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却要追溯到八年前了。
那时高威与仆从运货归来,离到深城只剩半日路程。却不料天公不作美,大雨滂沱,雷公呼喝,眼看着就是行不得路了,只得待雨停歇再赶路。可是等到雨停雷竭时又被那泥水沙石给封了大路,马匹行不得泥泞沼泽,碎石遍地更加没法子走大路。要是等道路清理干净也快要数日。
眼看着深城就在前面,回城只需要半日时光,高威便想着绕路而行。又害怕不走大路,绕了别的路遇贼人伏击。那时货物被人给截住,就白忙活一场了。
细细思量之后,高威留下大批人马看管货物,慢慢清理道路,他自己也算是艺高人胆大,只是带着几个仆从去前方先行探路。心中作下打算若是前程顺利没有匪人贼子那自己便先回城去,抱着娇妻美妾好不惬意。到时候让这几个仆子来唤大队人马改道返程便是。
正所谓无巧不成书,高威算计的也算颇为周全,即另寻了出路,又顾全了货物,还能让自己不为行程耽搁,早些回城歇息享乐。
但是高威正好就走了背字倒了霉运,回城途中就遇到了一帮同样被这场大雨所逼,只好再寻别处“打秋风”的山贼,山贼早已经在道路上设了陷阱,高威的仆从还没照面就折损了几个,只剩下他和另外两个在苦苦支撑,但身上也都大大小小的挂了彩。
先中了山贼的埋伏,身上带着伤,高威纵然是一身扎实强悍的武艺也已经十不存一,山贼人多势众,以逸待劳,高威三个已经是寡不敌众,双拳难敌四手之下,险境环生。
顷刻之间已经有贼人欺上高威身来,高威提起气力拍晕了眼前一个贼人,又补上一人,他已是后继乏力,将要油尽灯枯了。再对上两三个贼人怕就只能闭眼黄泉路。
这时候一贼人从后方突起,挥刀就要砍向高威的后脖颈,眼看着就要结果了这烟熏的太岁,火燎的金刚。
在这即将身首异处之际,刀至脖颈却不见血肉横飞。未听闻高威惨叫,只听得金铁交鸣之声,高威毫发无伤,反倒是那贼人的虎口巨震,手上一阵麻痹,刀也“噌”得断作两节。
那刀倒是最后做了些许贡献,把高威的上衫切下少许,破损之处正好让高威的后背露出。眨眼望去他的后颈竟是莹白如玉有光影流动,乍一看不似人的肌肤,细看之下又嫩若稚童,好似一块人形大黑炭上嵌进一块上好的和田羊脂白玉。
此时突得就天雷滚滚,劈断了不远处的一棵大树,顿时火光乍起,雷光闪烁之下,高威的脖颈显得更是邪异。贼人们久攻高威不下,折了数名好手本就对高威颇有忌惮,此番邪异场景在雷声轰鸣这下更显得震慑人心。
只觉是眼前人作了什么妖法,贼人们不自觉就心生畏惧,恐惧的气氛尚未蔓延开来就已经被作鸟兽散的贼人们瓜分去了四面八方,从第一个贼人到最后一个贼人逃去竟然没几个呼吸之间,行动之整齐划一不似乌合之众更似训练有素的行伍军卒。
贼人们四散而去再不回头,逃散之时只是嘴里嘟囔着“天老爷”,“怪物啊”,“鬼”云云,跑得屁滚尿流。
而高威自然是死里逃生,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经此一役,高威不再着过颈的衣衫,反倒是坦坦荡荡露出来,其他人被那传了不知道多少个版本,却始终充满奇幻色彩的描述震慑,对高威更是几乎奉若神明。
也正是那时,高威声名大振,高威的后脖颈就成了深城第三白。
旧事不提,深城冬日颇为寒冷。
在这冷风瑟瑟,树叶早已枯败,还未到长嫩枝的暮冬时节,即便是天气放晴,也没有一丝暖意。日光反倒是别样的寒气逼人,照在身上立刻就能剐去三分生气,更显得深城暮冬寂寥,万物飘零碎灭。
深城的城墙是一种深褐色接近黑色的墙体,是一种凝土制成的,这种墙体造价不算昂贵,但是胜在实用牢固,整个并州的城池基本都是这种凝土墙体,也只是成色有所不同。
城内已经裹上了一层雪白的袈衣,这黑墙白城倒是相得益彰,城中一片寂静冷清,毫无生气的死寂之景倒成了这深城第四白,只不过外无行人,也就没人能欣赏这份天赐的美景。
若是往日,哪怕是入了严冬,宵禁前街面上倒是常常有顽童追逐耍闹嬉戏,期间童声映趣打闹之声、长者严厉中又透着爱护的呵斥声、卖炭翁简洁清亮的叫卖声往往不绝如缕,今日倒是安静的出奇。
出了这怪事,也只因城中两豪强宴客,却拉旁人来助威风,城中百姓都紧闭房门生怕就被带去“做客”。
深城地偏,自然是出不了什么名门望族,但是近年兴起的,以深城第三白高威为首的高家以及雄踞深城多年的卫家,在当地却也算是首屈一指的豪侈门户。一山容不得二虎,两家明争暗斗其实日头已有。
三日之前,高家家主高威在府中设宴,宴请卫家家主卫堰。
席上有一道菜被高威唤作双生乐,竟似是以一对初生的同胞双犬生斩分盘而成。满座的宾客呕吐难忍,只有卫堰神态自若地夹起一块块鲜红的狗肉,细嚼慢咽,也不饮酒,不一会儿就吃光了一盘生肉。
卫堰不同于高威,他是土生土长的深城公子哥,二十岁前养尊处优。生的也算是白净,书生气浓,中等偏瘦的身材,看起来好像被这冬日的寒风刮那么几下就得卧床不起。
但他父亲在其弱冠之年就撒手人寰,留下的房产金银引得家里几房亲戚眼热得紧,外面有往来的商人也蠢蠢欲动,都觉得卫堰这么一位弱不禁风地公子哥软弱可欺。可那年纪轻轻的卫堰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不仅是把这卫家的产业在手里握得牢牢实实,本就是深城最豪富的卫府,二十年来声势更盛,生意蒸蒸日上。
最了不起的还是卫堰几年前中了秀才,光耀门楣。
高威本是存了个别样心思,想给这个养尊处优的秀才老爷一个下马威,也让深城人看看谁是真正的英雄好汉。却想不到此人如此有胆识,自己的算计落了空,还助长了卫堰的威风。
今日,则是卫堰宴请高威的日子。
卫堰正妻早已亡故多年,只有两个深受宠爱的妾室,无论何时都相伴左右。
此时两位美妾正同卫堰一起在正门迎接高威,倒是给足了高威面子。
卫府这高门大宅已有百多年头了,是前朝一名大员告老还乡时所建,后世子孙不争气,家道中落后便卖给了卫堰的爷爷。这宅子通体赤墙,遍是黑瓦,显得颇为气派,看起来更像官家门第。
“听闻卫爷的宅子是前朝大官修的,果然是不同今日工匠所造,像是珍藏多年的老古董。”话音刚至,就见高威神色倨傲,大步流星朝着的三人行来。
这话里却是夹枪带棒,暗指卫堰这老浪头早就过时了,该去沙滩上待待了。
卫堰神色不变,缓缓说道“这老宅子自然是比不得高爷新立的门头,我常对身边人讲,最好的一口就是去高宅闻那股子新漆味儿。”
话语中隐隐暗示高威根基尚浅,不过撞了运的新贵,这话说的也是不卑不亢。
机锋之间,便将人请进了屋中。
宴席上,两位美妾相继向高威敬酒,其中一位不慎在酒杯交错之间,洒了几滴酒水,卫堰神色微愠,令这位美妾离开宴席。
又过了一会儿,仆从端上了一盘蒸羊羔。卫堰亲自撕下羊羔腿给高威吃,高威神色微变,也不去接。卫堰轻笑一声,收回羊羔腿自顾自的吃了起来,不复三日前的细嚼慢咽,此次大口咀嚼起来,配着花雕酒吃了个大快朵颐。
宴毕,卫堰偕同一位美妾送高威离去,高威再三作揖请卫堰留步,卫堰也不客气,只目送高威离去。
高威的宅子与其说是民宅,更像是个堵住眼儿的蜂窝煤似得防御工事。
里里外外是密不透风,府中每夜都是灯火通明,房屋中间间隔也大,若真能有外人潜入,一定无所遁形。那些个明岗暗哨,正当是应证了那句“一只苍蝇都休想飞进来”。
他刚入府门,高府的管家高洋就给高威拿来暖手的香炉。
边在廊间走着边说到:“老爷,刚才厨房进了盗贼,把您的参汤喝光了。”
“噢。”高威似是心不在焉。
若是往日高威早已大发雷霆,高洋见高威并未生怒,搓一搓手,捏紧着右拳方又说道:“那贼子还留下了字条。”
说着递给了高威一短笺,高威停下脚步,接过短笺。
自门上悬着的大红灯笼里透出来的烛光,同淡黄的纸笺混合成奇妙的浅橙色,也使那苍劲有力的字迹看多了几分柔和,信上却没有具名,只带着淡淡的桂花香。
只见上面写道:
素闻君颈如白玉,天公妙手雕成,恰似青龙俯首,怡然神往之。今夜子正,当踏月来取,君素豪达,必不致令我徒劳往返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