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街上已是华灯初上了，苡南迈着棉花般的双脚走出公司的大门。沿街橱窗里陈列出时兴的金羊皮长夹克，很引人注目，不过苡南却简直不敢正眼瞧它们一眼。为了摆脱繁华的诱惑，她转入一条僻静的马路。可是，没走几步却又不得不停下，因为在她前面不远，走着一对紧偎着的人，男的是她所在的蓝鸟公司的老板，女的是同公司的售货小姐。为了避免遇到他们而引起尴尬，她闪在一边装着打量一张刚张贴出来的“赈济火灾灾民义演音乐会”的节目单海报：
小提琴独奏《天鹅》
圣·桑作曲梁天呈演奏
那行字闪电般跳入她的眼里。圣·桑的《天鹅》！
音乐会在港地是一种奢华的娱乐，她以前是不敢妄想的，可这是圣·桑的《天鹅》呀！她急急地赶上一辆“巴士”。
她悄然摸到座位上坐下，屏声息气地等待着。来了，舞台上走出一个普通的男子，他穿一身不合身的礼服，一看就知道是租赁来的。他高傲地往四周瞥了一眼，随后举起他的提琴。好眼熟的神气！在他的弓弦压在琴上的一瞬间，飞出了一串震人心弦的颤音，随后引出那华丽壮阔的主旋律。这把苡南带回两年前在内地S市芭蕾舞团的情景中去了。那时，她曾无数次和着这熟悉的旋律，扬起双臂踮起脚尖……当年她一直以为自己和这曲“天鹅”是永远不会分离的……然而这样的生活已是多么的遥远！……乐声强大洪亮，洋溢着渴慕生活的灵感；蓦地旋律急转直下，死神进来了，乐声飘逝了，仿佛死寂在遥远的天边……
下面是一位“迪斯科”明星的表演。苡南还不习惯这种新式艺术;向往已久的乐曲既已听过，她就轻轻离座了。
夜色柔和清静，月光透过树梢在马路上投下斑斑驳驳的光点。苡南苦苦思索着那位不幸的艺术家的面容，想着在哪里见过他，然而却是枉然。他的演奏技术原可以和内地第一流的小提琴手媲美，可是……苡南想起他那身寒酸的礼服，唉，人生真是异常费解，异常可悲！……
两个星期以后，一天下午，苡南在文具、乐器柜台上忙碌着。
她不会讲广东话，也没有漂亮的衣饰，可老板发现楚楚动人的她，在文房四宝之中自有一种清新怡然的风韵。售货小姐，特别是和青年学生打交道的售货小姐，能像她那样是最理想的。
“请给我一根指挥棒，要真正的意大利货……”一个高高瘦瘦的男子出现在她柜台前，他穿着普通斜纹布上装和牛仔裤，上装肘部磨损得很厉害，而他嘴角的线条却构成不可一世的神气。
他就是天呈！他已在乐器柜台前兜了多次了。怪不得她看着他眼熟。尽管他高傲得出奇，苡南却对他充满好感：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懂得音乐的。
“如果我是你，我就绝不迷信意大利货，”她抽出几根精美的指挥棒，“这是大陆来的，真正的黄杨木，便宜多了。”
他半信半疑地接过，细细端详一番，满意地笑了。
或许是由于她生活中的友谊和体贴竟是如此的少，她对他竟腾起一股不可抑制的好感：“不久前我在‘皇后’听了你的演奏，太好了。你替我找到了一位久违的伙伴！我已整整两年没有听到它了。”
一片动人的光辉从他仁厚诚实的眼中放了出来，他抿着嘴唇并略微牵起右嘴角笑了，双眼隐藏在两个浓密的黑影里。
“谢谢你了。”他拿着指挥棒走了，磨损得发亮的两个袖子骄傲地在人丛中摆动，显得十分刺目。
似乎是巧合，苡南在下班后常常会在公司门口碰见天呈。她很喜欢这种“巧合”。
那天下班后，苡南照例迟迟离开公司。一个肩膀宽宽的、容貌英俊的男子在门口拦住了她：“我用车送你回去吧。”
这是老板，那些少数的事业上成功的幸运儿之一。讲究的衣饰和生气勃勃的目光使他显得更加漂亮。他喜欢轮着请小姐们饮茶行街[7]。当然，假如他光请苡南，那就是另一回事了。苡南尽可能客气地拒绝了。
“你这是推托……”老板潇洒地为她打开了车门，眼看一点余地也没有了。正在这时，她看见天呈远远走来，真是救星！她边迎上去边回眸对老板一笑，然后亲热地挽着天呈的臂膀走了。等到走过一条马路，她才松开：“你真帮了我一个大忙。”
“可你能帮我这个忙吗？”天呈说着举起衣袖，一截毛线拖在袖口上。苡南笑着从头上除下一只发夹。可是……在港地的繁华的大街上，你能找到一千个地方供小伙子和姑娘们寻欢作乐，却找不到一个地方可供缝补一只毛线衣袖口——人们会笑话的。
“上我家去，前面不远就是。”他说。
绕过高高的大楼，他们走进一条弯弯曲曲的小巷，在二楼尽头，他领她走进一间窄长的骑楼间。屋里除了最必要的家具外，居然有一架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旧钢琴。
苡南用发夹灵巧地给他钩好了袖口。
他满意地看看袖口：“真是一项伟大的工程。”
好像该说再见了，可无论是他还是她都不想就此告别。
“在这儿吃饭，看看我的手艺吧！”他从床下拖出一只火油炉，熟练地点着了它，忽地又停下来瞪大眼睛看着她。
“你不怕？”
“怕什么？”她坦然地看着他。
“你什么也没问就跟我来了。如果我将你拐了来，然后……”他立起手往颈部一比划。
苡南格格地笑了：“假如我没有听过你的演奏……”
“你太迷信艺术了。”
“可人们说，只有心地纯真的人才懂得音乐。”
“谁说的？”
“我们的芭蕾指导。”
“什么地方？”
“S市芭蕾舞团。”
“呵！”他恍然大悟，“你学过芭蕾？”
“原来在少年宫的小伙伴艺术团学，后来进了舞校了。”
“真幸福！”
是呀，幸福！人往往这样，只有当幸福离开你时，才真正领会到它的价值。
“可你为什么跑到这儿来？”他不解地问。
为什么？唉！当她因《天鹅之死》而在S市舞坛初露头角时，在港地的伯伯再三劝她来，说她应该过另一种生活。或许是的；苡南想起那位曾到舞团访问过的外国芭蕾舞明星，她拥有自己的房子、游艇……甚至舞团！苡南开始做起五彩缤纷的梦。然而梦毕竟是梦，她事实上只当上了一个每月仅拿数百元港币的售货小姐。不要说实现美丽的梦想，就是维持日常生活也显得十分拮据……
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投入一注光亮，就像投到舞台上伴她独舞的光圈。苡南缓步走向钢琴，弹出《天鹅》的主旋律。她没正正规规学过钢琴，然而琴声却自然流畅，有着诗一般的感情。
“只有心地纯真的人才懂得音乐！”他沉吟着。
“你自小就立志学音乐了？”她转了话题。
“我本来立志做一名医生。”
“谁让你改变主意的？”
“一个姑娘。”
“呵！”苡南说着沉默下来，带着一种怅然的表情，“那……她为什么不给你补毛线衣？”
“她嫁给一个医生了。”
“为什么？”她为自己话语里流露出过分的高兴情绪感到歉疚。
“因为医生能多赚钱！”
沉默。
他烦躁地在琴上按了几个音阶。琴键在他坚实的手指下跳动着，从第一个和音起就能紧扣心弦，顿时，丰满充沛、洋溢着生命力的音波，充满了这间小屋。
她热烈地请求着：“再来一次吧！”
“这是我自己的曲子，钢琴协奏曲《春》。圣诞义演时公演，我想亲自指挥……”他自豪地拍着胸脯重复着，“我的曲子！”
甜美热情的旋律重新鸣奏起来。
苡南惶惑不安地站在老板前面，她感到自己过分“朴素”的服饰在这位风度翩翩的漂亮老板面前显得局促、寒酸。
“我们请你帮帮忙，你体形很美，可以做胸衣展览。”
怎么？穿着胸衣在众目睽睽之中？还要做出一番搔首弄姿的姿势！
“我不……”
“不干？”老板敏锐的眼睛里掠过不解的表情，“你可以有五千元的‘好彩数’。你自己可以过得快活点……”苡南感到他那灼灼的目光不屑地扫了一下她自制的裙子。由于如今又时兴长裙，苡南只能把裙边放下两寸，可是那条旧的折缝还是清晰入目，老板一定看见它了。
“我只能再和你交谈两分钟。”讲究效率的老板不耐烦了，“如果你不愿意，我可以再找别人。”
“我不愿意！”苡南转身走出经理室，远远听到老板轻蔑地哼了一声：“大陆来的姑娘就是这样呆板僵化！”
“呆板僵化！”……一路上，老板的话像一张陈旧的唱片一样在耳边反复播放着。因为她穷，她就无权维护姑娘的尊严而活该让别人耻笑吗？假若她今天是个住在半山的阔小姐，老板就会请她划船、跳舞、到大饭店晚餐，而绝不会使唤她展览胸衣了。瞧他投到她那条旧裙子上的那副目光！
不知不觉间，她发现自己是在天呈的骑楼间前面停下了。人在痛苦时没人做伴是很难受的。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她怅然地对天呈说。
天呈默然走到钢琴前，按出《天鹅》的主旋律，乐声猛然使被禁锢的生命力从中迸发出来，如醉如痴地往高处挣扎……苡南停止了抽泣，若有所思地抬起头。
“你不能一直埋没下去，我准备向圣诞义演推荐你的《天鹅之死》，这对你或许是个机会……”
苡南胆怯地抬起双眼：“我……能行吗？”
“一定能行！”他说，“我担任音乐课的学校有一间大体操房，从明天晚上起，你每天上那儿练功，我来伴奏。”
他又重向钢琴边俯身下去，粗犷有力的《春》的主旋律，巨浪似的向窗外涌去，和夜色、雾气融合在一起。
苡南随着急剧的琴声旋转着，颈上的项链像流星一样飞绕，每一瞬间，优美的造型都显示出她扎实的根底和敏锐的乐感。
天呈满意地合上琴盖：“再过两星期，你完全能像一只真的天鹅一样，在舞台上飞旋。”
“谢幕时我一定要在台上用眼睛寻找你。在演出时能看见亲人是……”她的话忽地卡住了，两颊燃烧起红晕。
“好漂亮的项链！”他称赞她那闪闪发光的项链。
“好看吧？！”她向他伸过脖子。
他不置可否地莞尔一笑。
“呆佬！”苡南娇嗔地嘟起嘴巴。
“我呆板僵化吗？”他幽默地笑了，微微牵起他的右嘴角，一双眼睛马上隐藏在两个浓密的黑影里，“告诉你，你的脖子真美，像天鹅的一样……”
月色皎洁，一切都沉浸在一片银白色的世界里。黑夜中的光明是多么能安慰人呀！生活中非得有点光亮不行，哪怕只有那么一丁点……
演出日期近了，可她还没筹划到定制一件舞衣的钱。当然她可以租赁一件，这样可以省许多钱，可这多寒酸！一件漂亮的服饰，对一个在艺苑上初露头角的姑娘来说，如同商品的包装对商品的销路一样重要。可哪来的钱？即使天呈也无法帮助她；他也不宽裕呀！据说当初芭蕾的创始人之所以要踮起脚尖，是遐想着飞离这尘世，可而今苡南却为这尘世的一件最庸俗的东西而不能踮起脚尖。
苡南缓步向经理室走去，她想到那件事就全身起了一阵战栗。
“不知胸衣，还……”她躲着老板逼人的目光，“我——”
“别难过，苡南小姐。”年轻的老板像一个多愁善感的诗人一样双手抱着胸，来回踱着步，“人生就是这么回事。要充分利用上帝赋予你的每一点长处，牢牢站稳你的脚跟，否则就……嘿嘿，这就是人生！能领悟是很好的；很高兴你能配合我们的企业！”
他的温和、同情的语气叫苡南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对于可怜的小人物，尤其对一个女孩子，花言巧语有时也是一贴有效的止痛药。
水银灯下，苡南舞姿轻巧，宛如香烟一缕，轻盈飘逸。那身别具一格的舞衣更为她平添了不少风采。
老板在台下得意地眯起眼睛；他听见人们在窃窃私语：“她是‘蓝鸟’文具、乐器柜上的售货小姐……”
鲜花、掌声和喝彩声纷纷飞向苡南，她跨着优美的斜步走到台前谢幕致意。天呈紧紧地跟踪着她的视线，然而她却没有看见，因为灼灼的闪光灯把她双眼都弄花了。
她刚刚走进后台，老板就小心翼翼地替她披上外套，像侍候一位公主：“今晚在空中饭店为你设有饭局；记者们在等着你呢。”他的眼睛恰到好处地暗示出他对苡南的崇拜和向往，女孩子是很难处在这样的目光下而不让步的;她们喜欢这样的注视。苡南顺从地坐上了他的车。
布局新颖、富丽堂皇的空中饭店云集着各行各业的阔佬大亨们，他们团团围着“蓝鸟”老板。一个胖子费力地挤过人群，伸出三根香肠般的手指说：“请苡南小姐在电视台为我们跳三分钟的连袜裤广告舞。你们‘蓝鸟’因此而受的损失，我一定如数偿还。”
“该为苡南小姐这对举世无双的大腿保险……”保险公司经理的眼镜已滑到鼻尖上，也顾不得往上推一把。
记者们密匝匝地围着苡南。她的“梦”终于实现了，她醉了！
戏院门口早已车去人散。天呈还在门口踯躅着。耀眼的灯光照在绘有苡南面容和舞姿的巨型海报上。沿街的咖啡馆里传出著名黑人歌星纳金·柯尔斯的录音：
你好像一朵鲜花，
多么纯洁、温柔、美丽，
当我凝视着你，
那忧伤就潜入我的心里，
……
浓郁深情的歌声飘到空旷的大街上，更令人感到孤单、寂寞。晚风吹来，透过他薄薄的外套，很有点凉意了。他双手翻起衣领，固执地等待着……
经理室的立体声唱机也在播送着纳金·柯尔斯演唱的这首曲子，这是眼下最时髦的了。
我把双手放在你头上，
为你虔诚祝福，
祝福你，希望你，
永远纯洁、温柔、美丽，
……
歌声如尖刀般剜着苡南的心。
老板继续在滔滔不绝地劝说：“……在电视上，只不过是三四分钟的事，你就可以捞进一笔可观……”
是的，“就可以”。只要她在电视摄影机前跳一段疯狂、放荡的“迪斯科”舞，当然，得穿最少最少的衣服，她“就可以”了！……
“祝福你，希望你，永远纯洁、温柔、美丽……”磁带卡住了，声音变得像一把钝刀划过玻璃一般地刺耳。
“请你关掉。”苡南捂起双耳，呻吟着。
“冷静点，小姐。”老板摆弄着机器，“上什么山就得砍什么柴。我童年曾幻想做一个航海家，可是而今却成了一个庸俗不堪的生意人！儿时的世界和现实完全是两码事。你很想做一名芭蕾舞演员，可难道你不想想，当你的《天鹅之死》连着跳十天、二十天后，会出现什么情景吗？港地没有正式的芭蕾舞团，而目前你有力量自己组织一个吗？”他冷静自信的目光紧盯着苡南，大概是为了加强他话语的效果，一字一句都说得很慢。这个事业上的幸运儿嗓音洪亮，精力充沛，他可以把最低劣、最可耻的事说得若无其事。苡南憎恨他那类似赌棍的性格，可又暗自佩服他无懈可击、圆满周到的逻辑能力。他也有他的道理；只要她有了钱，她可以过另外一种生活，这一切只取决于电视镜头前的几分钟！
“不要错过机会，人生是短暂的；只要这里迟延一下，那里闪避一下，一切就完蛋了。”老板打开唱机，质朴的歌声又在室里荡漾：
我把双手放在你头上，
为你虔诚祝福，
祝福你，希望你，
……
苡南抓过合同签了字，逃一样奔了出去。
老板心满意足地呷了一口茶。真是时来运转！而今“蓝鸟”顾客盈门，连店里滞积的一批“天鹅牌”铅笔，也因那些中学生为了争相一睹“天鹅”小姐的风姿而销售一空！现在她又将成为电视明星，人们答应补偿他受到的“亏蚀”。一出一进，真是可观的一笔呀！她很美，如果在她身上再花些时间，是会得到她的，当然他并不要娶她，而只不过要得到她！
苡南急促地踏入那条小巷。演出以后忙于应酬，她好久没见到天呈了。她在二楼顶端的骑楼间停下来，半天，一个陌生的老头开了门。
“对不起。”她木然地转过身，下意识地摸摸提包里那根真正的意大利指挥棒……
一个富有魅力的春夜。一辆“的士”[8]在半山的一幢精致的楼房前停下，车里走出一个步履矫健的男子。
“请等一下，我带个朋友。”他吩咐司机。
广东阿妈把他引入一间布置考究然而毫无家庭气息的小客厅里。隔壁大厅传来疯狂的“迪斯科”乐声。客人百般无聊地转了一会，就走到靠窗的大钢琴前。瞬间，屋里就飞出一组委婉孤傲的旋律，这是人们十分熟悉的《天鹅》。
苡南在门口站住，她明显地消瘦了，涂着厚厚的眼膏，双眼黯然。
“你怎么找到了这儿？”看见他，她又惊又喜。
“大明星的住址是容易打听出来的。”客人冷冷地说，并不终止他的弹奏。她的睫毛颤动了一下。
“你还没有忘了它……”她的脸苍白又愁苦，像镜子一样映出一个孤独寂寞的心灵。
“想忘掉，但不成。”客人粗声粗气地说。袖口上拖下的一截毛线随着手势上下抖动着。苡南从头上摸下一只发夹，询问似的抬起眼睛，他默默伸过袖管。
难堪的沉默，只有隔壁嘈杂的谈笑声。
她伸过那条可爱的颈脖咬断了线结。女性的温顺照例总能战胜男性的傲岸，他慢慢抬起眼，借着那柔和的月光注视着苡南，力求在眉眼之际寻找她那过去的天真朴实的风韵。她经受住了他的注视：“我找过你，那天还带着一件礼物……”她的声音怯怯的，似乎怕打破这夜的寂静。
“假如我没猜错，那一定是根指挥棒。”
“算你猜对了。”她娇媚地笑了。这一瞬间他认出了一年前的她。
“那是一根真正的意大利货。”
“可我更喜欢那根旧的，因为‘如果我是你，我就绝不迷信意大利货’……”他抿嘴笑了，就像她记忆中的那样：微微牵起右嘴角，双眼马上隐藏在两个黑影里。
夜色清朗又温和，人世间的一切欺诈和不幸，此刻似乎都被这一泓月光遮住了。难道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吗？苡南的心热烈又痛苦地跳着。
“快点，苡南小姐，玛梯尼酒上来了。”有人猛叩客厅的门。
一股掺杂着爱怜与怨恨的感情涌上天呈心头：“大名鼎鼎的电视明星过着这样的生活，你怎么受得了？”
“我……习惯了！”她的双眼又黯淡了。
“跟我走吧，这所房子把你的雄心壮志、洁净清幽，甚至连生存的意志都吞噬了。走吧，即使骑楼间，也比这儿幸福……”他把她的小手合在自己有力的大手之中。
骑楼间？她想到那窄窄的小巷和简陋的房间，想象着他从床下拖出的一只油污的火油炉……不禁打了个寒噤。她在舒适的沙发上蜷缩起身子：“离开这儿我们又能怎样呢？这儿……不是挺好……我可以请老板给你安排个位置……”她低下头去。
“可你总该明白，生活中，除了这些手摸得到的以外，”他的语调奇怪地平静，只因他的痛心超过了愤懑，“还有一种真正值得宝贵的高尚的东西。”
“我已经走上了悬崖，”苡南苦笑着，“就无法摆脱这一切啦！别走呀，”她对正缓缓起身的天呈说，“别走！我是多么孤单啊……”
天呈说：“记得儿时有一个故事，鹰问鸡：‘你怎么会忘掉飞行的？’鸡说：‘我这里有的是吃食，何必再东奔西走？’鹰回答：‘我情愿与风雨搏斗，也不愿因为别人的布施而忘掉飞行。’”
他疾步走下台阶。屋里传来《天鹅》的凄婉的主旋律。琴声有点紊乱，和声也没配好，显而易见，演奏者对这曲调已生疏了。
“看来这句话是千真万确的：‘只有心地纯真的人才真正懂得音乐！’她本是多美的一只天鹅，可惜她已经死了！”
他惋惜地叹了口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