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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签证(二)

“哭啥,你的好日子来了。”老管家张妈数落着她,“从此以后,没有人管你了,好好读几年书,将来嫁个好男人,你也算出头了。还哭个啥!跟着你姆嬷走,还不是让她使唤一辈子,挖苦一辈子!”

她依然哀哀地哭着。她弄不懂,为什么在这拥挤的世界上,竟然会没有一个人要她,没有一个人想到她!

不久,房子卖掉了,几个老妈子也都领了养老金走了。姆嬷总算还有良心,在房子后面汽车间楼上,是一间向南的房间,给她留了一个栖身之处,并且每月由姆嬷的一个兄弟、她也是叫舅舅的,给她一笔数字不小的生活费。她算安顿下来了。为了逃避孤独,她在考高中时,特地选了一个住宿的女子中学。

与她同房间的,有一个娇生惯养像个瓷娃娃样的女孩子,她是家里的宝贝,一旦离开家做住宿生,就什么也不会安排,什么也不会料理,于是,就自然而然地依靠上了能干的刘莲。她那种小鸟依人的可怜相,也满足了刘莲渴求感情慰藉的需要。她们很快成了好朋友。

女孩子们在一起,最容易说三道四。刘莲也知道,她成了大家说三道四的重点,因为她无父无母,一个人过;也因为同学们不知从哪儿隐隐打听到她是“小老婆养的”;也因为她的日益出落得光彩动人的外貌和处世为人的乖巧。是的,她乖巧,可以说乖巧得过分,这也就是她至今不能让人饶恕的缺陷。人们说她虚伪,她不认为自己虚伪,她只是希望有人爱她,有人喜欢她,就像当初她幻想着姆嬷有一天会回心转意爱她、疼她那样而努力着,试图着多照顾些别人,多体贴别人。可是,人们,包括不少老师,反把这归咎于她的资产阶级家庭出身和资产阶级思想影响,只有那个可爱的瓷娃娃感激她、欣赏她。

她俩常常躲在放下帐子的小床上,促膝谈着悄悄话。

“莲姐,我喜欢你。”瓷娃娃的情不自禁的拥抱,温暖着她那颗孤独的心。她向瓷娃娃全盘托出自己的身世,毫不隐瞒那“小老婆养的”传闻的确切性。她把自己的心,全部毫不遮掩地向女伴敞露,犯了女孩子最容易犯的那种通病:把自己毫无保留地敞给对方,而忘记想一想,一旦对方与自己翻脸时,自己的全部隐私秘密,犹如被人抓住的致命要害!这个毛病直至今天,她五十来岁了,还是免不了会重犯。她太想把自己毫无保留地交到一个人手里,可是愿意把她整个身心接下来的人,除了她自己,从没找到过!

那是个大年夜,瓷娃娃邀刘莲去她家过年。

她的父亲是个建筑设计师,母亲是中学教师,瞧着要苍老一点,父亲倒是个可亲又富有幽默感的漂亮男人。他们都很疼爱小刘莲,殷勤地再三邀她经常去他们家度周末。他们甚至在小亭子间里专门为她置放了一个床铺。

她生平第一次尝到一种居家的欢乐:餐桌上的笑语,晚饭后围着唱机聊天和欣赏音乐。她但愿自己真是这个家庭的一份子!她勤快地帮着瓷娃娃的母亲料理家庭琐事,甚或在厨房里露一两手,为他们烧几个好菜。她能从瓷娃娃父亲眉毛的抖动之中,猜测出他究竟是要烟灰碟还是要牙签或者茶杯。

“小莲,你可真会做人,完全是个人精。只是,你太聪明了,聪明精明得让人……”女主人有一次坦率地对她说,“让人……害怕。”说完,她还轻轻用手捂着自己的胸口。

难道她仅仅是为着“会做人”吗?如果以前她和姆嬷住在一起,是为着要在她面前“会做人”而处处小心讨好她的话,那么现在,她所以如此,只是为了表示她爱他们这一家,也希望这一家爱她。

可是,人家并不爱她;不过,或许她也有责任?她弄不清楚了。反正,在步向成年之际她跨错了一步,就注定她这一世再不会有平坦的路可走!

那是一个初夏周末之夜,那种无头无尾、无法言状的梦,又在折磨着她。似乎老有个可怕的什么在追她,她拼命逃,可腿沉重得要命,拔都拔不动。她使劲往四周寻觅,希望能有谁帮她一下,可是周围又总是那么茫茫的一片。于是,她放声痛哭,可是连哭也是那么难!什么东西压抑着她不敢放声大哭,她抽咽着醒来,才发现泪水已湿了一大片枕头。为什么老做这样的梦?直到后来她才悟到,那梦中死死揪住她不放的,原来就叫做“孤独”!

那晚,又是同样的梦:她张开双臂寻觅着一个依傍,一个爱。忽地,一片无垠的温暖从天而降,让她的头靠着、枕着,她似乎终于放下一块大石头了。她疲乏地往那片温暖靠着,快乐得长长地呻吟了一下。即使在梦中,她也相信自己是在做梦,她也不敢相信那是真的。可是,那片温暖可是实实在在的,而且越来越紧地攫住了她。她有点清醒过来了,努力地睁开眼睛,猛地发现,瓷娃娃的父亲、她尊称为“伯伯”的,穿着背心短裤,蜷缩在她身边,把她紧紧搂在怀里。

发现她醒过来了,他并不惊慌,反而微微对她笑,呢喃着:“我可爱的小宝贝。”然后开始吻她,吻她的脸颊,头发,嘴唇……这个可以当她父亲的男人,在对她干这些事时,却还显得那样从容不迫,那样的体面。就是从那一晚起,刘莲打心里悟出,当一个卑劣的灵魂裹着学识、地位、风度、钱财等等高贵的外表时,比那些没有这些堂皇的外表的同等卑劣的灵魂,要可恶一万倍!

她意识到自己正在被攫夺着一种极其珍贵的东西,她不甘心就这么糊里糊涂、草草率率地失去它。

“别……”她轻轻地恳求着。

他静静地打量她,双目稍稍眯了起来:“我会好好地疼你的,小可怜。”他深深地,但是却很谨慎地吻了她一下。因为离她很近,在黑暗中,她都看清他黝黑而且毛孔粗大的脸颊,微红的眼睛中射出的咄咄逼人的灼热目光。

事过后,当她一人依旧孤零零地躺在黑暗中时,她感觉到自己在哭,但这种哭不同于以往半夜一觉醒来那样揪心。这是她这一生遇到的第一个男人,他那么不负责地拿走了她的童贞,还装出那么一副彬彬有礼的体面样!如果没有他,她的生活完全可以是另一个样的!她应当十分恼恨他,但无论当时,还是现在,她虽然恨他,但并不是“十分”。让人耍了还尽把对方往好处想,世上大约也只有她这样一个大傻瓜了。

“我一定好好爱他!”十七岁的刘莲,在遇见第一个男人时,就这么认认真真地对自己说。当然,他年纪大一点,可是她想到了简·爱与罗彻斯特,便心安理得了。她好比一个手捧彩球的女孩子,满心想把这满腔的爱投给一个人,可是她无父无母又无兄弟姐妹,于是滥投了!

直到今天,她都五十来岁了,忆起他,她还不是对他恨之入骨。虽然后来事情败露,他自个躲在一边,让二十岁还不到的刘莲独个来承担这一切耻辱,她也不十分恨他。不管怎么说,他唤醒了她身上沉睡的东西,他像一面镜子,让她意识到自己原来一直让姆嬷耿耿于怀的妖气和轻骨头相,原来就是美貌和娇媚!原来还有人会喜欢她!她把那种抚爱和亲吻都认为是喜欢,因为,从小从没有人给过她抚爱和亲吻。

事情败露,他躲开了,瓷娃娃的母亲连声“狐狸精”和“小老婆生不出好东西”,把她撵走了。瓷娃娃也公然在班里宣布了她的“小老婆养的”传言是正确无误的,是刘莲亲口向她承认的。她又回到自个那空无一人的小屋里,说出来连她自己也瞧不起自己,她还指望,那个男人有一天会出现在她眼前,悔恨交集地求她原谅。她准会原谅他的,不为什么,只因为她生活中的爱与温暖是这么的少!

她在学业上总算争气,考上了大学英语系,结识了阿龚。

阿龚,颀长,潇洒,黝黑,自称为“T.D.H.”[1]先生。当时大学生中对政治很看重,而阿龚和刘莲恰恰却很淡漠,加上都是来自一般人不屑一顾,而他们自个却又很是顾影自怜的剥削家庭出身,于是,他俩自然恋爱了。

她真的让人爱上了,有人宠着疼着她了,朦胧的梦想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现实,越来越美好,越来越神往。她起誓要好好待他,为他生两个漂亮的孩子,把家料理得舒舒服服,她很为自己有这样的本领而庆幸和自傲。

她太爱这位T.D.H.先生了,他调动了她整个身心的爱,怎么也感到爱不够。她对自己一下子得到那么大的幸福几乎有点惶惑不安了。不过,她越感到幸福,越为自己从前的那件丑事而不安。一想到这,她会感到一阵寒气透过她的脊梁!当一个充满生气的未来影影绰绰地出现在她眼前时,她感到不安和内疚极了。她认为,唯一摆脱这种折磨的方法,就是向他开诚布公,求得他的原谅与安慰。就好比她向他袒露出自己还在淌血的伤口,希望他把她揽入怀里轻轻地为她抚着、摩着……

可是,他听了却暴跳如雷,说她欺骗了他,玩弄了他,同时,竟从他嘴里,也吐出了“小老婆生的就是这种货”的话。从此,在校园里,哪怕他与她面对面相遇,他也会把头一偏,装作没看见她的样子。也不为她着想一下,她会因此在同学们面前多尴尬多难堪!而且,同学们之中也传开刘莲早已不是一个处女的话了!

她该怎么办呢?她满可以当众搧他几个耳光,告发他已不止一次接触过她的身体,甚至可以讲得他更丑恶些,两个人间的事,反正是死无对证,可以随她怎么讲。但是,她没有,她只是对这一切保持沉默,空闲下来,手头还抓紧编结一件他的没完工的毛衣。

她靠在床栏杆上,坦然地迎着同卧室女同学们惊异或者不解的目光,嚓嚓地打着手中的毛线衣。那件特大尺码的未完成的毛衣,早已泄露了它的主人肯定是他,但她还是勇敢地在众目睽睽之下,继续编织着。她确有点像上海人说的“瘟生”[2],到这个地步,还尽想着把这一切都归咎于自己。为什么要阿龚和她一起背负那个由她自己一手造成的黑锅呢?

毛衣织成了,她到底没勇气把它送出去。

剩下的一年半很快过去,他们毕业了,她分在东北,他分在青海。她虽然看着娇柔,泼辣不出,但生性并不怯弱。从一开始起,她就不准备离开这块养她育她的土地。T.D.H.却不敢顶这个不服从统一分配的帽子。他走了,她却留下了。

她也找到了工作,虽然是在冷饮店里卖冰砖,但总比没有收入强。里弄大娘大姐们对她也挺好,尽管她们有时对她的“小老婆养的”持有轻蔑之态,但大都还是愿意帮助她,这全仗着她平时嘴巴甜,敷衍功夫好。里弄大姐们起先打算把她推荐去中学任代课老师,可是学校不要她,因为她生活作风有问题,不能为人师表。而冷饮店里反正不管这些。

她成了这条街上的知名人物,那时的男青年虽比现今的青年拘谨胆小,不敢哄她、嘲她,但还是送了她一个雅号:冷西施。他们有事没事就爱到她柜上吃冷饮,喝酸奶酪,胆大的还在钞票里夹上戏票,只要她愿意,她可以一个礼拜晚上不开伙,让小伙们轮着请她吃晚饭。是的,愿意与她周旋的小伙子不少,但真心愿意与她交朋友,像T.D.H.那样正经又认真的,竟一个也没有。

曾经有一个小伙子拉着另一个小伙子到她柜台上来买冷饮,做出与她很熟稔很亲热的样子,但她一转身,就听到如此详细又热心的介绍:“……她是小老婆生的,姆妈老早是电影明星……她很小就出山门了,与一个可以做她爷的老头子……男朋友轧了好几年,知道了,把她甩了……”

她不知道自己的身世怎么会如此一览无余地袒露在众人面前,但她居然还能对传播她这轶事的人微笑。吵架太累了,她也害怕,她宁可微笑。

时光一天天在流逝,她依然在冷饮柜和甘蔗摊之间往返,依然是个没转正的临时工。她不期待转正,也不期待调往学校或其他好一点的单位去。为着这里的人们对她“小老婆养的”和“十几岁就和男人胡搞”的履历已无传播的兴趣;而调往一个新单位,一切又得重新让人评述一番,依然有男顾客与她“吃豆腐”,何必呢?有时,在生意冷清的中午,她守着空空然的冰箱柜台,望着空落的街道,真希望身边有个她信得过的人,她可以对他谈谈,谈谈那蛰伏在她内心深处找不到归宿之处的孤独和寂寞,谈谈她的希望……随着夕阳的西斜,她内心会越来越惊恐:又是一天白白地过去了!

一个冬天的下午,店堂里增添了卖热水果羹的项目,由于外边寒气逼人,那热水果羹居然吸引了不少行人,店堂里人声鼎沸,夹着勺碟碰磕的声音,十分热闹。

“一碗水果羹。”照理是那种没好声气的吩咐,然后丢下几枚硬币,简直是对付叫花子的口气。六十年代的服务员,没八十年代服务员让人求爷爷告奶奶地央着的架子;六十年代的服务员,也还没开那种替熟人加重糖重油的先例;再加上那时的刘莲,已过了那鲜花般的年华,再套上件皱巴巴的工作服,更容易听到这种叱喝的语气了。将来她老了,还会被人喊一声“老阿姨”,再别指望有人会含情脉脉地称她为“亲爱的”了。

她不耐烦地往柜台扔上一块筹子,对方却不接,她有点愠怒地抬眼一看,竟是T.D.H.先生。

依然高高的个子,宽阔的肩膀,只是身上披着件沉笨的棉大衣,给人一种土里土气的感觉。

“你还是这样,一点没变。”他以一种诧异又赞许的神情上下打量着她。

他的审美趣味是永远让她折服的。即使她套着那么一件脏外套,即使她早已过了青春年华,他还是能一眼就认准她的魅力所在。

“我就欣赏你那种味,那股嗲劲。一定是你那明星妈妈遗传给你的。”不管是从前,还是在后来他们那段旧情缠绵的时光里,他不止一次如此赞赏她的可人意儿和娇憨之态。总算有人懂得疼她,懂得欣赏她,或许就因为他是这唯一的一个,才不至于在她多次目睹和感觉到他那忍无可忍的小家子气后,还是心甘情愿容忍下这一切。

邂逅的三天以后,他来到她布置得很舒适的小房间里。几年的边远地区生活,使这位当年的“T.D.H.”有了很大的改变,至少,他只能称T.D.先生,H.对他已不再相适了。

他的衬衣领子皱巴巴的,还镶着一串油黑的边,身上散发着一股不舒服的气味。他害羞地告诉她,他已习惯了一个多月才洗一次澡了,即使在有洗澡条件的上海也是如此。

“我已经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西北佬了。”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她反而为此高兴,感到自己在他面前的地位略略上升了一些。看着他袖管口拉下一截断毛线头时,她责怪他妻子不晓得疼自己的丈夫,从抽斗里拿出那件一直没机会给他的毛衣让他套上。

他站在那儿,好像在权衡着什么。终于一把搂住她。

“我那时太不懂事了!”他悔恨交集地说,“只有你,是真正疼我的。”

这是一句真话。

“我那时真是傻极了,把让人受用过这点看得太重,其实,这实在一点也不影响什么……”在享受了她的爱以后,他闭着眼睛疲乏又满足地说。

她哭了,死死地咬住枕角,怕他发现她在哽咽,怕他会因为发现自己讲话不留意刺伤她而尴尬。她呀她!

幸亏他也还能讲几句体贴的话。

“你,还需要稍许泼辣一点……不过,或许正因为你是这样的,才招男人爱呢。”他常常这么说她。他到底还是了解她。她多么需要有一个人了解她呀!无论是她的灵,还是肉!

他磨蹭了好几个星期才回青海,几乎半年不到又托词回上海,天天晚上上她这儿来。

流言飞语早就不胫而走,好心的老邻居不止一次委婉地劝过她。她也十分明白,她和阿龚之间,不可能会有更深更令她神往的进展,确实只是一段露水姻缘;但她宁可放弃几次择偶的机会。不过那段时日,她的脸颊红润生滋了,出落得十分鲜艳水灵。

一九六六年八月,《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社论出来了,虽然刘莲只是个卖冷饮的,却因着“小老婆养的”和资产阶级家庭出身,小小的房里也给兜底抄了一下,于是,整条弄堂和她的单位,都知道她有一千六百块的积蓄和一大包避孕套。就大多数人来说,揭人阴私比讨论文件有趣得多,而大家对避孕套更感兴趣,因为刘莲是个单身未婚女子。这事,霎时成了街头巷尾的趣谈。

从小组长到支部书记,都对她的境遇显出少有的关心,他们开始耐心地启发她、鼓励她讲出避孕套的主人,但当刘莲坚决表示此事无可奉告时,她就被排到牛鬼蛇神的队伍中去了。

“小老婆生不出什么好货”,“十几岁就开始和男人胡搞了……”这些舆论重番落到她头上。她听惯了,倒无所谓了,只是一味担心由于她的不慎,会不会影响阿龚。这可是个很容易惹祸的年月呀。

“人证物证全有了,你还抵赖什么!”造反队头头、那临时执政的领导,终于把一大沓有着她熟悉的阿龚签字的交代材料,在她面前扬了扬。原来,他们专程长途跋涉去青海外调了。这得花多少路费!就为了证实她和阿龚之间发生过的一切?她值得人们如此重视吗?本来,这只是她自个的事,她没有伤害过任何其他人,哪怕他的妻儿,她从来没有过取而代之的非分念头,她只不过盼着有个人抱抱她、亲亲她!当人们审讯她的犯错误动机时,她就照实说来。但人家不愿听她的,粗鲁地打断了她。

“你讲的是哪里的外国话!”

“你又不是美国人。”

“世界上绝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读得铿锵有力的语录声击败了她。

或许,她对阿龚的执著的爱,真就是无缘无故的。哪怕对那第一个夺走她贞操的男人,她也执一种无缘无故的依恋,直到“文革”中对方单位来她这儿外调,他从前有无收听过“美国之音”等敌台广播、有无对社会不满言论时,她只写了两个字:没有。然后签上自己的名字。

真是无缘无故的爱吗?是,也不是。这两个男人有他们自己的家室、儿女,她何苦去加害他们呢?“十几岁开始就和男人胡搞了”,人们如此说她时,并把自己的女儿或妹妹远远地拉开,似乎她是个传染病的传播者,一个老于此道的坏女人。岂知她其实远远不如当今那些个善于要挟男人买这置那的姑娘精明和老练呢。

“……你是否认为爱是驱除寂寞的途径?”

她的闪着粉红珠光色泽的指甲,又停留在这一项上。

对面她熟悉的那个窗口,那个刚会走路的小女孩扒在窗口的木栅栏后,大声地叫她:“阿婆,阿婆!”

刘莲向她招招手,笑一笑。

真羡慕这些孩子,因为生长在太平年月,污水怎么也沾不上他们的身,起码,他们就绝不会有“小老婆养的”罪孽。

唉,都到了做阿婆的年岁,还在做爱情自测题,会让人笑掉大牙的。她有好多举止言行,都与自个的年龄不相当了。比如说,她听音乐会掉眼泪,爱梳妆打扮,还爱……起码是热衷于社交生活,并且爱在男性面前卖弄风情,她何必回避这一切呢?五十几年了,自己对自己是最了解的,难怪丈夫和小菊不止一次揶揄过她:“你投错胎了,你这一套,在美国在西方,才吃得开呢!”

那粉红色的手指又回到这个问题上。

“……你是否觉得说‘我爱你’,是件易事?”

怎么老在这些个问题上徘徊?想出这些个荒唐无聊的问题的人,这些美国人或西方人,他们自个吃饱了没事干,尽用这些越想越玄的古怪问题来折磨人。唉,像她这样认真的读者,在美国恐怕也是不多的!

大门钥匙旋转了一下,是丈夫回来了。她迅速地把那本杂志往藤椅的坐垫下一塞。

“怎么,还没走?”丈夫走过过道,在她的厨房门前探了下头。

“把你的午饭菜准备妥了再走呀。”她麻利地揭起锅盖,用筷子拨弄一下煨着的牛肉,尝了一口,还咂咂地品下味,竭力摆出一个能干主妇的模样,扮演得自己都感到有点过火了。丈夫就要她是这模样。

比她长十五岁的丈夫,离休后由于天天去网球场锻炼,反而显得比前几年年轻和精力充沛了,而且也洋气多了。

刘莲把煤气关上,从坐垫下翻出那本杂志,在厨房里兜了一圈,还是想不出妥善的地方置放它,最后拿下门后挂着的一只大草包,往里一扔,感到还是带在身边最放心。在这个四间一套的居室里,她简直没有贮藏自己秘密的空间,这样的地方,能称为“家”吗?她能心安理得地在这儿待到老死吗?这也就是为什么,她过了半百的年岁,还跃跃欲试,出去碰碰运气。她想痛痛快快地过上几天无拘无束的日子。虽说心里不免有点玄,但她自信有一双能干的手,总不会饿肚子的。

她走进卧室,丈夫正在认真阅读刚来的日报。墙上桌上,至今还挂着丈夫与前妻身穿解放装、头戴八角帽的双人合影,就像镇邪的巫符一样处处都是,真正莫名其妙。不过,对她实在也无所谓。再说那张双人床,也是丈夫与前妻的眠床。那是一张柚木双人床,据说先前是某东欧国家大使用的,后来使馆撤了,丈夫不知怎么就分到这张床。刘莲第一次到这里做客时,发现这张床像北方人的土炕一样,上面高高地垒着被子、毛毯和枕头,还是打她进了门后,才坚决对它实行了改造,罩上了流苏边的大床罩。丈夫起先还不满意,认为如此一来,他不能随意往床上一躺闭目养神了。倒是小菊和她姐姐也都仿效起来,他才作罢,不再埋怨。

“我午饭可能赶不及了,你就先吃吧。”她一边向丈夫交代着,一边打开衣橱,开始换衣服。

“等衣服穿好再说嘛。”丈夫忙掉转目光,躲着她戴着乳罩、穿着丝质三角裤的身影不自然地说。

她和他一起生活快十年了,在一张床上躺了快十年了,可他还是看不得她在他跟前洗澡、换内衣!

一九七三年以后,刘莲的境遇似乎好了一点,烟糖业里办“七·二一”大学,竟然想到她持有大学文凭,调她去做语文老师。虽然去了一学期后由于复审不及格不让她教课,但使她毕竟有了与文化人共事的机会。

坐在她办公桌对面的,是一位眉清目秀的老大姐,架着副金丝边眼镜,看那架势,就属那种旧教会大学出来的,先天既不足,后天又不良,树叶掉下来怕砸破头的可怜的旧知识分子。她每天都是第一个到办公室,抹桌扫地,泡水打杂,那些政治上先天后天都很足的工农兵大学生,冲着年纪比他们长整整一代人的这位老大姐,老三老四地一口一声“老林”,遇到哪天暖瓶里热水用完了,还会责怪地问:“老林,今天没泡过热水?”似乎那成了她的本分了。

刘莲看不下去,就有心也早上班几分钟,帮衬着林大姐一点。

“你何苦呢,像老妈子般侍候他们。”她曾经不解地问过她。

“我是敌我矛盾作人民内部矛盾处理,帽子拿在群众手里,说是解放归队了,实际上还留着一条辫子呢。”她长叹一声说。

她同情地点点头,她懂得有根辫子让人抓着的滋味。

林大姐很疼她,哪怕已听说了一些有关她的流言飞语。

“你该成家了,成了家,你或许就会感到轻松一点。”她把自己刚刚宣布解放的表哥,一位抗战期间即参加革命的老干部,介绍给刘莲,他的妻子在运动一开始,就跳楼自杀了;而他本人又因叛徒的罪名,待了五年大狱,直到最近宣布解放。

刘莲连连摇着头,她,小老婆生的,和一位长她十五岁的老党员做夫妻,简直是笑话了。

“哎,你不知道,他当年也是辅仁大学的学生。能读上辅仁的,出身与我等也是一只袜统管的,再讲,人嘛,总是一样的!”林大姐劝说着她,“你嘛,尽管吃了那么多苦,总归也是个知识分子,也算是见过点世面的,一般做工的,总不会合你意,可你已近四十的人了,要找,也就只能找个二婚头了,况且……”她咽下的下半句,无非是“况且你名声也不怎么样,好的人家也难找。”

结婚?这个念头她早已断了。

“总得有个家,有个知情着意的伴呀!”林大姐劝慰着她,“难道你还指望那个T.D.H.再来娶你?”

没有,哪能有这样的想头呀!

于是,在她张罗下,刘莲和他见面了。他还是个挺有风度的人,尤其是当她得知,他家住的弄堂,就是当初她和阿龚常去的姑妈住的弄堂时,竟对他起了一股不可抑制的亲切感。

“你们弄堂十二号,有没有一个姓龚的老姑娘?”她希望他能多讲述一些有关阿龚的姑母的情况,从中或许能了解到一些阿龚的近况。她老忘不掉他,尽管他在运动中那“反戈一击”,击得她很是伤了元气!

“不知道。”他谨慎地打住话题。后来当她知道姑母那窗口明明对着他家,而且他们明明还相识时,很为他的虚伪和明哲保身而气恼。或许在那动荡的年月,人人都需要有虚伪一套作防身之用,可是,她偏偏就看不起这种一点不肯担肩胛的男人。阿龚和那第一个占有她的男人固然可恶,但在她与他或他情意弥笃时,他们都为她担过风险,起码是排除众难与她幽会的风险。自然,她这套混账哲理只有她自家相信,从不指望去说服别人。

她愿意嫁给老方,为着她终于有一个家,为着她有一个窗口可以望得着她和T.D.H.曾经经常去过的那屋子。老方也对她挺满意,因为她年轻,还烧得一手好菜,这是最主要的。

“而今这个年月,全吃到肚皮里最太平。”这位辅仁肄业、抗战期间就参加革命的丈夫,唯一说过的心里话,就是这句。

是的,自从刘莲进了这个门,他们一家就不再吃食堂大锅饭了。据说小菊几兄妹,从托儿所到工作,一直吃的是食堂饭。为了要她在家烧饭,婚后老方连连催她提早退休算了。

还没进门,老方与儿女们就对她约法三章:一、她的户口不进来;二、她的退休金归她自己用,丈夫另外每月给她二十元零用钱,除此以外,她经手的家用支出全得上账;三、她必须承担一家大小的伙食、卫生工作和小孙子的幼儿园接送。她与其说是进这个家门当后母即填房,不如说是受雇当保姆更确切。

她同意了,无条件同意了。她流浪了大半生,很想学着当个主妇,当个妻子,假如可能的话,当个母亲。这是一套很舒适的公寓,她相信自己可以把它安排得很舒服的。特别是厨房对面那个窗口,那像眼睛一般的窗口,能把她的一切尽收眼底,或许阿龚有可能来看望老姑妈,那她也能偶尔碰见他的。爱得如此神往,如此执著,连她自己都怀疑,是否自己在扮演某一小说中的角色,扮得太真了,也就自以为是真的了吧?!否则,她这大半世的生涯,有什么值得自豪和回味的呢?

这种公寓大楼,住户邻里间向来是客气又冷漠的。刘莲这位年岁不小的新嫁娘嫁过来后,她首先掏出自己的私房钱,买原料烘焙了自制蛋糕,把它们分送给上上下下的邻居们,从此邻居们在扶梯口、弄堂里和她相遇,免不了要夸她的好手艺,她也毫无保留地把那些手艺介绍给对方。于是有一阵,主妇们不断地出入她的厨房,向她讨教烹调的秘诀,以致丈夫埋怨她把厨房弄成个点心加工场了。她那大方高雅的服饰,全是自己裁剪缝纫的,这也征服了大楼里的那些姑娘们,她热心义务为她们缝制裙子或者衬衣。由于她的楚楚动人的风姿和甜蜜的微笑,男邻居们在弄内、楼口与她相遇,也乐意与她搭讪几句。不管背后有人怎么说她,反正邻居们当面都礼貌、友好地接纳了这位新嫁娘,包括对面楼阿龚的姑母。为着她,向来闭门自顾自的丈夫一家子,当着邻人因为他或他们是刘莲的丈夫或家属而打招呼时,也不得不报以点头或微笑,尽管是极不自然的。

“就你多事,与这些人多搭讪点啥。咱们跟他们可不一样,咱们是干部。”丈夫不止一次严正指责过她。当然,那还是在知识分子和工商业者受难的年月。

婚后是她一生的一个转折点,她开始抬起头来与四周的人礼尚往来,她不再是孑然一人,她有了家,有了社交,有了对别人该尽的义务。她很快就适应了这个新的环境,却唯独适应不了自己正式的丈夫。

这个合法的可以占有她一切的男人,看不得她在镜前顾影自怜,看不得她在他面前裸露丰腴的身体,更看不得她边哼小调边操持家务的模样。她认为,这是因为他长她十五岁,而她,却还是精力充沛,年轻,使他自感心有余而力不足的原因吧。本来,她是诚心诚意准备爱他的,可是,他并不接受。有一次,她试图抽掉他手中的报纸给他发个嗲,他却厌恶地扭过头:“得了,都那一把年岁了,别来这套了。”

这就是她下半世的生活?她很有点失望。她宁可回到自己的小房去,但为了酬谢媒人,那原先的小房间已让给媒人的儿子做新房了,她无路可退了。不过,她好歹有了个身份,好歹摘掉了“嫁不出”那顶丢人的帽子了。

她试着想爱小菊姐仨,但她们却像浑身长刺样,并且在四间套室之中,处处放上她们母亲那戴着八角帽的肖像,与这位服饰俏丽的后母对抗。

唯一的安慰是,她可天天见到对面那个可以唤起她甜蜜回忆的窗口,和阿龚的年迈的姑母。

“你真聪明,真乖巧。”姑母常常疼爱地捏着她的手说,“你完全可以当一名外交官的夫人。”

“我要真聪明,也不会落到今日这般的地步了。”她痛悔不及地说。本来,她可以执著地追求另一种东西,诸如学问、事业……现在来不及了!

“你要从小有个妈妈带着你,那就不会是这样了。”老姑母同情地对她说。

是这样回事。

她这辈子就没叫过“妈妈”,只叫过“姆嬷”,命运真会替她开玩笑,那个在她童年投下那么深沉的阴影的姆嬷,在她到了中年之际,又来缠上她了。

那天,她的旧居那儿转来一封来自海外的信,原来是已年过八十的姆嬷的来信,这位当年刘莲一见就会浑身打战的姆嬷,如今下肢瘫痪,萎缩成风干枣子般坐在轮椅上,一个人孤零零地住在老人公寓里打发着残年。树高千丈,叶落归根,她想回老家上海了。她的子女、刘莲同父异母兄姐也有这个意思。

那个签在信末的“姆嬷”两字,歪歪斜斜的,是因为老年人的手劲不足,还是因为她在三十几年长期对刘莲的隔绝后,再重提自个“姆嬷”的身份而感到不安?

她又拿起姆嬷的照片细细端详,这个当年精明能干又刻薄的姆嬷,如今,那疲乏地蜷缩在轮椅上的身子,似乎是无可奈何地向她求援。

哈哈,你也有这一天的,大小便不能自理,吃饭喝水都得靠人喂,怀着对年轻力壮的人们的妒忌和羡慕,忍受着儿女们当包袱般扔来扔去的委屈,孤苦伶仃地捱着残年……哈哈,你也有这一天的!

同信附来刘莲几个同父异母的兄姐的信,他们希望把母亲送回大陆,依然由刘莲照顾,他们每月付给一定的生活费。

明白了,他们准备把这个又老又呆的姆嬷,像皮球样踢给她,在大陆养老,可比国外的老人院更省钱更省事。

唉,可怜的姆嬷,把四个子女宝贝般地供养成人,到头来,却还要依靠这个她最看不顺眼的、小老婆生的刘莲!谁都有老得无法照顾自己的一天的,姆嬷毕竟还有四个亲生儿女和一个刘莲,再过三十来年,她刘莲到了姆嬷这地步,谁会想到来照顾她?怕是连轮椅都坐不上了!她在这世上无儿无女,即使现在有了个丈夫,也形同虚设。想想真可悲!在世上活了五十来年,到头竟是一无所有!

但是她在写给异母兄妹的信上,却是自满又得意:自己住在他们都有记忆的上海高级住宅区之中,嫁了个地位不低的丈夫,自己完成高等教育后,现已闲居在家,相夫教子云云,一幅安定平和、幸福美满的生活画面。

她同意由她来照顾姆嬷。她有能力帮助对方,总说明自己站得比对方高吧?!她刘莲再说也到了五十来岁的年纪,说句迷信话,积点德,或许她日后日子可以过得好一点吧!另外,她也有她的小算盘:她建议兄姐在上海替姆嬷买一间小屋,如是,姆嬷百年之后,她刘莲总算也可以有一间自己的栖身之处了。她实在不敢想象,长她十五岁的丈夫一旦走在她前面,小菊她们会依旧让她住在这四间一套的居室里!她们准会像辞掉一个保姆般赶走她的。那时叫她往何处走?

丈夫和小菊兄妹几个却不乐意了。

“我舅舅可是中央的工作人员,我们外祖母是老根据地的劳动人民,我们家从来没有这种不清不白的海外关系。”

“我的孩子们将来可都要进部队的,你这一搭,可麻烦了。”丈夫也不满地数落着她,并且在话尾加了个“啧”字,那副湿手沾面粉、甩也甩不掉的恼怒样,入木三分地表现了出来。

“既然我户口都没迁进这个门,那我的亲戚与你们又何妨呢?”她冷冷地反驳着。谁说她不够泼辣?只要她横下心,讲出的话寒碜人的呢。

姆嬷终于没等到替她张罗好一切、可以回大陆的一天,她就病死客乡了。倒是刘莲那同父异母的兄弟,一个做地毯生意的经纪人,为着一桩买卖,先和她接上了关系,并且日益密切起来。

说来凑巧,不通生意经的刘莲,偶尔从兄弟信中得知,兄弟想与大陆做一笔地毯生意,只是没与大陆有过贸易交往,一下子找不到牵线的人,恰巧住在刘莲楼下的邻居,是地毯公司管外贸的,他的太太与刘莲因着请教过烹饪术,十分相熟,偶尔说起这件事,对方当然高兴,公司可以创一大笔外汇嘛。于是刘莲做中人,一大笔生意十分顺利地讲妥了,同母异父兄弟从中给了刘莲百分之二的“康敏兴”[3],不多不少四千元钱。这钱来得太容易了,刘莲都不敢接。从前她站冷饮柜站上一个月,才只有四十来块,这番不过是跑几趟楼梯的事,就挣上几千元,她害怕。可兄弟说,真正的企业家,一个电话就能挣一笔大钱,只有那些没本事的,才气喘吁吁东跑西奔的。虽说她很为这笔飞来之财兴奋,到底不敢动用这笔款子,还是把它退了回去。她怕打击经济犯罪分子时讲不清楚,给人落下个话柄,在邻里间留下不好的影响。

“这个刘莲,自己明明……就太平点了,真不识相。”她耳边已刮进过这样的言语。得了,安心守着她的厨房,做她的保姆吧,精心着意侍弄好一日三餐,料理家务吧。

但异母胞兄却十分赏识她,不久,趁着他的朋友罗伯特先生来沪办事,要刘莲去见见他的这位朋友。为着与中国合资,他要在上海住一阵,胞兄拜托刘莲尽量抽空去照顾他一番,给他介绍几个与他事业有便的中国关系。胞兄还以为她因着丈夫是位干部,所以会有那么一些关系,岂能想到她的这些关系,是她自己编织起来的。

罗伯特下榻在锦江宾馆,她瞒着丈夫,烧了菜肴替他送去,她怎么着也不能拂了胞兄那儿的脸面呀!虽然大陆人接待外国人是既花钱又费力的差事,但她意外地发现,这是自己练习英语口语的好机会。她有一种预感,这荒废多年的学业,将有派用场的一天。外边私人教授一课时英语是四块钱,如此相比,她比如这是付的学费,可要便宜得多、高明得多呢,真正的外籍教师呢!

三个月后,罗伯特太太带着五岁的女儿也飞沪,一见了刘莲,就拉着她要向她学烹饪中国菜,刘莲越发成了罗伯特家的常客了。

“你真可爱,太太。你要在我们这边,你家里的客厅,准是最热闹的,大家都会愿意上你这儿来度周末的。”他们不时如此夸奖她。

出去闯闯?她脑子里第一次冒出这个念头。但是,她在外边没落脚点,又何来的客厅呢?她生不逢时,太晚了。早三十年,或许……

“听说,你和住在锦江的一家外国人家,十分相熟。”有一次,丈夫突然问她。她一怔。

“有啥生意,去拉几笔来嘛,”丈夫这次却没有指责她,“现在政策是允许的,也是为四化出力嘛。小菊她们有几个朋友的父亲,都想与外商洽谈几笔生意,你替她们张罗张罗看,拿到‘康敏兴’,就直接存在外国银行好了……”

丈夫慢条斯理地用小梳子梳着稀疏的头发,不紧不慢地说。那种故意的漫不经心,骨子里实在却是巴不得事成的作假,让刘莲感到恶心。假如一开始,他就用一种诚恳的语气把他的打算全盘托出,那可就是另一回事了。

“你不怕刮打击经济犯罪分子的风了?”她冷冷地说,“不怪我坑了你们一家了?”

“现在政策允许与外商穿针引线,和经济领域犯罪活动两码事。这是为国家争外汇嘛!”他像读文件般稔熟地说。

她最最看不得他的,就是这。明明是为着私利,却偏要说些堂而皇之的话,不像阿龚,即使自私得可恶可恨,但从不拿漂亮的话来遮掩,如是她反能容忍。

“前些时公安局说要审核我时,你那句为国家争外汇的话怎就不说给他们听听。”她怨怨地说。

“那时政策不明确,现在明确了,允许与外商穿针引线,你可以公开做。”他眼睛眨也不眨,活像坐在单位的办公桌前。

她恼了。这句话如果出于别人之口,还可原谅,出之与她同榻共眠的丈夫之口,简直不能容忍。

她学乖了。瞒着丈夫和他的子女们干起自己的买卖来。凭着她在这条弄堂里、大楼里结识的一些社会上的头面人物,凭着罗伯特一家作桥梁,她做成了好几笔交易。她把所得的“康敏兴”,如数存在外国银行里,数目虽然不大,但一旦她有机会出国,费用可以不成问题了。

刘莲变了,打内心感到自己变了,虽则她外表还是低眉顺眼的,但自信心却强了。她感到自己像块煤炭,这五十年来,只燃烧了一半,甚至一半还不到,她要让自己整个燃烧起来。

她买了架打字机,跟着电视学打字,跟着“跟我学”复习英语。她不能被动束手地等着老之将至,她还来得及干点什么。

那天,她正在为罗伯特的女儿赶制一件参加万圣节的舞衣。她买的是很便宜的黑玻璃纱,再用金丝银丝在上面绣上月亮和小星星。送外国人礼物不在于贵重,在于你的心意,这件小裙子,她可是十分花了功夫的!他们准会喜欢。西方人就这点可爱,他们不论何时何地都不掩饰自己的称赞或快乐的表情。他们让送礼的人都高兴,感到自己的礼物确实让对方喜爱。要遇上像她丈夫那样的人,准会挑剔地说:“啥稀奇,不过花哨一点,不值钱!”或许因为这里的劳动力太便宜了吧。

她眯起眼睛,费劲地摆弄着这些金线银线……到了今天,她才从心里感激那段没有欢乐的童年。那段童年教会她好多!除了烹饪和缝纫外,还教会了她忍耐和吃苦耐劳。

有人轻轻地敲门。她很不高兴这当口有人打搅她的工作。

当门打开时,她一愣,面前站着的竟是久违了的阿龚,与二十多年前在冷饮柜前邂逅时完全不同的阿龚。他穿着深色条纹西装,结着深色青领带,显得更是颀长、潇洒,虽说双颊肌肉显然地松弛了,那飞向额头、鬓发和脸颊的三道皱纹更深了,但完完全全是当年的T.D.H.先生。他手里提着一只沉甸甸的牛皮公文包。

这二十来年,他一直躲在哪儿了?

他和许多与他同年的大学生一样,倒了一阵子霉以后,交上了好运:专业归队,工资晋升,解决夫妻分居两地而调回上海,反正一通百通。而今,孩子又高中快毕业了。

“听姑母说你嫁到这儿来了,我真激动,真想就过来看看你……但是我想,何必打搅你呢?你好容易有了个着落,该太太平平享受享受了……过去我为你添了不少烦恼……”

本来,她可以胸有成竹、镇静自若地面对这位过去的恋人的。在她背后有众口皆碑的称道,有这表面上富丽堂皇的高级公寓的家庭,可是他那番话,又极轻易地把过去那感情的搭钩搭到她身上。她表面的让座倒茶的举止还是十分合礼正常,眼神不禁又变得妩媚娇羞了。

“你这老头好阔气呀!”他扫了一眼宽敞的居室,说。

“请别这样称呼我丈夫,这里大家都称他老方。”她有点不高兴地说。

“和这样的土老头一起过,你过得惯?”他站起来,在屋里踱着步,故意在她面前展现着自己颀长漂亮的身材和风采,然后在她沙发把手上坐下,那神态好比他们昨天才刚刚分手,“你那样聪明,那样漂亮,又那样洋气……常常看见你坐在厨房那窗口前……”

这么说,他也躲在一边看过她?她感到一阵安慰。

“你真可爱,连外国人都喜欢你。”他说。

看来,她与罗伯特一家的关系,弄堂里已传遍了,所以他才会知道。

“男人都喜欢有你这样聪明的太太,这样许多棘手的问题就可以由夫人们在餐桌上解决了!”他说着耸耸肩,“我那口子就不行,又丑又笨,看见生人就脸红,看见男人就好像对方随时都准备强奸她似的。我对她说了,没人会看上你的,就别自作多情了……”

刘莲感到不应再让他往下说了,但心里还是抑制不住沾沾自喜。

“你过得挺好吧。”她岔开了话题。

“马马虎虎吧。”他自嘲着,“薪水阶层呀,哪及你做起外国生意,简直是个强女人了。对了,像你这样,又聪明又漂亮,为什么不动动脑筋出去呢?”

“出去干吗?都五十来岁了,又不能再嫁人。”

“为什么不能?找个外国老头子,有钱而孤独的外国老头,看见你这种女人一帖药了。”他双眼逼视着她,直率地说。

“你别瞎三话四。”她的声音有些激动,心里却着着实实爆出一句话:就是嘛!为此,她不敢正视他的目光。

他狡黠地笑了,这家伙,他什么都明白。

“我也打算走,”他抬手撸一下自己一头依然十分茂密的头发,“为着孩子嘛。”

这个理由倒是十分让人感动的。

“但是,你这样的年纪,以什么理由申请出境呢?读书总不成了。”

“探亲。”他说,“或者申请学者交换,AB66。”

似乎想得太简单?

“只要找到合适的保证人,替你找出个理由,签证这关容易过,也难过,全看你本人。只要你本人气质好,长得像模像样的,人家签证领事就准能让你‘派斯’[4]。”

他对着穿衣镜,前后浏览一下自己的身影,自我欣赏地偏偏头,挺自信地说。

或许他的估计是对的。在签证的短短几分钟内,要使对方对你有个好印象,除了外貌举止,还有什么更具有说服力呢?好的外貌总能给人,特别是男人带来幸运。

“那你开始办了吗?”她以探询的目光扫了他一下。

“还没找到合适的经济担保人。你知道,求亲戚不如求朋友,那些亲戚在外国待了那么半辈子,早已生就一副六亲不认的外国脾气了,倒是朋友……”他重又踱步回到她的沙发把手上,伸出手搂着她肩膀,“到时候,请你帮帮忙了,替我找一个形式上的担保人,让你那些个外国朋友帮帮忙嘛!”

他亲昵地拍拍她肩膀,她顺从又厌恶地接受了他这一亲昵的举止。

“所以,你想着来看看我了。”她说得很轻,声音有些颤抖。

他装作有点发窘,低头抖抖自己上衣的灰尘。她可怜他了,自觉地忙忙岔开话题,向他谈起他的老姑母。

“你心肠真好,莲。”他不无羞愧地赔着小心说。

“对你,我有什么办法呢?”她故意带点放荡不羁,以掩饰住自己一个长长的叹息。她不愿让他知道,自己一直是如此认真地爱着他!

她把他介绍给了罗伯特一家,接下来的事全是他自己进行的,他终于走了。

她又只能重番孤零零对着那个窗口。不过,她已不再甘心躲在这套公寓里做保姆了。

阿龚在五十岁上的时候出去,据说混得还可以,今年把自个的儿子也接出去了。那么她阿莲,为什么不能也去混一番?她相信自己能吃苦耐劳,她可以出去跟外国人拉拉大陆生意,也可以出去做女佣,积几个私房钱,将来在上海买一套房子,雇一个保姆,度度残年吧。运气高,去花一个外国有钱老头,也是她的造化呢。她认准了,既然她这一生注定得不到爱情、家庭温暖,那么,她就捞点钱吧,捞点外币吧,她这辈子,反正是破盆破摔了!特别那天在送别阿龚时。阿龚对她说:“在外边碰头吧,到了那里,就没人管我们的事了。”

谁知他这是真心是假心,反正,她很听得进去。

当她向家里宣布,她准备申请出境时,丈夫只是拿过一只网球拍对她说:“出去后,给我带只网球拍来。”

阿菊却是阴阳怪气地说:“这般年纪再出去有啥出路?不如让给我去读书去。”

“你去?你有担保人吗?”她故意激一下阿菊。

“你那担保人让给我嘛。”阿菊毫不顾忌地直言。究竟资格嫩着点。在家里,她让阿菊让惯了,阿菊就自以为什么都得让她,如此独福脾气的人,还想出去闯天下?

“那是我的兄弟为我作担保,本来也可以称为你的舅舅,只是你自个的舅舅在中央部门工作,这个在外国的隔壁娘舅,与他相差太远了。”她终于出了一口气。同时也悟到,她只有出走这条路了,这个四居室公寓的家,随着丈夫的日益衰老和阿菊兄妹成家,将越来越容不得她。

她动了切除泪囊的整容手术,开始她生命中或许是最后一次的冲杀,目标是外币,或者一个富有的孤老头子。随人们怎么说她,她这辈子,反正得捞到一样东西。

她穿戴整齐了,看看那烫伤的手指,泛起一丝苦笑:为了自己,冲锋吧!她打开大门。

但愿这次冲锋,一切顺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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