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22644200000003

第3章 签证(一)

“星座,天蝎座。误会会无缘无故产生,在处理好感情上的事宜之际,把爱与关怀给予最需要它的人。已有爱侣的人士,不要让第三者介入,以免破坏一段刚撮合的情谊……不要冒险投资……此际宜远行,即便如此,也要寸步小心……”

一只涂着珠光蔻丹、指甲修剪得很漂亮的手指,迅速地滑过这一行行字,在“此际宜远行”上顿了一顿,用指甲尖连划了几下,再缓缓滑过去。到“也要寸步小心”时,冷笑了一下:“废话,这还用说。”那粉红色的指甲又继续往下滑,“因为你很容易……”

“莲姨,我这就要走了,蛋糕好了吗?”

外面客厅里传来小菊那咋呼呼的、冲耳的声音。

“这就好了。”刘莲柔声说。

粉红色的带着珠光光泽的手指甲迅速地从书中抽了出来,“噗”的一下把书合拢。这是一本包罗时装、烹饪、育儿法、性知识、星相学和心理自测的外文杂志,真是“杂”得可以了。刘莲抓起一块毛巾,把手伸进还在散发着逼人的灼热的烘箱去取那烙缸,伸进去立刻缩了回来。这大伏天的,守在烘箱边上已是一身大汗了,再把手伸进去,真是灼人呀。她把中指和拇指习惯地往耳垂上一按,烫得直咧嘴。

“好了?”外面又催起来了,同时随着一阵咚咚的脚步,身高有一米七一的小菊,已挺着个运动员般的身子进厨房了。小菊留着一头短短的头发,五官长得倒端正,可就是那又高又大的运动员式的身材,却缺乏运动员式的敏捷,所以显得有点愣。这种愣相,掩盖了女性天生的那种柔和与妩媚,也掩盖住小菊那过人的精明与狡黠,给人造成一种假象,似乎这女孩子挺憨、挺老实的嘛!这也正是刘莲有苦难诉之处。

小菊是丈夫的末拖女儿,也是这个家里最难侍候的一位。有啥办法?她是继母,继母嘛,像她这般的孤女,做了填房,做了继母,等于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得受多少冤枉,受两面的气!

刘莲把毛巾用水冲冲湿,咬咬牙,重又伸进那灼热的烘箱中,取出那烙缸,“砰”一下摔在桌子上。

小菊不满地皱皱眉,挑衅地说:“轻点嘛!老清大早的,咣当咣当做啥!”

“太烫了,”刘莲把烫出泡的手指送到她跟前,“喏,泡都烫出来了。”

自知理亏,但小菊却没有道歉的意思,只顾把鼻子凑到烙缸前,对着那黄灿灿、香喷喷的蛋糕猛吸一口气:“好香!”

蛋糕确实焙得不错,很松,比上次做得成功。刘莲自己也挺满意。

“这怎么带去呀?”小菊缩着手,对着那个还是滚烫的烙缸说。

自然又是刘莲的事。她找出一只干净的纸袋,小心地把烙缸翻过来,让蛋糕倒出来,不让它碎了,然后装入纸袋,外面再套上个食品袋,递给小菊。小菊一把接过放在挎包里,也没说声“谢谢”,就转身“噔噔噔”走了。

年已二十九岁、身高一米七一的小菊,找对象好不容易!最近刚找到一个挺满意的男朋友:大学生,一米八的身材,还是个名门之后。父亲是沪上一位颇有声望的实业家,现在爱建公司任职。男朋友自己,又在某外资公司驻沪办事处工作,拿的是外币工资!最近,男朋友的母亲小疾住院,小菊就急急地准备尽一下未过门媳妇的孝心,昨天送鱼生粥,今天又送家制的白脱蛋糕,明天据说要送熏蛋。只是苦了刘莲!

小菊是一心要钓住这个大金龟了。如今的女孩子,挑起女婿来,眼睛都像一台台雷达扫描机似的,讲地位,讲名利,特别是讲究男方的出身,哪怕这位离休干部的女儿小菊,也不例外。

听着小菊“砰”一声关上大门,刘莲才疲乏地透了口气。中指上那个水泡很疼,火辣辣的。她走到浴室里,打开药箱,自己涂上龙胆紫,用纱布包扎了一下。她瞧瞧那包着纱布的手指,对着洗脸架上的镜子,有点顾影自怜。五十二岁了!女人到了这样的年龄,真可谓“人老珠黄不值钱”了。虽说她那头依然浓黑的头发,和经过开泪囊整容后的脸庞,谁也看不出她有这样的年岁。可是,她自己承认,这是千真万确,一点也抹不掉的。五十二年辛酸坎坷的经历,使她形成了一种心理。她能够容忍,也能够宽恕,对看不顺眼的事就掉转自己的目光……她与其他同龄女性不同的是,到了这样的年岁,还没看到自己最终的归宿。比如说,此刻这个正在隐隐作痛的手指,绷着纱布,有谁来把它捧在手里,轻轻地吹一吹,表示爱怜?没有!五十二年,她向来就是自己把自己弄疼了,弄伤了,然后忍受着别人“看好戏的”嘲弄目光,默默地把自己包扎好了,等待着伤口自己痊愈,从来没有人怜惜过她。或许,阿龚能不能算一个?不,不算。他至多像哄小猫样,在他感到寂寞时把她搂在怀里哄几下;而当他对她不感兴趣时,她最好是躲得远远的。倒是她,替他包扎过伤口,心疼地为他轻轻地吹着,吹着!

她紧蹙着双眉对镜注视着自己。

她感到自己依然很迷人。那挺拔的鼻梁,丰满的、微微有点外突的嘴唇,以及那对不大但却是深得不见底的眼睛。虽说眉骨微微有点下塌了,眼睛四周已刻有依稀可辨的皱纹,但这些皱纹犹如海岸边的贝壳,默默地显示着海的浩瀚!她很欣赏自己特有的美,这个世界上,恐怕只有她一个人意识到自己这种端庄、高雅和充满智慧的容貌,甚至别人当着她的面在感叹“刘莲已老了”时,她也坚信自己比以前年轻时更美了。她对着镜子扬了下皮肤还是绷得很结实的下巴。

“怎么,从五十岁再重新开始,还行吗?”

镜中的她,也扬了扬下巴,略宽的鼻沿在上唇正中,投下一个阴影,使整张脸很有立体感,像美术家用以临摹的石膏像。

“行。反正,我不能再这样过下去了。既然五十年来没有人怜惜过自己,现在连自己能有人怜惜的希望也一次又一次地落空,那么,还是自己照顾自己,自己怜惜自己吧!”

她抬起扎着纱布的手,把头发从额前抹开,露出自己宽阔的、白皙的,也已刻着细碎皱纹的前额。

确实,她不再年轻了,但她自信,她也有着青春美貌的女郎所缺乏的东西,那就是老练、成熟。一个老练成熟了的女人,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宁静和睿智,自有一种摄人心魄的魅力。可是,在有些人的心目中,似乎女人一过了五十,就都成了“中性”了。包括她的丈夫,结婚快十年了,一向只把她作为保姆、秘书、听差,或者老伴,似乎从来也没想到,她也是个需要人疼、需要人爱、需要有对象撒娇的女人!

“年纪也一大把了,还成天到晚照镜子,翻行头,对男人发嗲,算啥!”小菊不止一次尖刻地亮着嗓子,以数落某个同样四五十岁的女人为名,毫不留情地挖苦刘莲。特别在得知刘莲做过切除泪囊的手术后,这种冷言冷语更是加剧了,“看她就不安好心,还想去花男人呢!”

奇怪,女人难道非得为男人打扮修饰?就不能为自己修饰、取悦自己?

刘莲拿起头刷,小心地梳理着自己一头浓密的头发,近鬓脚处的头发,已经有点泛出深褐色了,兴许是变白的征兆吧?马上就要老了,她得趁老之将至前,再拼搏一下,再寻觅一下,为了使自己将来老得做不动时,可以有足够的经济能力雇一个可以照料起居饮食的保姆。如果上帝有眼,或许还可以找到一个会把她这个烫起泡的手指,小心地按在嘴唇前轻轻地吹着、吻着的人。

“……宜远行……”她想起星相书上的话。她的星座是天蝎座,真难听!但是,“宜远行”,或许这是一个好的预兆?

她今天要去签证了。这样的年岁,除了探亲,是没有其他理由可以作为申请入境的借口了。她有点紧张!半年前她吃过一次214B,表面上的原因是因为担保人的保证金额不够,实际是据说外国人有个不成文的规定:五十岁以上申请观光探亲是不大肯批准的,就怕你赖着不走。但从另一方面来说,作为一个国家,不管它的内部社会如何,也不管人们对它所持的希望如何,能吸引世界各个角落的人,向往着到那儿去碰碰运气,过一下做移民美梦的瘾,致使这个国家不得不列出许多规章来阻止大量移民的涌入,这个国家还是有它值得自豪的本钱的!

不到黄河心不死,或许今天,一切会很顺利的吧?否则如是半年半年地往下拖,她人也拖老了,人一老,就什么梦也不会做,什么梦也甭想实现了!

于是,踏进签证处有可能会碰上的一切,又像电影镜头样一幅幅掠过她脑际:

“古得摩林!”一走进去,她将对着他或她、最好是他,微微一笑。她瞥了一眼镜中自己的笑容,觉得还是及格的。

然后她将坐下,自然,略略前倾着身子,臀位只沾着一点点椅子边,右脚尖略后,微微抵着左脚跟……总共才那么几分钟时间,她要让对方感到,她即使青春已逝,没了姣好的脸容,但她的举止和性格,还会使对方感到她是美丽的,放她入境,绝不会给接受她的国家制造任何不快与麻烦的。

她始终相信,坦诚,是一切办事的原则。她会老老实实地对签证领事说,她这一辈子,除了上海,还没去过别的地方。既然这番她的同母异父胞弟热情邀请,她很愿意出去见见世面。

假如这次签证顺利,在那片陌生的土地上,或许阿龚比她的没见过面的胞弟,对她更持吸引力。她去了那边,就可以见到他了。

阿龚,这个永远成不了她丈夫、却是个能左右她的男人!虽然她明白他并不太看重她,他之所以有时还需要她,只不过在他的生活中,有一些空白点;而她,正适合于填补他的某些空白点,仅此而已。但是,她还是想能再见一见他。并不想从他那儿得到什么帮助,只不过见一见他。

她可以想象得到,他猛一下见到她的神情:当他一拉开自己的房门,看见她突然伫立在面前时,他会一呆,然后一下把她拉进来,关上房门,并靠着那门,上下打量她一番。他得看看,她是否已是活脱脱一个毫无姿色的老太婆了,她是否还有吸引他的魅力,她是否有求于他,她是否对他还有什么用?无论是心理上的,还是生理上的……如果一切都是OK的话,他还会对她显出殷勤、柔情绵绵的爱意。她图的,就是这。

他确实漂亮、殷勤、聪明,身材匀称壮美,优雅的五官搭配得很协调。在他微笑时,眼角会飞出三条又粗又深的皱纹,一条飞向浓密的夹着银丝的鬓边,还有两条渐渐淡没在腮边和嘴上,在脸颊两侧形成两个长弧形的酒窝。他算是长绝了!对八岁到八十岁的女人,都有魅力可言!但或许恰恰是他的外貌坑了他,使他过于自信,过于依赖别人,过于相信侥幸而鄙夷那些埋头苦干之辈,不懂得珍惜一些挺宝贵的……那场绵绵爱意过后,他即会彬彬有礼、绝不使她感到难堪地找出各种托词把她打发掉。可是,尽管如此,此番如果她能签出的话,她仍要设法去看看他!坦白说,那片陌生的举目无亲的土地,正因为有了他,她才下决心向它挺进。

镜中的刘莲,两行泪水沿着脸颊簌簌而下。她对自己作了个表示遗憾的手势;如此泪流满脸地出现在领事面前,人家会误会的,会以为她是在向他们乞求呢!再说,这也离题太远了。刘莲就有这个毛病,虽说已过了几十年了,也吃过了那么多人的亏;但只要有人愿意听,她会一股脑儿把所有的话都讲出来的。她太孤独了!

她用手抹了一下自己的眉头,再努力现出自我约束力,让自己很快平静下来,然后把签证过程中将会遇到的一切细节,再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对,就简简单单地说,以前,我只是从书本上认识你们的国家,而今既然我们国家的政策允许,而我又具备这个条件,我自然就要争取出去看看。对,就这么回答。

“什么保证你会回来?”他或她准会如此问。

这简直是废话。她当然要回来的,她才不愿意把这把老骨头,再撒在异乡异国呢!说到底,她不过是趁现在自己还有力气的时候,趁白头发还不是太多的时候,出去挣点钱,然后带回来养老度残年而已。有可能的话,自己买一套房子,宛平南路那种一间一套的华侨新村,就很可以了。她已吃尽了寄人篱下的苦,晚年时,就自己靠着自己,过几年舒心的生活吧。

她不知道,母亲的亲吻和怀抱,是什么样子的。从她记事起,她就没叫过妈妈,也没叫过爸爸,而管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叫“姆嬷”。她就像养条小狗似的养着她,高兴时,会给她织一件花式漂亮的毛衣;心绪不好时,就会冲着她吼:“看你这张整天哭丧的脸,怨不得我整日晦气沉沉……”还会当着已懂事的刘莲的面,对客人们说:“这小鬼眉眼际一股妖气,肯定像她当电影明星的娘,那个妖精把她爷的魂都勾掉了。”要不,就干脆把她跟自己的女儿们比:“你们看,种气这样东西就是怪,刘家一样几个女儿,漂亮谈不上,但一看就是有派头,大家闺秀,唯独阿莲,一副说不出讲不出的小家子气模样……”这时,众人就会附和着说:“那还用说,小老婆养的嘛!”

如是刘莲很小就知道,尽管自己吃的穿的和哥哥姐姐都一样,但她的额上有个洗不掉的烙印:小老婆养的!

刘家是大户人家,用不着在伙食和衣着上克扣刘莲,每到新年,她床头也有一件崭新的缎子棉袄,也和穿得花团锦簇的哥哥姐姐一起坐着包车去一家家拜年。亲友们看到她,都以称赞的口吻对姆嬷说:“刘太太,你真正不容易,肚量大,如此菩萨心肠,将来必定后福无穷!”

这时,姆嬷就会无奈地一摊手:“终究只能这样,和一个小孩子斗什么气?况且那么多下人、邻居,都日日看在眼里的。但愿阿莲有良心,将来能记住这点就好了!”

这时,那些三姑六姨都会正色对幼小的阿莲说:“你知道吗?姆嬷待你这样好,你将来要有良心的……”

语气的严重和神色的严肃,让小刘莲吓得只有连连点头的份了。

“将来怎样就难说了,小老婆养的嘛……”姆嬷这时还会从牙缝里迸出一句让刘莲听了头皮发麻的话,看着她像在秋风中簌簌颤抖的叶子般,被这句话击得畏畏缩缩地垂下眼皮时,姆嬷这才能把这个话题结束掉。

“小老婆养的”这句话,对刘莲来说,意味着耻辱、低人一等……在很小很小的年岁时,她已在为自己担忧着,如何背着这个重负打发掉这长悠悠的一生!

到后来,每逢过节,看到床头按例放着的一套与姐姐们一样的新衣服,她就会彻夜难眠,为明天将要扮演的那个难堪的角色而担心,痛苦。

她就这么一天天长大了。漂亮,风雅,忧郁,沉默,但因为是“小老婆养的”,漂亮也成了一种罪孽。

“一张小老婆面孔!”

“像她的娘呗。”

人们常常这样当面数落她。

她的直觉警告自己:随着她日益长大,姆嬷对她的憎恶有增无减,她得处处小心为是。

确实,每天刘莲去叫姆嬷时,姆嬷总是那么冷淡地应一声,随后就再也不搭理她了。过后却会冲着她的背影,给一个刻毒得眼里要滴血的瞪视。每每她从脊背上感觉到这针芒般的瞪视时,就会打个寒噤。这老令她联想起白雪公主的后母那浸着毒汁的梳子和苹果。她天天就在这梳子和苹果的威胁下打发着日子,终有遭到暗算的这一天的,可是,能搭救她的王子又在何方呢?

一九四九年春天,在念中学的刘莲,也显然感到局势的动荡与不稳定了。不少同学不来上学,据说有准备举家外迁的,连老师之中,也有辞职和另谋出路的。刘莲的家里,天天有人上门来看家具,看房子,姆嬷整天忙着翻箱倒柜。终于有一天,姆嬷也不让她上学了,要她相帮家里料理。她是懂事的孩子,在相帮姆嬷整理之余,早已井井有条地整理好自己的小提箱,悄悄地放在自己床底下。

那天,她帮着姆嬷把一件银狐皮大衣和一件紫貂皮大衣塞进箱子里,姆嬷理着理着,又来了气:“……我还有一件水獭皮大衣,让你那没出息的爸送给那妖精了。真是,多好的一件水獭皮大衣!”说到妖精两字,她狠狠地瞪了小莲一眼,好像她就是妖精一样,随后她“砰”的一声,把那樟木箱盖一关,刘莲的手正放在箱沿上,把她两只指甲都给压断了。十指连心,她疼得往手指上连连“咝咝”地吹着,姆嬷只瞟了一眼,淡淡地说:“去搽点红药水就没事了。”

刘莲忍着钻心的疼痛,艰难地自己替自己包扎着伤口。里屋姆嬷又连声催着:“阿莲,好了?”

她只能忍着疼,帮着姆嬷继续整理,因为手指疼,只能竖着那两只手指,动作免不了别扭一点,迟钝一点,姆嬷又说了:“这么一点点,又要作煞了,千金小姐的胎?倒把你惯坏了,惯得碰都碰不起了!”

她默默地忍受着,承认自己忘记了自己的地位、身份,对生活抱有太多的奢望!她羡慕她的哥哥姐姐们,他们显得那样纯净,那样快乐。

第二天,她的手指直肿到手背,鼓得像个大萝卜一样,动弹不得了。可是,谁也没问一问她,她的手怎么了?为什么这么肿?为什么包着纱布?

姆嬷在早餐桌上庄严地向全家人宣布:“身上穿得暖和点,船上风浪大,要冻的。等到十点钟,祥生汽车来把大家送上船码头。”

这么说,她也得准备一下了。亏得她刘莲平时多了个心眼,早早地把自己的行装准备好,否则,哪儿还有工夫理自己的行李,让姆嬷等她理行装,又是套上去让她数落了。

早餐后,姆嬷又指挥着她忙这忙那的,不一会儿工夫,三辆祥生汽车已在门外等着了。她的哥哥姐姐们都穿戴整齐地候在门厅里,姆嬷也穿上了外套,这时,刘莲才有暇匆匆上楼到自己房里,提起那只放在床底下的小皮箱。待她气喘吁吁地下楼时,哥哥姐姐们都已上车了。她不知她该搭乘哪辆车,提着箱子一筹莫展地站在一边,耐心地等着。忙乱的人们,谁也顾不上招呼她一下。

姆嬷把最后一个孩子塞进车后,一转身,才看到她。

“哦!你也跟着出来了?”她用手绢擦了擦自己汗涔涔的额头,竟然有点怜悯地看了她一眼,说,“这样吧,你先帮我看一阵房子,过几天,我会派人来接你的。”

一阵恐慌涌上她心头。把她一个人留下来看房子!不行,她害怕。

“不,姆嬷,带着我吧!我不会碍你手脚的,我会做很多事,你别把我一个人丢下来!我怕……让我去吧,我乘统舱也行呀!”她苦苦哀求着。

姆嬷长长地叹了口气,说:“谁叫你与我隔一层肚皮呢?我顾不了这么多了,我们或许分开来更好,以后见到,大家客客气气的。你与我天天待在一起,我不会待你好的!”

临走时,姆嬷甚至还拍了拍她的肩头。

他们走了。三辆汽车,一辆接一辆消失在弄堂拐角处,她一下子坐在小皮箱上,放声大哭起来。虽然她明知姆嬷并不爱她,也明知她从此以后可以摆脱姆嬷那吓人的精神折磨,但她还是感到伤心,一种遭人遗弃的伤心!不管怎么说,以前她还有个形式上的家,而今,剩下她孤零零的一个人,守着这幢空空的房子!

一个刚刚会走路的邻家孩子,蹒跚地走过来,好奇地盯着满脸泪痕的她,不留意脚下绊了一下,“叭”一下摔倒了。孩子咧着嘴巴哭了起来。母亲闻声赶来,忙忙扶起孩子,捧着他摔疼的手,揉着,嘘嘘地吹着。

泪水复又充满了刘莲的眼眶,她捧着自己红肿的手,自己为自己轻轻地吹着吹着……

五十来年,摔倒了,自己爬起来;摔伤了,自己包扎一下,她就是这么过来的。

刘莲看了下腕上的手表,觉得应该抓紧点了。八点半开始签证,她本准备提早点去挨号,可临时小菊又出花样要她做蛋糕,把时间又给耽搁了。

她匆匆穿过宽敞的客厅和过道,走进厨房。这是四大间一套的英国式公寓,宽敞,厚厚的橡木门和嵌花的打蜡地板,显得很有气派。这里曾经有一个英籍犹太医生住过,解放后,这房子就分给当时的南下干部,刘莲现在的丈夫老方居住了。她在这套房子里做了近十年的主妇,可依然感到生疏,拘谨,不自在。只有在厨房里,为着有做不尽的琐事,她才似乎感到好过点。

在厨房外间的准备间里,她总是搁着一张藤椅,这是她的专用位置,为的是可以一边照看煤气灶上的食物,一边干她喜欢干的活计,久而久之,这里成了她在这个陌生家庭里的位置了!

她调整好灶上正焖着的牛肉,不耐烦地看看表,时间很紧,可是,她还得替老方把午饭准备好。她嫁给他做俗称的“填房”,他供吃供住,她自己那点可怜的退休金,也归她自个所有,另外老方一月再给她二十块的零花钱。给她这样的待遇,就是要她认真负责地完成她的本职——侍候照顾他。其实这项任务对她来说,是不费吹灰之力的。她烧得一手好菜,肚里那些菜谱,天天变着花样也够那老方这辈子受用了。可是,当她每月在他发薪时,从他手里接过那二十块零花钱时,她感到悲哀、失望!月月如此,捱了近十年!

她重新捡起扔在藤椅上的那本杂志,重重地在椅子上坐下,重新开始审核着自己的星座。蝎子星座,挺怕人的,但是,“宜远行”,是否是个好的预兆……

唉,“远行”。在她这样年纪,按理说该是做祖母的人,还孜孜不倦地惦着“远行”,莫名其妙地把下半世的全部希望投给那片陌生的土地,真有点不可思议!

她烦躁地翻过那有关“蝎子星座”的一页,便是一项有关爱情的自测题:

1. 以下几项,什么对你较为重要?

a. 爱 b. 性 c. 两者都非 d. 两者皆是她很快用修得很漂亮的指甲在“a”上轻轻划了一条痕。

2. 你是否觉得自己不论做什么,都有被爱的权利?

a. 是 b. 否 c. 不一定她思索了一下,在“a”上划了一条痕。

3. 以下哪项对你较为重要?别人对你的说法?别人对你的态度?

a. 不在乎 b. 不知道 c. 在乎前者 d. 在乎后者她起先打算在“a”上划,但又踌躇了。在“b”上迟疑了一下,那珠光指甲移到“c”和“d”上,又回到“a”和“b”上,然后轻轻地、不自信地在“b”上一划。

4. 你是否觉得说“我爱你”是件易事?

她坚决地在“否”上一划。可又迟疑了。

5. 你是否认为男女间可有不同程度的爱?

6. 你是否认为爱是驱除寂寞的途径?

7. 没有异性的爱,你是否能正常生活?

……

接下来的问题一个接一个,她越来越感到无法简单用一个“是”或“否”来回答,只能一一跳过去,可是,它们却不肯饶过她,就像排球运动员在训练场上,对方一个接一个向她发球,一旦失误了几个球,以下的球简直就没法应接和对付……

8. 对于一种有人做伴和双方都有共同兴趣的关系,你是否感到满足?

9. 第三者的出现是否使你忧心?

10. 你是否坚持在爱情上有绝对自由的选择与交往?

11. 你是否认为你的爱侣也应享有上面一条的自由?

……

她紧张得手心都在冒汗,看看自己的得分,只有九分。她哑然失笑了,怏怏地合上这本杂志,封面上的索菲亚·罗兰,娇媚地对她微笑着。

她把背靠在藤椅上,习惯地从前面敞开的窗口往外眺望,对面那幢与这里一模一样的公寓楼里,正对着她这个窗口,是一对年轻夫妻的小巢,去年他们添了个小宝宝,就在窗口装起奶白色的木栅栏。那个年轻妈妈,在她还围着围兜在阳台上晒太阳时,刘莲就认识她了。阿龚的姑母,一个老处女,原先就住在那幢公寓里。那时,阿龚老带她上这儿来看这位老姑母,因为这条弄堂正处闹中取静的地段,他们在踏着那漫无止境的爱的征途时,到这儿来歇一下脚是很方便的。老姑母也喜欢他俩上这儿来,他们一来,她就会拿出甜点心来招待他们,并且再三嘱咐他们饿了、乏了就上她这儿来,不要上咖啡馆和点心铺去,以免沾上肝炎了。

那时的刘莲和阿龚,都还在大学学习,五六十年代的大学生,拘谨和严肃得很,同学之间的恋爱关系是不能公开的。阿龚就经常把她带到这儿来,他们亲昵地称这里为他们的“小岛”。热恋中的情侣总是自私的,阿龚常常要姑母为他们下厨房弄这个那个吃的,其实就为了可以单独和刘莲在一起。他老爱让刘莲坐在他膝上,他自个把头埋在她怀里。

“我爱你!”他常常在她怀里呻吟般地道出这三个字。

是的,要说“我爱你”这三个字,既困难又容易,就看你怎么履行这三个字后面所包含的一切义务了。不管怎么说,她至今相信,在阿龚第一次把头埋在她怀里,战战兢兢地说出那三个字的一刹那,他是越过重重顾虑才艰难地吐出来的。

那个邻家的小女孩,那时还刚刚会走路,围着个绣着小花猫的围兜,常常会边吮着棒头糖边看着他俩亲热,这时,阿龚就会用手掌轻轻拍拍她那胖嘟嘟的脸颊说:“要轮上你,还早着呢!”现在,当年这个围着围兜的小女孩,自己的孩子也围着围兜了,可她刘莲,却还没找到一个安身之处,或者说,只是在厨房这把藤椅上,暂时找到一个栖身之处,而往日的希望、幻想,还是顽固地占据着、支配着她的心。说来让人笑掉大牙,都五十来岁的人了,还在做这种爱情自测题,而且还会为答不出这些题目感到慌乱、紧张。怨不得她周围的人老爱用一种蔑视的目光看她,并把这一切全归结于她是“小老婆养的”。人们都认为她在对待爱情,或者通俗地说,男女问题上,太轻佻、太不负责任了;而她内心恰恰认为,这正是因为她太顶真了。或许正是因为她一次也没得到过,所以才那么认真地寻觅?

那天,姆嬷带着她自个的亲骨肉走了,留下她和几个老妈子,守着这幢家具也已差不多搬空了的房子。她哀哀地哭得好伤心,捧着那只肿得像个萝卜头一样的手,为着那碰伤了的伤口,也为着孤独和无所依靠。她是个女孩子,她总得依靠个什么人,哪怕像不讲人情的姆嬷这样的人。

同类推荐
  • 忽必烈大帝(连载4)

    忽必烈大帝(连载4)

    谁也没有料到,海都之乱竟然如此旷日持久,难以解决。那木罕一筹莫展,心急如焚,恨不得一口把海都吞了。思虑良久,才说:“这样等着让海都放归安童不可能。必须派兵去打才有可能。”昔班急忙制止,说,没有大汗的命令怎么行呢?那木罕说,只管去打,打赢了大汗也不会说什么的。大军做准备,一个月后起兵讨伐海都。
  • 1960,超级诈骗案

    1960,超级诈骗案

    1960年3月18日。黄昏。一个中年男子出现在北京西交民巷东口中国人民银行总行的秘书室。他身穿灰色人字呢大衣,瘦高个儿、瘦长脸、分头、肤色黄黑。“我是国务院的,来给行长送急件。”来人递上一个印有《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字样的大信封,然后打开一个紫色封皮的发文本,“请签字。”
  • 剥豆集(三)

    剥豆集(三)

    那一瞬间,你突然意识到搂住了整个世界。你曾经以为春光已经离你远去了,相隔着渐渐浓重的再也无法消散的雾障,你忧郁地注视着不真实的春的诱惑,忍受着心灵被冷藏的冰凉。你曾经以为爱已经离你远去了,相隔着心理上那个不知不觉滋长起来的沉重的障碍,你悲哀地回收着长长的、苍白的爱的缆绳,用它无情地绞杀自己不肯安静的爱的躁动。但你突然就搂住了,抱住了。起先小心翼翼地,轻轻地、接着紧紧地,继而就永远不想松开双臂了。你害怕春光还会滑落,爱还会飘走。
  • 桃花扇

    桃花扇

    公元1919年4月4日清晨,卢管家很早便起来了,稍事梳洗,他便往前院去。那里是仆人们住的地方,作为这所大宅的总管,他有很多事需要分派,尤其是梅老太爷住院后的这些天。外面空气清冽,似有还无的牛毛细雨,偶尔洒在头上。卢管家踏着青石板路走着,路过花园时,他不经意地向里扫了一眼。借着晨曦的微光,他看到花园假山前有团黑色的东西,不知是什么,他不由往里走了几步。等到他终于看清楚后,不由得大吃一惊。
  • 象牙塔

    象牙塔

    接到那个电话时,陈佳斌惊呆了,他压根儿没有想到他会听到妈的哭声妈在电话那头泣不成声地说,佳斌啊,妈不想活了,真的不想活了……陈佳斌心烦意乱地说,妈,你不要哭,你和我说说,到底出什么事了?你爸丢下我,跟那个狐狸精走了!我找不到他了!这个杀坯,到底躲在哪里呀?妈哀哀地哭着佳斌,你回家来看看!快点回来啊妈说陈佳斌不说好,也不说不好,他缓缓地挂断了手机,脑子里一片空白,他不知道接下去该怎么办手机又一次发出了清脆悦耳的铃声,他清楚这是谁的电话,但他一点也不想接,他就听任那铃声在空气中悠扬地飞来飞去。
热门推荐
  • 乱世猎人(8)

    乱世猎人(8)

    他来自山野林间,他是一个普通的猎人,但却有着一位极具传奇性的父亲!他无意名扬天下,他不爱江山只爱美人,但时势却将他造就成一段武林的神话!他无意争霸天下,但他为了拯救天下苍生于水火,而成为乱世中最可怕的战士!他就是——蔡风!北魏末年,一位自幼与兽为伍的少年,凭着武功与智慧崛起于江湖,他虽无志于天下,却被乱世的激流一次次推向生死的边缘,从而也使他深明乱世的真谛——狩猎与被猎。
  • 答万季埜诗问

    答万季埜诗问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汇聚授权电子版权。
  • 蜜恋囧婚:相亲101次

    蜜恋囧婚:相亲101次

    【青梅竹马的甜宠文】她出生第一眼看见的人是他,至此之后便死皮赖脸的赖在他身后,从此,他的身后便多了一条甩也甩不掉的小尾巴。呆萌的她赖上腹黑的他,从此就是一辈子......
  • 轻熟竞技场

    轻熟竞技场

    “觊觎”了自己配不上的男人,是怎样一种体验?--他们都爱我,她们都恨我。新作品《女伯乐与千里马与独角兽》即将上线,敬请关注!~
  • 想飞上蓝天的白菜

    想飞上蓝天的白菜

    小说描写了一个普通农家孩子,刚了出生就让算命先生算定有大出息,而要有大出息,又必将克死其父。中华民族虽然进入到上世纪七十年代,而作为生命,主人公的父辈们依然处于蒙昧状态。主人公的内心经历了层层的艰苦地成长过程,在那个年代里,他认识了同样遭受排挤的五保奶奶,五保奶奶的儿子是被抓了壮丁,她恨国民党,在她弥留之季,她还觉得自己的儿子在台湾。
  • 明星批发商

    明星批发商

    本公司郑重承诺,我们不生产艺人,不生产偶像,不生产男团,不生产女团,不生产主持人……不拍电影,不拍网络剧,不拍电视剧,不做直播……好吧,我承认我们撒谎了。最终这些,我们都干了。但我们还是要郑重声明,我们一开始的时候是不想生产任何东西的。只是想做把素人搬上荧幕的搬运工。另外所有男女明星,各种爱豆,打包甩卖!
  • 主持人现场发挥与礼仪口才

    主持人现场发挥与礼仪口才

    主持人是舞台的焦点,是一个很受人关注的职业,做一个名出色的主持,是许多年轻人向往和孜孜以求的理想。然而,主持是内在与外在的结合,是内涵与技巧的共同展示,如何做一个受欢迎的出色主持?书中为你提供训练课程,为你提供方法和技巧。
  • 孕事不记名

    孕事不记名

    台青偷了夏侯熠的种以为可以隐瞒一辈子,没想到大批人马大张旗鼓为小羽找爸爸。她藏在心底的那份爱再也隐瞒不住,赤裸裸的被曝光了……
  • 重阳真人授丹阳二十四诀

    重阳真人授丹阳二十四诀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汇聚授权电子版权。
  • 你比糖果甜多了

    你比糖果甜多了

    love初恋。简介开学第一天,偶遇在桃花盛开时,桃花花瓣飘落在遍地满满的粉红色气息感染着周围的一切,第一次遇见他宋艾闪着小星星般地眼睛直直的盯着不禁感叹“好漂亮地人儿啊、”..............相遇后,他抬起修长漂亮的手轻轻揉揉她地头。温柔柔的声音响起“我只想把暖暖至于你,余生暖暖都是你”............某一天他问“第一次见面为什么要送我糖,嗯?”宋艾想了想,忽的扑进他怀里调皮的转了转眼珠笑道“因为见到你的第一眼,就想把自己最好的东西都给你鸭!”因为见到你的第一眼就知道你就是那个躲在暗处受伤小女孩的温暖,因为你是第一个送给她甜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