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言辞奚沐曾在禁书中读到过,也知它的意思。
璋,是上古时代的一种器物,详尽形状他倒不太清楚。这个器物在上古时代有着极佳的寓意,常被当作玩物让家中男童玩耍。后来,逢闻有男童出生,便称之为弄璋之喜。
“看你面露疑色,可见不知其意。你休要责怪自己,这种极为深晦的言辞岂是你这小辈所能领会的?莫说是你,放眼整个冥水部,知晓此意的,也找不出第二个人。”张老先生神采飞扬,朗声说道。
他说这番话时的风姿至少年轻十岁。
奚沐呆呆地看着他,跟傻了似的,这位张老先生不仅脸皮厚,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的本事也堪称一绝。
“先生说的是。”奚沐现在有些怀疑他究竟该不该来这里。
“我来告诉你吧,梅护卫家有了弄璋之喜,是说他家添了一位男娃娃。听清楚了,是男娃娃而不是女娃娃,现在是否明白?”
“明白,明白。”奚沐忙不迭答道。
其实张老先生还是有些水平的。他说部落中没有第二个人知道那四个字的意思,也并非瞎说。若没有读过上古经书,断然不会知道它的意思。
张老先生年少时曾在古墓群担任搜集禁书一职,跟诸多禁书打交道,难免会接触到书中的一些内容。可他做事稳健,从不冒失,还算恪守本职,倒也没有引起祸端。即便现在,他与人解惑的也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极擅长拿捏分寸。不该说的,从来不说。
事实上,也没人来问不可问的问题,冥水部人安分守己,对禁书之事,不敢越雷池半步。
可好巧不巧,偏偏他遇到了通读五百余本禁书的奚沐。于是这个场面就有些微妙了。
“不知先生将名字起好了没?”
“这个还没有。梅家人曾多次交代,必须要起一个响亮而又卓绝的名字,绝不能跟部落里的其他人重名。为此事,老朽这几日茶不思饭不想,几夜未眠,为的就是不辜负梅家之托。”
这番话说的慷慨激昂,听得奚沐又是一呆,眼前这位张老先生一副正气凛然的模样,身上衣服无风而动,竟让他觉得有种不可侵犯的神圣感。
如若对他不熟,真可能被这老小子骗过。
奚沐扭头看向桌面上那几根鱼骨与小半碗鱼籽汤,此刻显得那么刺眼,他心中百感交集,感触良多。
这位老先生真是无敌了,他不得不服。
“你也知道,咱们冥水部人乃海神子孙,靠水而生,起名必须要带‘三点水’。可部落人口众多,想起一个跟其他人不同的名字极为困难。我思来想去,也没有想到一个令人满意的。到底什么名字能够响亮而又卓绝呢?”
最后一句似自语,又似询问。
冥水部人起名有着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名字中必须要有一个字带‘三点水’,一是感念海神之恩,二是祈盼可以得到海神庇佑。
像奚沐、奚淳、石滇以及潭江、姜天河等人,皆是如此。
“响亮而又卓绝的名字?”奚沐思忖片刻,一个极妙的字眼出现在脑海中,他玩心大起,说道,“我帮您想一个,您看如何?我敢担保,这个字一定够响亮,够卓绝。”
“哦?说来听听。”张老先生眼睛一亮,慌忙问道。
“这个字念溲,我写给老先生看。”
奚沐抬手在桌子上比划了几下。他敢断言,这个字一定不会有人去用。
张老先生猛地一拍腿,面露狂喜,失声叫道:“好,好,好。就是这个字。”
旋即他脸色一正,眼神再次变得深邃:“连日来我不眠不休,苦苦思虑几日,有几个字始终在我脑海盘桓,可我拿捏不定,你写的这个字恰在其中。既然你小子也知此字,看来并不生僻,那我就放心了,梅护卫家的孩子就叫梅溲了!”
张老先生越说越亢奋,在屋子中来回踱步,难以平复激动的心情。
“咦,不对啊,你小子怎么知道这个字的?不会是偷看过禁书吧。”张老先生忽然停下脚步,狐疑道。
奚沐心中一惊,有些后悔,方才的临时起意真是不智。这该如何是好?看张先生那犀利的眼神,今日不说出个正正当当的理由,怕是很难罢休。
要说偷看禁书,你肯定也偷看过一些,怎么不说自己的事儿?奚沐暗自腹议。
怎么办——
张老先生目光如炬,看得他浑身不自在。奚沐脑子转得飞快,一道灵光倏地闪过。
“我家中有一段祖传口诀,张老先生想必也该知道。这个字就在祖传口诀之中。我曾想留给我的子孙用,可今日见老先生如此苦恼,心中不忍,也就顾不上那么多了,便把它写给了先生。不知为何,先生之痛,我历历有感。现在想想,仍有一股哀楚涌上心头。一个年逾花甲的老人,竟废寝忘食达数日之久,天闻也怜!”奚沐唾沫横飞,面露酡红,情绪极为激昂,浑如方才的张老先生附体。
张老先生眨巴了两下眼睛,一脸古怪地看着他:“原来是这样。我可告诉你,禁书可万万不能读。”
“我知道了,我肯定不会读的。”
“嗯,你今日来有何事?”
奚沐缓过神来,低头长叹一声,敛容正色。他的确有两个问题,想让张老先生为其解惑,且是两个极为重要的问题。
这攸关他长久以来的一个执念。
冥水部是个信奉神灵之说的部落,严格来说,这方天地下活着的人们皆信奉神灵,不单单是冥水部。
那些怪力乱神的传说如烟如雾,弥漫在这片天地间,到处都能嗅到它的气息。
奚沐自小被这种怪谲的气氛围绕,言与行处处受限,他对这种神灵之说深恶痛绝。
在奚沐看来,这一切都只是迷信罢了,尽是些齐东野语,不可凭信。
若不是那些迷信,他父亲不会死,他母亲不会死,他爷爷也不会这般悲苦,他这个家更不会过得如一出惨剧。
这一切,全是拜迷信所赐!
所以他自小就很反叛,反叛所有的怪异奇谈,反叛所有的迷信禁锢,反叛所有的神灵之说。
为此,他曾一次次冒险,一次次身体力行,击碎那些不可凭信的荒诞传说。
哪怕这个过程有引火烧身之险,也在所不惜。
比如吃鱼脏。
比如他曾经带禁书去祭祀大会,
再比如他去年做的那件大逆不道之事。那件事要是被冥水部人发现,定然会觉得他疯了,竟亵渎至圣至明的海神。可他确实做了,若不是被禁足,这几日他就会去那个地方验证。
虽说古墓群中发生了葬品开馆即化为轻烟的怪事,但在他看来,无非岁月久远,发生了某种不可知的玄妙变化而已,并不算离奇,跟神怪之说更攀扯不上关系。
心中无神,是奚沐多年来的执念。
这种无神思想,是读禁书里那些开智明理的言论才渐渐产生的。他深知这与冥水部人的传统思想背离,然而奚沐从不认为自己有错。
错的应该是他们才对。
不过就在昨日,这种执念悄然出现一丝动摇。
昨日读的那本诗经里竟提到了玄妙天地,这与之前的那些禁书迥然不同。
上古先人居然说天外有天,令他有些苦恼,甚至有些害怕。
他害怕他长久以来的信念突然间崩塌。他不敢想象自己坚守多年的信念竟然错了,可他也不敢想象那些上古圣贤错了。这就凝成了一个死结。
于是他今日特地找张老先生解惑。
“我听跑商的人读过一首诗,那首诗里有这么两句,日暮冥思忽悟道,持剑踏破天外天。我想问先生,天外难道还有天吗?”
奚沐绷直身子,屏住呼吸,静听张老先生接下来的回答。
听到这个问题,张老先生目光变得迷离。一切杂音似乎顷刻戛然而止。
咚、咚、咚——
奚沐紧张地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良久,张老先生叹了口气,神色沮丧:“我不知道。”
奚沐万万想不到会是这个答案。老实说,依照老先生的个性,他不知道的问题,决计不会说不知道,哪怕随口乱扯,也要将事情糊弄过去。
显然,老先生也被这个问题所触动。或许他年少时,也曾对这方天地抱有虚无缥缈的幻想。
奚沐垂下头,心绪低落,半响后,提出了第二个问题,“那什么是酒呢?”
“这个我也不知。”张老先生一脸坦然,不再像方才那般故弄玄虚。
奚沐怔了怔,这两个问题老先生竟然都不知道。看来只有以后慢慢寻找答案了。
或许在禁书里,或许在其他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