,我这心里才踏实些。”
“你即便不为自己着想,也该替腹中胎儿着想。”苏晋尧忙不迭说道,“我这便从府中挑选几个得力贴心的丫鬟随你一同入宫去,也好有个照应。”
苏亦岚听着正想推搡,却听着斯褀满目关切极是真挚地拽着自己的手说道,“我要和长姐永远在一起,长姐说过的不会丢下斯褀,难道都是假话吗?”
将头垂得极低,余光扫过苏亦岚脸上的神情,斯褀眸底闪过一丝诡谲之色,旋即便消弭不见,唇畔微微一勾,永远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