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黑,寒气沉沉,暮村街道上人影稀疏。
两名守在一座富繁小院门外的小厮无事可做,互相打起了嘴仗,脸上不时露出奸笑的表情。这是暮村里长的家,在过半刻钟,他们就能放工回家了。
依照往常经验,一旦到了这个时候,基本不会在有访客登门。
忽然,远处传来几句舒缓悠长的喊号声,谁家的狗跟着汪汪叫了起来,那号声越来越近,清晰地传到他们耳中。
“仙路临尘”
“周游济世”
门左那位小厮赶紧停住了打闹,朝黑洞洞的街上瞧去,嘴里奇道:“谁在哪喊号?听着如此耳熟。”
“这你都忘了?这是术士曾喊过的偈语,当时还是我进院通报的呢。”另一名小厮也伸头往漆黑的街道望去。
听到术士二字,门左那位小厮吓得缩了缩脖子,连连说道:“对对对,瞧我这记性。可术士就在咱宅上跟里长谈事情啊,是谁在哪乱喊?”
正说着,一个消瘦的身影在街上慢慢出现,看不清那人长相,不过他头上缠着的一面黑色头巾却十分显眼。
等那人走近,两人大致看清了他的模样,是个长相不错的俊秀少年,门左小厮忍不住说道:“这是谁,不是咱们暮村的吧?”
“不是。该不会是术士的同门吧?”
“有可能,两人喊得号都一样。一会到了跟前,仔细问问。”
“仙路临尘”
“周游济世”
那人似乎有着明确的来意,正冲着里长院门而来。他在两名小厮面前停住脚步,嘴里喊得号一声连着一声,任两名小厮如何问话,就是不答。
这副高姿态在两小厮眼中立刻变得高深莫测起来,他们又轻唤了几句,见来人仍不应话,便匆忙进院通报。
暮村里长此时正与术士在东厢房议事,听见门外有人敲门,便道一句:“进来。”
“里长大人,院外来了个奇怪少年,嘴里喊着:仙路临尘,周游济世。无论怎么问话,他就是不答,我们不知那人是不是与术士有些关系,因此没敢把他轰走,现在还站在门外呢。”
“哦?竟有此事?”里长苍白的脸孔上露出一丝笑意,可看上去却阴冷异常,“这两句话不是术士曾喊过的么,难道与术士师出同门?”
“不是。”术士摇了摇头,脸上亦感疑惑。
“那太可惜了,我还以为术士自知无力医我,特意请来个师弟帮忙呢。”里长语气淡然道。
“大人您真会开玩笑。您这病全在我股掌之间,很快就能治愈,这一点您大可放心。”术士自然知道里长对他已有不满,当即信誓旦旦地保证,见里长脸色稍霁,又说道:“门外来的,我看多半是个混饭吃的骗子。”
“那真是厕所里点灯笼——找死。最近那帮贱民有点不听管教,很久没有当众施刑了,他们大概已经忘记我手段有多么残忍!既然有倒霉鬼送上门来,当然要好好利用。去,带他进来。”里长阴冷地说。
“是。”小厮躬身退出门外。
“莫非大人要杀鸡儆猴?”
“术士觉得如何?”
“好是好,不过您这病就差最后一味药便可痊愈,这时在让他人介入,恐怕会另生枝节!”术士神情认真道。
听完那小厮的通报,他就有种直觉,对方是冲他而来,不然大可喊些别的偈语,为何非喊他随口胡诌的那两句:仙路临尘,周游济世。
“那依你的意思?”
“赶走就好,一只苍蝇而已,何必让它乱了咱们的大事。”
里长思忖片时,淡漠道:“来都来了,看上一看又有何妨。”
术士脸色微变,旋即恢复正常,冷声道:“也好。”
过了一会,奚沐推门而入。他眼神冰冷地扫了屋内二人一眼,就自顾找了个座位坐下。过程间连招呼都懒得打一声,置屋内两人如空气一般,坐下后,眼睛便闭了起来,嘴里喊道:“仙路临尘,周游济世。”
里长与术士不由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讶异之色。
“敢问这位小兄弟从何而来?”里长先是开口问道。
“从来处来。”
“哼,故弄玄虚。”术士寒声道。
里长亦满脸不快,此人也忒横了点,完全不把他们放在眼里。事实上,奚沐确实没把两人放在眼里,他从一坐定,眼睛就闭上了。
“常言道,英雄莫问来处,问我从何来,还不如问我去往何处。”奚沐淡淡说道,声音如潺潺溪流,平静安详。
“那敢问小兄弟往何处去?”里长压住火气,再次问道。
“往去处去。”
“你...”里长腾地暴怒,猛拍了一下桌子,气得浑身颤抖,“咳咳咳...”
听到里长咳嗽发作,奚沐才睁开一缝眼,观察两人脸色,皆是一副怒不可遏的样子,心中冷笑不已:“就是在耍你们。”
不过他也知道,在这么折腾下去,恐怕就要被乱棍打出去了。
“我是为治病救人而来,不是来这里谈风弄月的。”浅声说了这么一句后,奚沐就收住了口,不再多言。
别看他年纪不大,对人心的琢磨却是相当透彻,他一番不卑不亢的姿态,先在里长心中树立一个捉摸不透的印象,然后轻飘飘地点出重点,勾起里长求医的迫切,那就如同牵住他的鼻子往前走,只要他想治病,就会问下去。
刚才在门外他那般装腔作势,也是基于这个道理。在说,言多必失,话在紧要关头还是少说为妙。
果然,里长听罢,咳嗽立刻止住,忍不住说道:“我的病有术士在治,愈期不远。”
只是神色间多少有些自欺欺人的意味。
奚沐忽然睁开眼睛,仔细打量他几眼,直至把他看的心中发毛,才收回炯炯的目光,神情略带遗憾,这下令他心中好奇心更重了些。
他拉不下脸追问,可对方又很干脆地闭上了眼睛,他只好冷哼一声:“小兄弟,看出什么来了?”
“病入膏肓,命不久矣。”冷森森的八个字从奚沐口中蹦了出来。
术士脸色一变,霍地站起,厉声道:“胡说八道,来人啊,把这个疯子打出去!”
他当然知道里长的病已沉疴入骨,可奚沐竟旁若无人地说了出来,这分明在拆他的台。
千钧一发之际,奚沐毫不慌乱,气定神闲道:“里长大人,别怪我没提醒你,你现在尚有一线生机,再迟恐怕命不保也,到时候后悔莫及。我有一副药可医你的怪病,不用半年三月,也不用十天半月,只要七五天,药到病除。”
“我看是你病的不轻!”术士狠声说道。
五六个气势汹汹的杂役拖着棍闯进屋来,蜂拥着就要一齐拿下奚沐。
奚沐方寸不乱,依然云淡风轻,朗声说道:“我以我的性命担保!”
里长眼睛一亮,挥手制止众人,缓声道:“你们先下去。”
说完,又是一阵咳嗽。
他对身上罹患的怪病有着切齿的痛恨,不然以他的铁血手腕与不俗才智,不说在关阳郡身居显位,至少混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不在话下,再不济也不能贬到这片偏僻不地。
可如今呢?蛟龙失水,虎落平阳,他成了一个遭亲友唾弃的沦落人!他又焉能不恨!即便表面上他是为关阳郡搜刮珍贵药草而来,可贬了就是贬了,在多的借口也是虚伪的安慰罢了。
他本寄望于云游至此的术士,但术士三月来的表现却让他极为不满,现在是时候敲打敲打他了。
“此人倒来的妙,一来能让术士反躬自省,二来治不好也能拿他问罪,借他贱命震慑一下村中暴民。三来万一治好我这身怪病,自然最好不过。这笔买卖,无论怎么算都稳赚不赔。”里长在心中暗自计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