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蒙蒙亮。
奚沐起身下床,换身轻便衣装,把随身携带的骨刀重新别回腰间,阔步走出房间。
很少有人知道,十几天来他从没有中止过晨练。每天昏茫时分起床,大亮时分归来,去时步履如风,回时大汗淋漓,只有跟他打招呼的门房与送早饭小厮知晓这个秘密。
尽管他对腹中计策足够自信,但为了降低意外发生的几率,他一日都不敢懈怠。
近些日子他尽量使自己的行为举止浮浪一些,尤其先后三次戏弄里长,目的主要有二,一是想耍耍这个禽兽,二是麻痹他们,准确来讲,是麻痹那个神秘术士。
禽兽里长他已经摸得够清楚了,大病缠身,没什么威胁,那个来路不明的术士
却始终令人看不透,尤其是他浑身上下流露出来的气息,阴郁而又邪戾,或许是此次计划中最大的变数。若近日的表现能麻痹他,让他掉以轻心,那是最好不过。
野外荒郊一片清凉,树梢惚惚作响,一团团阴雾在远处林间飘拂,伏在草丛里的小虫嘶嘶地叫着晨,悲凉的鸟叫声不时在林间深处响起。
“是个杀人天气,耍也耍够了,到了算账的时候了,该来的总是要来——”奚沐看着林间景色轻言轻语道,声音里透着一股子森冷。
说完,提着步子向林间深处奔去。
两边的灌木丛里一阵阵摇晃,惊动各种眠宿野兽,不满的吼叫声忿忿叫了起来。
跑罢全身透汗而回,作了一番梳洗,他径直找上里长。
“我已准备妥当,咱们随时可以出发。”奚沐直截了当说道。
“出发?要去哪里?”里长不明所以,一头雾水。
“西边海上有一艘巨船,船上有我的药炉。”
“你怎么不早说?”里长皱眉道,十分不满。
奚沐淡淡看了他一眼,平心静气地说:“早说晚说都是要去的。你挑几个人同我一起去,我在那里为你炼药。”
“这么多天过去了,你的船还停在那里?”
“当然停在那里,我的船没人弄得走,你准备准备吧。”撂下这么一句话,奚沐转身离去。
这个提议是里长不能拒绝的,想要治病唯有听从。
仓促抽调的出行队伍人数不算少,一共十七人,可以说排场浩大了,术士也在其中,仍然一身黄色道袍,身板挺得笔直,稀疏的眉头紧锁着,不知在盘算什么。
他看到奚沐时,阴厉地瞪了他一眼,像一头饥肠辘辘的野兽,奚沐耸肩笑了笑,坦然地向前行去。
队伍跟着出发,里长乘坐的一架双人抬的滑杆行在中间,术士侍在一侧陪行,六个身材魁梧的冷峻护卫在前面开路,后面同样尾了六个高大身影,只不过他们的肩上多了一个青竹背篓。
背篓里自然是奚沐昨夜吩咐的鸡鸭鱼肉等丰美食物。
里长坐在滑杆上那用绳索编织的坐兜里,满脸倦意,昏昏欲睡,术士则随步于驾下,神色阴晴不定。
出了村,道路渐渐宽豁,东方天际那团朝晕躲藏在厚厚的灰云中,发散着惨淡光芒,视野里的阴雾嚣张地弥漫。路边泥土味很重,隐隐携带一股腐臭气味,恶心难当,兴许是溃烂的兽尸散发的腥臭味道,也兴许是某种腐坏的浆果,直抵脑门的臭,纵连露水沁润过的花香也难以遮掩。
一排孤傲的灰鹤从他们头上飞过,口里发出几声清唳,呼啸着向前而去。这支队伍随着奚沐,也随着那排灰鹤,在潮湿的泥路上一言不发地行进。
奚沐弓着身,垂着头,木然地朝前走。他身形消瘦,脚步轻盈,在几缕飘游浅雾的映衬下,仿佛一道轻飘飘的野鬼孤魂。
有时他发现走得快了,已远离尾后队伍,便突然停下,笑着回过头,眯着眼等队伍走近,眼睛里闪烁着诡谲的光芒。等队伍离他几丈远时,他又灵巧地转过身,轻步向前走去,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
“他在想什么?”
术士始终注视着奚沐的一举一动,他以为奚沐前些天玩世不恭的行径就是此人本性的体现,他对之哧鼻,十分不屑。可今日奚沐又恢复到初见他时的样子,周身笼罩了一股让他看不透的神秘。
“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奚沐察觉到背后有一双阴毒的眼睛在盯着他,不用回头就知那人是谁。他擛擛地转过身,姿势很是笨滞,如同一个关节不便的木偶,冲着那人诡异一笑。
术士猝不及防,心肝猛地一颤,奚沐回头时恰好立在一棵枯皮败落的老树下,上面栖着几只遍身黑羽的乌鸦,睁着两点磷火般的眼目,会同奚沐阴森的视线一齐向他逼来。
他全身毛发登时倒竖,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但很快又镇定下来。他自己也是有些手段的,虽然没有进入那渴望已久的新境界,但自保绰绰有余。
想到这里,他又想起那名被放走的女子,他就差那最后一位就能打破壁障,进入新的功法境界!
那是他做梦都想达到的境界!
就差临门一脚!
但这一切皆因奚沐的到来而化为泡影,他对奚沐咬牙恨齿,这一口恶气无论如何都无法轻易咽下!他倒要看看此子有何能耐,能将一个奄奄待毙的临死之人医好。就算那个惊才绝艳的仙人,恐怕也无力回天。
他对医术并非一窍不通,以里长口眼偏斜、气色如死的面相看,已是重病入骨之兆,必死无疑。倘若没吃他那几剂发虚生寒的药,还能多活几年,可一旦吃了,不啻于服用砒霜,至多剩下一年活头!
这时,里长的声音忽然响起:“此趟之行若是能治好我这身怪病,自然便了。可要是没治好,到时候还需要你多多费心啊。”
术士微微一怔,侧头看向里长,只见他神态平和,状若熟寐,说话间连眼皮也懒得抬动。
术士却不敢不敬,连忙欠身道:“大人那里的话,这是我分内之事。您尽管放心。”
“对于你,我当然放心。实话说吧,最初选择那人的理由,就是想敲打敲打你,毕竟在病情进展方面,我非常失望。”里长淡漠道,眼睑仍是闭合。
术士眼中闪过一丝冷光,但语气依然恭敬:“全都怪我。”
“我也有责任,总之,希望你不要因为我选了那人,就对我心存芥蒂。”
“大人这样说就折煞我了。所谓择优而从,择贤而用,大人嫌我术法不精,改投旁人无可厚非,我一颗愚忠之心,只希望您能尽快好起来。只是...只是不知那人究竟身负仙才,还是酒囊饭袋。”尽管术士表面上佯装公直,可对奚沐的厌恶,还是从其狭仄的眼睛中流溢出来。
“此行一去便知。哎,通过这几日的比较,还是觉得你更加稳妥。”里长郁郁开口道。
术士听闻一阵无言,与奚沐相比,他岂止是稳妥?简直就是一个彻头彻尾、老实巴交、忠厚憨直的大好人!至少我喂你吃了药,那药也是连夜熬制出来的,可那小子呢?一脸赖皮,混吃混喝,到现在毛都没见到一根。
他又与里长闲聊几句,忽然听到前面一片惊叹声,便抬头向前看去。
原来他们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西海边,海里有一艘庞大巨船幽幽漂浮,丈高擎天,横亘海间,缕缕阴森之气扑人眉宇。
整艘船的外相虽说破败不堪,但却傲然依旧,船上那一条条怵目伤疤无不透露着它悲壮苍凉的过往。
术士看到那巨船,身上的淡定一瞬间消失不见,脸色为之大变!
他浑身发颤,寒毛直竖,嘴唇哆嗦着蹦出两字:“是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