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来之后,王管帐浑身已被汗水溻湿。像他这种身份的人,鲜有机会与乡父接触。所以每次都不免惴惴不安,生怕一不小心得罪了他老人家,小命不保。
可这几天不一样了,他竟连番谒见,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毕竟乡父贵为万人之尊,高高在上,哪能说见就见。
他相信这两次的谒见,一定会在乡父心中留下印象,没准部落再有肥缺,选人名单中也可能出现他的大名。
王管帐越想越兴奋,腰杆挺了又挺,圆鼓鼓的肚子愈发显眼。
“奚老头儿,还真要谢谢你啊。要不是你,我怎能有这般造化。前两天我揭发你时,乡父他老人家就对我频频点头,加以赞赏。今日我又面见了他,加深了印象。你若泉下有知,恐怕也会嫉妒吧。哼,我嫉妒你们奚家嫉妒了那么多年,也该让你嫉妒我一次了。十五年前你儿子抢了我的管帐职位,后来我回敬给他一本禁书。他丢了性命,我丢了职位,两不相欠。想不到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与你们奚家还要有一番纠缠,真是孽缘,现在你孙子要被抓起来了,你家的祖传秘籍再无人传承,不如就便宜了我吧。”
王管帐一面走一面说,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现在他要去奚家,拿回他夜夜叨念的口诀。
此刻在他心中,那段口诀已是囊中之物。
奚家小院在不远处出现,像一个脱光了的小美人儿,等待他这绝世美男的临幸。
我这铁棒包你满意,就是不知你喜欢温柔一点,还是粗暴一点?王管帐暗暗自忖,兴奋地直搓手。
来到门前,他脸色一板,装出一副正颜厉色的模样。
“有人在家吗?”
这句话他相当满意,听起来中气十足,非常正气。
低矮灶房里走出一名少年,模样清秀,略显稚嫩。
像这种小屁孩,两句话就能把他吓尿,王管帐暗想道。
“你找谁?”
“你是奚沐吧,我是你爷爷生前的好友。你知不知道你将要大祸临头。”王管帐沉声说道。
他觉得这一句狠话丢出去,少年定会两腿发颤,瑟瑟发抖。
然而情况却与他料想的有些出入,他一直盯着少年,却不曾从其脸上看出丝毫慌乱。
“什么大祸?”少年很是平静,仿若一个置身事外的第三者。
难道是他说的不够明确?他在心里腹诽一句,决定挑出其中关键字眼,重述一遍:“奚沐,你有大祸了!”
“什么大祸?”依然如死水般平静。
他那稀疏的没有几根毛儿的眉头顿时皱了下来。对了,听人说这小子好像疯了,这样一来自然不知其中利害。可话说回来,一个疯小子还会记得家传口诀么?
感知不妙的王管帐突然有些紧张。
“部落如今正在到处抓你,不过用不着害怕,只要将你家祖传口诀告诉我,我可以去替你求情,让乡父网开一面。你大可放心,他老人家还是卖我一分薄面的。”
话刚说出口,脸颊就传来一阵燥热。这种大话也就敢在这疯小子面前讲讲,换做旁人,给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说。他算哪条咸鱼,能让乡父网开一面?
可这疯小子不同,听不出里面的门道。
现在他只求这少年积点德,别把祖上口诀忘个干净。
然而少年接下来的一句话让他嘴角一抽,眼珠子险些瞪出来。
“乡父会卖给你一个小小管帐薄面?”
这个少年竟然认识自己,王管帐心中一跳,不仅认识自己,还深谙部落之事,他绝不会是疯子。
“这你不用管,我保证你没事。”王管帐兀自强辩,既然大话已经放出去,索性强撑到底,“不仅没事,我还能为你讨一房媳妇儿,让你每日搂着她睡觉。知道女人的滋味儿吗?那个细嫩,那个柔滑,啧啧...”
他的眼睛自始自终都没有从少年的身上移开,可显然这一次他又失算了,少年没有半点动心的意思。
“我被抓的事你怎么知道?从未听说部落抓人,会到处散布风声,你是如何知情的?”
王管帐脸色一沉,神色间多了几分郑重。他上下打量奚沐一番,突然觉得这个小子不简单,心思比他还要细腻。
不过这样也好,只要不疯,就有办法把口诀从他口中撬出来。
“这我不能告诉你,不过你确有大祸临头。”王管帐语气淡然道。
这句话说完,他觉得周围的气氛陡然一变,少年的眼神也随之出现变化。变得犀利,变得冷漠,变得吓人。
“祖传口诀我可以交给你,但是你要告诉我,谁告发了我爷爷。”
少年用毒蛇一般阴厉的眼神盯着他,让他感到周身不适。他觉得全身上下被少年看个通透,再没有秘密。
“我..我怎么知道。”王管帐低头干笑两声。
他又瞥向少年,诡异的一笑从少年脸上闪过,虽然只有短短一瞬,但他知道绝没有看错。
这小子在笑什么?
莫名的不安被少年接下来的话语冲淡。
“我的事就拜托你了,请进屋来,我把祖传口诀给你。”
少年说完就向正屋走去。
他的语气虽说冷冰冰的,却听得王管帐心中一暖,喜悦之情飒然而至。激动之余,又对自己方才的失态鄙视一番,怎么能被一个毛头小子吓着呢?
他忙不迭跟进屋去,像即将入洞房的小相公,心里七上八下,扑通直跳。
朝思暮想的小心肝儿,我来了——
两只脚刚迈进屋,脸上的狂喜陡然僵住,他只觉后背猛地一痛,旋即脖子被一只胳膊紧紧勒住,险些窒息。
“我爷爷是不是你告发的?”
冰冷的声音让他慌乱的心绪更加凄惶。
“当然不是我,我..”
一言未毕,又一阵剧痛袭来,他的身体忍不住痉挛。
“不说实话,下一刀就是你的脸。”
王管帐拼命挣脱,可无论怎么用力,都被一股巨力拤得死死的,挣脱不得。
这小子的力气竟然这么大——
他震惊地想要高呼,然而当下容不得迟疑,不然下一刀真会扑面而来。
他怕极了,声嘶力竭地矢口否认道:“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但是没用!
他眼睁睁看着泛着白光的骨刀迎面扎来,脸上肥肉被划割的轻微声响清晰可闻,眼角的余光甚至瞧见了翻起的横肉,跟犁过的泥地似的,血淋淋一片。
啊啊啊——
他发出杀猪般的嚎叫。嚎叫声仅持续短短一瞬,戛然而止,他的嘴巴被一只强劲的手死死捂住。
恐怖的声音又一次响起:“下一刀,是你的眼。说,是不是你?”
等能开口时,他再也不敢喊叫,而是惶恐不安地一个劲儿求饶,生怕慢了一步,眼珠就沦为刀下祭品。
“饶了我,绕了我,我糊涂啊!”
话音刚落,脖子处就传来丝丝凉意,痛感随后袭来,先是轻微,再是剧烈。他的两脚抖得像一只筛子,嘴巴里吐着含糊不清地字眼。
呃呃呃——
他想开口,无论如何用力却说不出一句完整话来,喉咙像被切断一般。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甚至觉得有股冷风从脖子灌进了肺里。
渐渐地,手脚开始发麻,身体开始发冷,眼珠开始翻白。
要死了吗——
这是他最后一个念头。
奚沐冷冷地看着地上仍在抽搐的尸体,像看一条搁浅在岸,拼命蹦跶的鱼。
“你只是一个开始。”
抖抖簌簌的尸体仿佛从这句无情的话语中得到了宽慰,不再动弹。
这是奚沐第一次杀人,谈不上所谓的恶心,也谈不上所谓的快感,就这样自然而然地发生,他平心静气地接受。
悲剧在他身上发生的太多了,他的情绪已难起伏。
抛尸地点他已经想好,部落外的深壑是不错的选择。目前唯一的问题是——需要即刻动身。在迟一些,抓他的人就会登门,这会打乱他的谋划,所以现在就要有所行动。
至于王管帐有没有可能骗他,已经不在考虑范围。如今形势特殊,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事不宜迟!
奚沐简单收拾了房间,将家中几本禁书揣进怀里,用灰布把尸体包裹的严严实实,抱着便出了门。这个家是不能回了,在事情了结之前,他打算先去石滇家暂避风头。
万幸,一路上并未遭遇意外。他把尸体丢进深壑后,又在部落外徘徊良久,直到天黑才偷偷摸回部落。
奚沐轻而易举地潜进石滇家,屋内的一切布置依旧。
浅灰色石缸静静地立在空心木床中,几株茅雁黄因浸泡久了的缘故已经发烂,闻着有如泔水的异味从缸里飘出,腥臭难当,半尺长的毒鲶却丝毫不受影响,欢快的游着,适意极了。
奚沐定定地望着毒鲶,眼中流露出一抹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