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沐轻柔地为奚管帐拢了拢被风吹乱的头发。
梳理好之后,抱着奚管帐再次挪步向前走去。斜风迎着面吹,他走的谨慎又缓慢,每走一段距离,便会停下,重新整理老人凌乱的仪容。
他小心翼翼的动作像是在擦拭一件稀世珍宝。
双目闭阖的奚管帐横躺在奚沐怀里,十分安详,满是鲜血的脸庞已然清洗,褴褛血衣也换成了一身干净素衣。
此刻的他看上去慈眉善目许多。
“爷爷,咱们就快到了。”奚沐目视远方,温声说道。
红日西平,漫天晚霞将这方天地染成一片妖艳,宛如一幅诡异画卷。画中有一名瘦弱少年在暮色里艰难行进,怀中抱着一个人,背上背着一块巨大木板,倍感孤凉。
木板比少年大上许多,仿佛盖在他的身上,上写四个瘦劲清峻大字:奚漠之墓。
奚漠是奚管帐的名字。
人如其名,一个漠字恰如其分地将老人的性情道尽。
寂漠、冷漠、淡漠——
连同道尽的是他凄凉的一生,如若有其他选择,谁愿一世寂漠,一世冷漠,一世淡漠。
之所以承受这滔天的辛酸背后自然有感天的悲恸。
“走的那么匆忙,您也不说要葬在哪里。咱们部落施行火葬,骨灰洒向大海,不知您是否愿意。我帮您做了一回主,葬到古墓群去。禁书里有个‘落叶归根,入土为安’的说法,您生前惶惶度日,死后也安息一回。我知您不喜禁书,可您更不喜部落,不是么。既然如此,那便与他们不同罢。”
奚沐一面徐徐地走,一面絮絮地说。
从他脸上看不出难过,不,应该说什么都看不出。
他的心境敛如止水,他的心思深如幽泉。
那张消瘦的脸木然地像一块苍黄而又僵硬的树皮,透露着无尽沧桑,道说着万千故事,却不愿表露半点情感。
情感对他俨然成了一种奢侈,飘渺、虚无,亦或是..累赘!
不久前,奚沐带着奚管帐看了最后一眼他们的家,现在要带他寻觅另一个家——一个永远的家。思来想去,古墓群是唯一的选择。
方圆几十里的地面皆是石地,想找泥土地,只有去古墓群。不过那里迟早要被掘地三尺,奚沐只有尽量远离苦役们当下动工的区域。
天色仿若被泼上了墨汁,倏地黑了下来,远处苦役营地火光莹莹。奚沐在黑夜中又穿梭了数十里,方停下脚步。
“够远了,几个部落联合起来挖了几百年才挖几舍地,想来这里几十年内不会被惊扰,爷爷,您觉得这里怎么样?”
放下怀中人,奚沐跪在地上,一点一点儿挖将起来,他的工具是那双白嫩的手。泥土独有的芬芳冲进鼻里,使他一阵恍惚。
“多希望这是一场梦。”
奚沐双手在地上奋力掏掘,窸窸窣窣的响动从指尖传出,伴随着隐隐痛意,似乎在讥讽他的想法是多么可笑。
既然会痛,怎会是梦——
不知过了多久,只知道天亮了,只知道身上的衣衫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只知道十根惨污的血指皮肉横翻,分不清哪是皮肉哪是泥土。
奚沐不知疲倦般,挥汗如雨,俨然一个没有灵魂的工具。直至将木碑轻柔地埋进土里,他才停下。一屁股坐在地上,出神地看着一夜凸起的小土包。
挂在当空的红轮大若圆盘,无声无息地渐变,它从当空走到了半空,从半空走到了地面,终了消失在地平线。
这一天里,奚沐只说了三句话。
“乡父会死。”这是第一句。
“告发您的人,会死。”这是第二句。
“小乡父也会死。您——安息吧。”这是第三句。
这三句话听起来无一不令人毛骨悚然,从奚沐口中说出,却轻飘飘的,像在述说一件不值一提的家常小事,轻描淡写,稍稍而过。
越是淡然,越觉心寒,他如山川般冷静的背后隐藏着一股炽热的疯狂。
可谁知道呢?没人知道。或许等灾祸降临到部落某些人身上,才有人醒觉。
黑夜出来了,将木碑揽入怀中,上面的字眼渐渐模糊,直至看不见,奚沐洒脱转身,没有一丝留恋,没有一丝不舍,毅然而又决绝。
很快,他那消瘦的身影溶到了远处的黑夜里。
他没有回冥水部,径直去了木桥。去那里不是为等石滇,有别的事做。迈步回家,已在一个时辰之后。
他有意避开院子里那间孤零零的正屋,先在灶房做了一口吃的,正屋对他而言,除了遮风挡雨再无半点用途。以前容或牵系温情,现在仅剩人去屋空的冷落。
冷落中还带着浓重压抑,少待一刻便舒缓一刻。
正屋老旧木门发出的吱呀声听了十几年,不曾留心,今日却听出了一觅苍凉。果然,心境变了,一切也都跟着变了。
他点上烛火,无意扫了一眼桌子,两眼骤然眯成了一条缝。
桌子上的一件本不该存在的物事抓住了他的目光。
那是一柄通体发白的精短骨刀,没有寻常骨刀长,只有巴掌大小。他拿在手中,丝丝冰凉流入掌心,这一定是潭江送来的。虽说部落不得私留骨刀,可难不倒心思缜密的潭江,他总能想出主意留下一把。
一股暖意在心头泛起,倏尔消失,这种可笑的情绪他再也不想体会。
他将骨刀收起,与石滇送给他的那件破旧皮甲一齐放在床头,拂拭了好一阵之后,闭眼沉沉睡去。
这些天实在太累了,几乎掏空了他所有的精力,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现在,他需要恢复体力,为接下来的复仇做准备。
暗灰色皮甲瑕痕累累,护肩处碎成了布条状,凭着几根银线缀连才没有散架。前胸与后背刻着一道道奇怪花纹,灼灼鲜明,令寒碜的外相多了几分古朴与厚重。与之相比,骨刀要精美许多,白净胜雪,在凄迷的烛光下,散着冷冷森意。
当古朴十足的皮甲与锋芒逼人的骨刀合放在一起,它们又多了另一重意味——肃杀。
奚沐在床上酣睡,萧索的房间里唯有这新生的肃杀之意在阴沉中漂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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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管帐这两天总是心神不宁。
在他内心深处久藏着一件心事,一件几乎断了念想的心事。
十六年前,他在一次争夺空置管帐职位的较量中,输给了奚淳,从此妒意在他心里便扎了根。之所以会输,原因很简单,奚家有一段祖传口诀,熟记之后对记数运算大有裨益,他自然不是对手。
有了那段口诀,部落内的管帐一职就像被奚家人钦定了一般,其他人难以抗衡,他怎能不嫉妒。为什么奚家有如此福气,而他没有?他多么渴望自己也能拥有那段口诀,哪怕看上一眼也好。
但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那段口诀是奚家的命根子,不会让外人得到。这一点他比任何人看的都清楚,久而久之,他的那份觊觎越来越淡。
然而前两天发生的事情让他看到了一线转机。那个脾气臭的跟茅厕里的石头般的奚老头儿因偷带禁书被打死,如今奚家只剩下一个黄毛小儿,才十五六岁的年纪,心智都不见得通开,只要他略施手段,小小吓唬一番,定能将那段口诀骗到手。
不过要想一个万全之策,得到口诀自然可喜,可若借此机会把奚家彻底铲除,才算一个完美的收场。他不仅要得到口诀,还要让奚家绝后!
他在家想了两天,终于想到一个绝妙主意。因此一大早便来到乡父家门外等候,希望可以面见乡父。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门内走出一个尖嘴猴腮的高瘦男子,他赶忙上前一步,躬下身子道:“徐管事,跟乡父他老人家禀报过了吗?”
“嗯,进来吧。”
王管帐面露狂喜,只要能见到乡父,这件事基本八九不离十。
乡父家很是气派,入门便有一壁镂空木影墙,威风凛凛。沿着曲折走廊往里,几道门楼华美不凡,大小窗牖细琢精雕,还有几座栽满仙草的花坛。
王管帐每次前来,都有种恍如隔世的虚幻感,仿若置身仙境。
他紧张地两只手都不知放在那里,只知一味跟着走,却不敢发声半点响动。
七拐八绕之后,终于见到乡父。
乡父伏卧香床之上,一名秀丽女子正在为其揉捏肩膀,床畔两侧侍立着六名使女,神色恭敬。
王管帐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头埋进胸里,大气儿都不敢喘。
“大人,王管帐来了。”
“嗯。有什么事?”乡父言语轻澹,说不出的慵懒。
“乡父大人,前两日奚漠偷带禁书的事儿被您知晓,您当机立断,将他就地处决,真是英明。”
“还不是你禀报得及时。你今日来跟这件事有关?”
“乡父高见,这件事想来蹊跷。奚漠从禁书库偷带禁书绝不是一次两次,只是之前未被抓到而已。现在奚漠死了,膝下尚有一个孙子,我想偷带禁书之事,那小儿不可能不知情。甚至可能...也读过几本。”
“嗯?”乡父虎目微眯,淡淡道:“在理。那就抓起来吧。徐管事,下去吩咐一下。”
“是。”徐管事闻言躬身退去。
“乡父大人圣明。那小的也告退了。”
乡父似乎吝啬口中的每一个字,不再言语,漠尔闭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