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他们姐弟俩有了昨天的“经验”,早早地挤在人群最前面,终于被放进了一趟他也说不清时间的火车。
一过检票口,尽管背着重重的行李或拎着大包小包的旅客,都犹如刚刚从鬼门关获得新生的人一样,拼命地向绿皮火车跑去。
冷树儿见如此架势,还没有反应过来,姐姐已经急拽他一把,强烈示意道:“快跑!”
他在姐姐的提醒下,冷树儿终于发挥出他的优势,拉着姐姐抢跑起来。
冷树儿边跑边就瞄到先到的旅客,竟然有人从打开的车窗翻爬进去。他也顾不得那么多,也迅速跑到就近的一扇被打开的车窗前,与姐姐一起占得先机,“霸”着车窗翻了进去。
后面涌过来的旅客,已经有着要拉下来他们的架势,争着要翻车窗。
等火车要启动时,他才意识到抢占先机的好处。看到满满当当挤满了旅客的车厢,已经窒息得透不过气来。就连过道厕所边,都是人挤人,人挨人,犹如装载的货物般,一起堆着。
在这样的环境下,气味怎能不刺鼻?与陌生人间紧紧挤在一起,哪有不尴尬的?
用两个字形容冷树儿当时的感受,就是:难受!
据说,当时真应急调度来没有车窗没有座位的货运火车,载客。可以想象那段旅程对于那部分旅客来说,又将是何等的糟糕与难受!
幸好,冷树儿不是坐的货运火车!
姐弟俩到了广州之后,换乘汽车从深圳南山检查站入关,就到了深圳荔林村水南工业区。
冷秀秀手持特区通行证带着弟弟,经过检查站工作人员检查后,顺利进入了关内。
水南工业区是冷秀秀打工的地方。他们经过一排排整齐划一的厂房,来到她的厂门前停了下来。
冷树儿抬头一看,心里一惊:嘿!嘞些大门保安啷个恁个威严?跟警察一模一样!
大门右边矮墙前,一条黑色大理石上,镶嵌着“深圳宝宜袋业厂”几个繁体铜浮雕大字,在聚光灯下熠熠生辉。
姐姐指着厂外马路边上一条窄窄的花台,对弟弟说:“我先把包包放进宿舍里,你先到那边等。”
她说完,就戴上厂牌,卸下弟弟的背包,费力地一背一挎地,把两个行李包弄进了厂门。
冷树儿见姐姐大大方方地经过威武的大门保安,心里不由得佩服起姐姐来。心想:要是我哪天能这样进厂多好呀!
直到姐姐的背影消失在他的视线之后,才慢吞吞地向宝宜厂门口的花台边走了过去。
这时的花台边,七零八落的,或坐、或站、或蹲了好些人。他不敢多瞧这条窄窄花台边上的陌生人,只顾紧盯着厂门口进进出出的人,担心会漏掉姐姐的身影。
不紧盯着她,这人生地不熟的,唯一能认识的人,就只有姐姐了。
他越担心,就越发看不清楚,因为厂门口进进出出的人,穿上统一的服装,都好似长成了一个模样。即使大约这五六米远的距离,冷树儿放眼望去,连男女都分辨不出来了。
他对自己的这点点能力,十分恼火!心里嘀咕道:咦!我在老家丰岭大湾山的时候,看对面山巅巅上的羊儿,都认得出来哪个是我屋里的,哪个是别人家的?
啷个现在看这么近的人,还不晓哪个是儿娃子?哪个是女娃子?那我啷个找我姐姐?
一看不清,他就心里着急。一着急就更看不清,心里顿时慌了!
他连忙用手背揩眼睛。揩了左眼,觉得右眼模糊,又立即揩右眼。揩了右眼,又觉得左眼更模糊了,于是又慌忙揩左眼。
如此反反复复折腾着自己,竟然把自己的眼泪都揩出来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熟悉的声音传到耳边来:“树儿,树儿,你在看么子哟?我在厂门口喊你半天!啷个喊不答应你噻?”
随之,两个甜美的姑娘已经站在他的面前。冷树儿定睛一看,其中一个是姐姐,已经穿了一身工装出来,简直认不出来了。
姐姐带来另外一个陌生姑娘,顿时让他感到窘迫。不晓得啷个跟别人姑娘家打招呼,不知所措地,半低着头,用鞋蹭地。
姐姐的同事见冷树儿这般样子,半带赞美半带揶揄的神情说道:“哎,你弟弟好害羞哦!嘻嘻!”
这是冷树儿第一次听到,有他内容的普通话,仿佛听到村广播里,正转播人民广播电台节目主持人讲的话。弄得他更加难堪,羞怯中参杂更多自责,暗暗在心里想到:
啷个我是嘞样的耙场合?
于是,更没有了看她的勇气。在那里更加局促不安,也不知道如何化解这份尴尬,更不晓得如何向姐姐的同事,表示一下应有的礼貌。
“走走走,你在屋头不是嘿犟的吗?莫不好意思,嘞个是我的同事章青红。她也刚到,我们正好一起去吃饭。”
姐姐一句家乡话仿佛从遥远的古人类把他拉了回来,这才清醒了些,便随她们而去。
一路上,姐姐用一口“流利”的普通话与章青红毫无障碍地叽叽呱呱交流,令冷树儿特别诧异。想不到姐姐只念完小学,况且成绩比他还差,现在居然说起普通话来。
此时,他这才发现,自己已经置身于来自五湖四海的语言环境中了,真好像到了另一个国家般。一排排新修厂房里的机器轰鸣声,被那些来自世界各地的口音所淹没。
还有不远处正在新修马路、建厂房时,那些推山整地和夯实地基所迸发出来的激烈声响,与这些热闹声音,撞击出奇迹般的繁华。
冷树儿在这些陌生的热闹情绪中,渐渐为此亢奋起来。
一走到大排档,不断飘出来的油烟与饭菜香气,让冷树儿感觉到好饿了。经过五天四夜日夜兼程地旅途劳顿,除了干粮和水之外,姐弟俩没有好好吃顿饭。
几次秀秀见到有些旅客买这买那好吃的,就有冲动买点热的或者荤的东西,给第一次出远门的弟弟尝尝鲜,但终究囊中羞涩而忍住了。
尽管他们现在已经站在了大排档门前,却不能马上上桌子点菜吃饭,而只能乖乖地站在外面等候。并不是水南工业区只有一两家大排挡,而是顺着马路边就有十几家小餐馆一字排开。
此时都已经是锅碗瓢盆热火朝天地齐声响动,个个大排档里人满为患。
章青红不断地要与跟她打招呼的人敷衍,又一边顾着跟冷秀秀窃窃私语。站在一旁的冷树儿插不上话来,偷着空儿,不自觉地以打量其他陌生人为幌子,偶尔瞄了好几眼章青红。
心里美美的,感觉啷个看,都觉得她好乖,好漂亮。
好不容易轮到他们上桌了,章青红拿过菜谱正准备点菜时,却又突然把菜谱推向冷树儿,以示礼貌的意思,对他说:“喜欢吃什么?你看看,随便点!”
冷树儿被这突如其来的情况所惊吓到了般,或许根本没有听懂章青红在说什么。毕竟他对普通话还特别陌生,就算在丰岭村小学和盐水镇中学读书时,老师用的都是家乡土话。
这时突然要用普通话直接交流,就显得特别的难堪,又一脸的窘相。他双手紧紧地夹在桌下面两条大腿间,喉头上下快速抖动而发不出声来。
幸好姐姐及时接过菜谱说:“我晓得他吃么子,我来点。”
她一边看着菜谱,一边转而立即用普通话,笑着对章青红说:“哎呀,我怎么说起家乡话来了?哈哈!”
“听得懂听得懂,你们四川话跟我们常德话好像的,对了,你弟弟叫什么名字?”
“冷怀树。”冷秀秀一边回答,一边在菜单上照着菜谱里的字写下了:“小炒回锅肉,清炒菜芯,三鲜汤。”
秀秀撕下刚写好的点菜单正准备交给服务员时,章青红抢过点菜单说:“怎么点这么一点点?”
秀秀在一边低声地,无力争辩道:“够了嘛,点多了吃不完的。”
这边只见章青红并不用看菜谱,握着笔快速地在点菜单后面添加了:“塘虱煲,白切鸡,辣子鸡块,2瓶珠江。”
“叫酒做什么?”秀秀不解,更多的是舍不得。
“你弟弟喝呀!”章青红显得理所当然,显得热情好客。
“他还不会喝酒。”秀秀帮弟弟推辞道。
“多少岁了还不会喝酒?”章青红嘴角似乎露出了点点嘲讽的味道。
“十七。”秀秀帮弟弟回答了。
“哈哈,都十七了还不会喝酒!”章青红的笑声中更多的是揶揄。
“笑什么笑什么,你好像比他大了很多一样?”姐姐又替弟弟解围。
“我……我能喝一点点……!”冷怀树憋红了脸,吞吞吐吐地从牙缝里挤出一串蹩脚的普通话。
尽管他的声音淹没在嘈杂的人声和炒菜声中,低得连章青红都没有听清楚,还是说出了他人生中的第一句普通话。而他老家的那些土话正如“冷树儿”这个称呼一样,都将暂且退出他的人生舞台。
在他老家丰岭,乡亲们叫未成年人的名字时,总喜欢在后面加一个“儿”发音,表示对孩子的亲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