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天净,绛河清浅,皓月婵娟。
淡淡银光从绿窗漏洒而下,照得屋内染着一层白霜似的。苏亦岚辗转难眠,美眸睁开只愣愣地望着藕荷色软绫帐子,心口莫名觉着不安,跳动得比从前快了许多。
“姐姐,还没睡下吗?”斯褀侧着身子坐起,低眸望着苏亦岚柔声笑着,索性将一旁的石榴花开苏锦缎被掖得严实些,忽而单手撑着下颌,若有所思地状似无意问一句,“既然没有睡下,斯褀也睡不着,不若姐姐讲个故事给我听吧!”
苏亦岚嗤地笑一声,仿佛想起了在凌府的时候,每每斯褀睡不安稳的时候都会甩开乳娘径直跑进了自己的屋内,而且她从来都是二话不说便钻进了自己的被褥,也是这副模样央着自己说故事。然后说着说着,低眸一扫不知何时这个丫头已经陷入酣睡中了。
只是眼下她竟没有兴致将故事,而且她也不知该讲些什么,苏亦岚便连忙挥手示意,迎着斯褀满目期许的眸光,有些自责道,“斯褀,如今姐姐心中郁结,甚是烦闷,只怕是什么故事都记不得了。”分明掠见斯褀黯淡的杏仁大眼,赶忙拍着她的手道,“下次,姐姐必定给你讲些有趣的故事。”
“好吧,这次暂且饶过姐姐。”斯褀扳过身子亦是躺在柔软的床榻之上,双手攥着衾被,触在手中甚是柔滑,低低叹了口气,转而侧过脸注视着苏亦岚,二人相距不过三尺。
苏亦岚亦侧过身子笑脸盈盈地看着她,如同儿时一般,倏尔瞧见斯褀微微蹙着眉头,修长的玉指伸出轻轻抚平,温声道,“怎么了?好端端的,竟又哽咽起来。”
斯褀忽而将头靠在苏亦岚肩膀之上,两行清泪顺着脸颊缓缓流下,难掩的失落再度爬上眉梢,照射进屋的那几缕月光将她的泪珠映得愈发晶莹。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
所有的回忆一股脑儿涌上心头,那满腹的愁绪,剪不断理还乱,纵使她经历过那许多劫数,本以为心扉已是坚不可摧,可望着床头那斜照而进的清辉,斯褀还是忍不住哭了起来。
孤舟一叶,随波沉浮飘荡于天地之间。多少个夜里,醒来抚着沾满泪珠已经湿了的枕头,她才下意识地抚着脸颊,淡淡的咸味残留在嘴角,泪痕犹在。在寂寥漫无边际的黑夜之时,她已不记得自己有多少次想要死去。
只是每每快要付诸实践的时候,一个念想都硬撑着她,绝不可以。她曾是无忧无虑的凌府二小姐,甚至有可能当上弁国太子妃。如今繁华已尽,所有的都不可能,伴随着她如梦的唯有那些怎么也忘不掉的惨痛经历。
幸好上天听到了自己的祈祷,令自己再度见着了凌雨萱。不,她已不是凌雨萱,凌府与她无甚关系。若一定要说有,那她便是凌府最大的恶人。灼灼清眸在黑夜中闪过一丝亮色,右手不经意触着苏亦岚微微隆起的小腹,无名的怒火升腾而起,另一只手忍不住握成拳头,仿佛将所有的愤怒都聚焦在一起。
苏亦岚本抚着斯褀的发丝,忽而感觉到她的手正抚着自己的腹部,而且无端夹着股凉意,心下一紧,赶忙将衾被盖的更严实些,抓着斯褀的右手径直搓着,想要传递些温度给她,语带关切道,“虽入秋夜里有些凉意,可到底这屋内还是烧着一些炭火,莫不是方才夜里着凉了?”脸色一沉,眸底无尽的担忧之色,伸手贴在斯褀额际,心疼道,“待入宫了,姐姐必定好好照料你的身子。”
斯褀脸色一僵,翕动的嘴微微张开,鼻尖一酸,一片雾气充斥在清眸之中,模糊了视线,咬咬牙硬是逼回了在眼眶中打转的泪珠。渐渐从苏亦岚怀中抽出身子,别过脸望着袅袅升腾而起的白烟,声音极是平淡,似乎暗藏着无尽悲凉,若不仔细是丝毫也听不出的,“谢谢姐姐。”
“你我姐妹之间,还谈什么谢不谢的,当真是生分了。”方才还觉着有些不对劲的氛围,在听了斯褀的话之后,苏亦岚心里才踏实了许多,只轻轻拉着她的手道,“许多年了,每每夜间我都睡得不踏实,如今能与你再度相遇,上天待我不薄。”
斯褀怔怔地盯着软绫帐子正中央往下悬着的深紫色流苏,心也随着那流苏一颤一颤的。在听着苏亦岚说出那句话后,暗中倒抽口冷气,清眸之中满是冷澈,声音虽细但在这安静的夜里却听得十分清楚,“既然上天如此眷顾姐姐,姐姐日后必定会过得十分好。”末了将十分二字说得更重了些,也拖得长了些。
苏亦岚闻言莞尔一笑,看一眼窗前微弱的月光,转眸盯着斯褀,犹豫了片刻终于开口问道,“方才你哭,到底是为甚?可否告知姐姐,也让姐姐替你分忧解愁。”
“没什么,不过想起了一些事情。”话一出口,斯褀便有些后悔,绝不能被她发现自己已经意识清醒了,便装着有些头疼的模样,伸手捂着额际,一脸拧着扯唇道,“姐姐,最近我总是想起了过去的一些事情,总是断断续续的,每每想着便让我心绞痛,脑袋也愈发沉了。”
“既是这样,就不要再想了。”苏亦岚将她抱在怀中,轻轻拍着她的背,细声道,“我情愿你什么都不记得,便不会难过心伤。”美眸含着泪水,竭力控制情绪,淡声道,“若是真的不记得了,亦是个不错的选择。”
斯褀隐隐约约感觉到上方传来的啜泣之声,虽然有些闷闷然,虽然苏亦岚尽力压抑着,可自己还是听得分明。若是从前,自己一定会走上前说些宽慰她的话。如今,时过境迁,斯褀断断不愿再做从前那个无知任人欺的小女子。她会流泪,只是她心中有愧。而自己呢的泪水早已干涸了,已不记得什么是笑什么是哭。
屋内安静地出奇,有些压抑令人喘不过气来似的,斯褀虽心中千万不愿还是任由苏亦岚抱着自己,只想打破沉寂,随口道一句,“姐姐,明日就要入宫了,我这心里有些担心。平日里总听苏大哥说皇上待人如何冷酷无情,我的心亦是惴惴不安。当今皇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若是一个差池,他会不会要了我的小命?”
苏亦岚忍不住笑出声来,原来在大哥眼中的栾承昱亦是那样冷澈,怪不得外头传闻沸沸扬扬。或许从前她亦是那样认为他,然回想着自己与他相识的点点滴滴,不管是七年前在弁国后山邂逅,还是三年前在听雨轩中相遇,抑或在紫宁阁中相交,如今在她眼中,他不是常人所言的无情。他很体贴,只一个眼神便能猜着自己的心思,不管不顾外界发生了什么,他都会替自己遮风挡雨,许下那相依相伴的誓言。
想着听雨轩中自己竟不知他是帝王,对他多次语出不逊,甚至出手相向,然他却未动肝火,而是一味待自己极好,如春风般的笑靥绽开在她脸上。缘分天定,只是那时她未发现,而他更是不知晓。
在得知要下嫁芜国帝君的消息时,那一刻她的心霎时像被利刃狠狠划了许多刀。如今那个曾经在月夜皇城夹道间,自己隔着帘幕并不曾得见的男子,成了自己此生唯一的良人。
想到这许多,苏亦岚的脸颊不由得发烫,伸手捂着绯红的脸颊,幸好夜色中不会被人发现,忽而转眸对上斯褀的清眸,轻声笑道,“不管旁人如何想他,我只相信自己所看见的。”将衾被掖好,轻声道,“放心吧,一切有姐姐在,都会好的!”
外头似乎起风了,将屋内的帷幔吹得漾起。倾泻而下的清光,将周遭愈发衬得静谧。不知不觉间,屋内的人儿皆不再言语,只是昏昏然入睡。
翌日早早地到来,苏亦岚凝神立于庭院中,思绪万千,将大氅裹得更紧了些。这件浅蓝色云纹大氅乃是离宫那一日妙雪亲自替自己系上的,如今她迟迟不肯现身,可见自己伤她多深。
微微皱眉,望着枯黄的枝桠,斑驳的黄叶在木槿枝头随风飘动,似乎随时都会坠落地面。苏亦岚美眸定定地凝视那青砖白墙外的湛蓝天际,登时心中酸涩难以克制。
美目霎时湿润一片,只无言地驻留在原地,纹丝未动,双手紧紧攥着木兰丝巾。越是亲近的人,却被自己伤得越深越痛,她有些恼恨这样的自己。若是能早些坦然心中的一切,或许事情便不会成了今日这样的状况。
抿紧双唇,缓缓合上眼眸,感受着风吹耳畔,甚是安静。忽然听着踩在地上落叶之上的橐橐靴声,窸窸窣窣响着。苏亦岚睁开眸子,只顾注视着木槿的枝桠蔓延横生向遥远的天际,双手捂在胸口,极力抚平着跳动的心,却还是心口一颤,不知该说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