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积攒了浓郁的墨色,一眼望不到边际。唯有月色皎洁纯净,不似日光般刺眼,只是柔和得指着光明和希翼。
地上冰雪堆砌,目光所及处白茫茫一片片。天地之间黑白分明,在灯光的沁映下却谁也压不倒谁,黑夜的大军再是强大也再犯不进白雪勇士半分。
就像高威这个大黑炭,又有着那莹白如玉的后颈。此刻他仿佛为了能更加应景,脸也变成白刷刷得颜色来。此时这些黑白无常,错落有致的交织岂不是地狱索命的恶鬼?
可对高威而言,此时此刻就在手中握着,又因为双手微微颤抖,仿佛随时要拿不稳掉下去的那一张薄薄得信笺才是阎王索命得判令!
取人脖颈,无异于要人性命!
这取得,是高威之命。
一旁的高洋看着主人异常的反应,还有抑制不住颤抖的双手,心中瞬息万念,却也是不敢言语一句,只能在一旁候着。
约莫半盏茶功夫,高威方才回过神来,只是咬紧牙关却吐不出一个字,仍然一言不发地站在原地。他大抵猜到信笺是谁写来的,也知道若真是猜测之人,他必然难逃一死。
一炷香后,高威走上了高府府门外,走上了外面停着的一辆马车。
上车后又唤来了高洋,沉声吩咐道:“立刻去找几个班头,让他们在子时之前替我的人在城内外出入之事行个方便,然后集结城里城外十里八乡最顶尖的好手,带上家伙,半个时辰以后陆陆续续的到卫府去,不要集结在一起,零零散散的去。从侧门进去,都给我安安静静的,到时候自然有人接应。”
“是,老爷。”高洋连忙应到。
街上一片寂静,马车缓缓驶出。
自从八年前郊外遇埋伏死里逃生后,一向自诩天王老子第一我第二的高威高老爷变得小心谨慎起来。外人都明白这高爷是发达了,就再也不像以前那般不要命得拼,开始守起家业,爱惜富贵。身边人却更加清楚高威这是知道怕了,有了这深城数一数二的家业,还有了深城三白的美誉,任谁也会谨小慎微,生怕哪天被老天公收回去,黄粱一梦最怕醒!
但是这次高洋仍是有些不以为然,觉得主子还是太过小题大做了。一张小小盗汤贼的信笺罢了,居然值得高威这般小题大做。就算是天大来头,也不至于能吓得高老爷连马车都不敢坐自家的,让他去租用外面的马车,好似生怕被送信人从马栏发现高威逃了一般。
更为可笑得是,竟还跑到死对头卫府哪里去求救,这不是服软了嘛!要是明天一早传出去让人知道了,那满城的人还不是都得笑掉大牙,他高洋也得遭受池鱼之殃,想要严格保密也不成了,堵得住高府的嘴,卫府的人他可管不住。
“高洋,过来。”正暗自郁闷,编排着老爷的高洋吓得一哆嗦,这是高威去而复返,在叫他呢。
“老爷,怎么了?”高洋疑惑道。
心里又想,看来老爷也觉得太过敏感,不想去闹这个笑话了。唉,老爷这英雄气概的人物比起我高洋还是显得后知后觉,差了那么一些呀!
只见高威褪下大氅透过车窗帘递给高洋,这才说道:“去,叫谢黑子穿上,让他装作是我坐到厅里面去,按照我平日时间上床去睡觉。府中人一个都不要外出,严防死守。你再另找一个不起眼的人去召集人手。”
高洋接过大氅,迟疑得问道:“谢黑子睡哪里呢?”
“我睡哪儿,他就睡哪儿。”
高威也不待他回话就放下窗帘,马车再也不回头的就向着前方浓墨般的黑夜中驶去,只在雪白的地上压出两轮浅浅得车轱辘印和马蹄印,不一会儿地上所有的痕迹都被雪花盖住,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
深城,卫府。
卫堰有一个残忍而又古怪的癖好,将不足月的动物幼崽弃入炭火坑中,听之从啼哭到撕鸣,闻之从焦香到糊臭。此时在雕梁画栋的卫府主厅,有数缕黑烟缥缈,其中更是夹杂着幼犬撕鸣之声。
卫堰一人坐在主位上,闭目凝神,他极其享受这一刻,这种生命的掠夺声于他而言比天下最高明的琴师拨弦更为动听。更何况今天还有一件一等一的大喜事——那个烟熏的太岁,火燎的金刚离去时,在他面前放低了姿态,两次宴会,大获全胜。看那些不可一世的人低头,也算是人生一大快事。
深城是我卫堰的深城啊,想到这里,卫堰却不露得意之色,面容反倒是变得狰狞起来。
“老爷,高威在大门候着您。”一小厮在门口传话却打断了卫堰的自我沉思。
“多少人呢?”卫堰立刻问道,他下意识想高威来此的目的是找回场子,这等粗人恼羞成怒之下怕是什么都干得出。
“只高威一人,送他来的马车已经走了。”小厮答道。
“就他一个人?那就请高爷进厅里一叙。”卫堰缓缓道。
“高威说就在门口等老爷您,态度十分和蔼,竟还跟小的作揖了,他只穿了身薄薄得单衣,也不知为何。”小厮的脸上浮现了几分得意。
“噢?在门口?我倒要看看这个深城第三白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说着便站起身来,这时候来寻卫堰的小妾也找了来,那位美妾给卫堰披上貂皮大衣,两人一同朝着正门走去。
二人还未到门口,约莫离十步远就看见只身穿单衣的高威。高威看见卫堰过来,“咚”地一声就结结实实跪倒在地。
“卫爷啊!您就是我的亲哥哥!我的亲爷爷呐!可得要救救小弟呀!”这个大黑炭惊挤出来几粒泪花子。
一旁的美妾看了这好笑的场景,想到了白天的事儿,看着卫堰在这里,再好笑的事儿她也不敢再乐。只在想,这深城里两位主,怎么此时一个站着一个跪着,还哭得稀里哗啦的。
卫堰连忙快步上前,想要扶起高威,也将小妾的疑问提了出来:“高爷可快起来,别再折煞小弟了,有什么事儿咱们去厅里说,在这外面可不是让人家笑话嘛。”然后转身唤小厮去拿件大衣给高威。
“卫爷啊!您要不答应救小弟,小弟是不敢起来的!”高威也不起身,就直挺挺的跪着。
“高爷,咱们深城一向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你的事儿不就是深城的事儿么,深城的事儿,卫某自然是责无旁贷,来,咱们厅里坐下喝杯热茶慢慢说。”卫堰也不接话茬,糊弄了两句,想看看高威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便又去扶高威。
这次高威顺势就起来了,沉声道“那我就权当爷您答应了。”
正厅里,卫堰屏退左右,只剩两人坐在厅中。
这厅内的炭火自入冬以来就从未息过,此时门窗紧闭,自然是暖洋洋的,高威的额头也沁出几粒芝麻大的细汗粒。
“高兄,有什么事儿,但说无妨。”卫堰直接问道。
他也不着急说话,喝了一杯茶,又将方才小厮送来的大衣紧了几分,这才说道:“卫爷,从此以后深城以你为尊,你说东我高某绝不走西。”话音里已没有方才在正门时的谦卑,但是语气缓和而又真挚。
“这是折煞小弟了,卫某人就是个普普通通的生意人,虽侥幸中了秀才,但是这话可万万不敢乱说呀!不过说起来高兄的生意经别具一格,哪怕是在并州,高兄也是鼎鼎有名的大富豪,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向高兄讨教一二,小弟感激不尽。”卫堰轻笑着说道。
“卫爷,此事毕了,高某现在的产业您拿两成走,以后的生意您也占两成,现在就可以写下字据。”高威深吸一口气说道。
卫堰舔了舔嘴唇,他没想到高威竟然如此干脆,两成的进利啊。他也是当家作主的人,知道手底下做事儿的人都是嗷嗷待哺的饿狼,这两成的利恐怕都是高威自己掏出来的,看来麻烦真是不小呀,可任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到这是出了什么事。
所以也不再胡乱猜测,直接说道:“请高兄明示。”
高威回忆着说道:“今日我来卫爷府中赴宴时,家中不巧进了贼人。那贼人不知道从哪里进去得,府中岗哨竟然是无人发现,事后勘察也没有破窗撬锁的痕迹。更奇的是金银细软皆在,院内一切如常,只是……只少了一碗姜汤,似是贼人喝掉,空碗下多了一张信笺,除此之外就再未露一点蛛丝马迹。”
说着高威不知道哪里掏出来了一方短笺,把短笺递给卫堰。
卫堰接过来短笺一看,看着淡黄的纸张,闻着淡淡的桂花香。
脸上情不自禁得浮起来几分讥诮,心中甚是不屑:这种暴发户,三言两语就被唬住了,竟是怕成这样。
突然,卫堰发现一丝不比寻常的事。
这信笺触手极为冰凉,照理说高威先前只着单衣,信笺自然是贴身放置的,再加上室内温度颇高,他拿在手中时间虽短,但这信笺的冰凉之感却不减,让他几有如坠冰窖之感,这件事果然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