铺着厚重玻璃的原木餐桌空荡荡的,上面还残留着刚刚擦拭的水珠,水珠上倒映着头顶旋转的吊扇。
夏夜的风从纱窗外送入房间内,随着而来的还有各式昆虫的合奏,伴随着咯吱咯吱的吊扇声,让人昏昏欲睡。
但气氛被人打破了。
夏雪握着勺子的手悬在半空中,有些好奇地抬起头。
对面的那个双手托着下巴的青年,苍白的脸露出了温柔的笑容。
笑得有些勉强和做作。
“老哥你想聊什么?”
“就聊聊前些天我在学校的见闻吧。”
“哦?你终于谈了女朋友了?我要有嫂子了?”
“不是,就是一些稀疏平常的小事罢了,我们那个秃顶单身快四十还没有女朋友的班主任你知道吧...”
夏树很平淡地开了头,把平日在学校的趣闻全都娓娓道来。诸如大龄单身又秃顶的班主任在假期旅游的时候居然和一个女人一起合影,学校食堂又出了什么奇葩菜品,平日里那个不爱说话的怪癖女生其实是一个有名的画师...
夏树尽量绘声绘色地讲述着,脸上表情不断切换着,就像马戏团的小丑在换脸谱一样。
短短十分钟内的表情变化比他之前一个月的还多。
可坐在对面妹妹的表情却越发奇怪,最后像是凝固了一样,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夏树。
夏树也注意到了,可他不敢停下。他害怕了...他害怕房间的气氛突然冷了下来,然后——
“你到底想说什么?”
妹妹以一种尽量克制的平静声音,突然打断了他的话。她隐隐察觉到了夏树想要说的东西,但联想到这几天的哥哥,心里还在期望着什么。
她还在信任着夏树,相信他还会想以前那样,领着她逃脱父母的追捕,带她到秘密基地玩着那款“忍者乌龟”的格斗游戏。
相信着他这几天的转变,不是为了今天而准备的。
...
夏树脸上的笑容像是融化的蜡,垮了下来,高耸的肩膀也耸拉下来。
燥热疼痛的喉咙和发烫的脸,夏树很少会有这种体验,用那种讨好般的商量口吻和一个人说话。
他也很少像现在这样担惊受怕,是的,他很害怕,因为他从妹妹的眼中已经读出了失望和悲伤的情绪。
他更害怕的是上面还残余下的几分期望,小时候每当妹妹不情愿地被父母抓去做作业时,就会对自己流露出这般目光。
像是幼鹿一般的可怜目光,那份期望与害怕。
那份期望,自己已经无法回应了。
他不是那个无所不能的哥哥了,无法再拉住她的手,把她从水深火热中拯救出来了。
他已经自身难保了...
“老罗(班主任名)和我说了你最近的事,他说如果你再不去学校的话,就要考虑重修一年或者换一个学校了。”
妹妹沉默不语地低下了头,夏树已经看不到她的表情了,他双手攥紧,手心开始冒汗,语速更快了。
“当然,我知道你讨厌那个军事化管理的学校,我们不管它。它不要我们,我们就换一个学校!”
“那个...”夏树的舌头开始打颤,感觉自己的牙齿开始松动,他明白这是极度紧张带来的心理效应。
“之前那对跑路的监督人你知道吧?我记得你当初还看他们不爽来着,现在正好有几个不错的人家联系到我,说考虑收留我们。其中有一对魔都的老人正好是我们的远方亲戚,小时候你还去过他们家吃饭。那对老夫妻对孩子很好,平时为人也和和气气的。正好你喜欢动漫,魔都那边还有漫展。还有魔都那边的学校也不是那么严,考学也很轻松,你还可以去报动画系,你看一下——”
夏树说着把早已准备好的那对老人的家庭照片,以及物色好的学校信息都拿了出来,推到了夏雪手边。
“你也知道,我最近要准备高考,抽不出太多时间来照顾你。而且我们爸妈...他们那德行你也知道,这个月居然忘记打生活费了。我一个人还好说,两个人的话就稍微——有些困难。”
“你知道的吧...”夏树最后又补了一句,可再也说不出什么了。
那双在空中一直摩挲的手终于垂了下来,就像是尘埃落定了一般。
他把尽量地,小心翼翼地和妹妹解释这一切,自己的困难之处,家庭的不易等等...
在此期间,妹妹始终低着头,一言不发,那双漆黑的长直发盖住了她的眼睛,只有那瘦小的身躯一直在颤抖着。
气氛最后还是僵硬了。
“回应一下...可以吗?”
最后的声音已经近似于哀求,夏雪终于缓缓地抬起了头。
两颗豆大的泪珠砸落在餐桌的玻璃上,夏树的心也沉了下去。
他双手攥紧,喉咙里想要说出来,但心里却死死地压住自己。
把自己的苦衷全部倾诉出来?这除了让妹妹痛苦之外有什么用呢?
父母失联,自己哥哥陷入绝症,家里其实已经连续五个月没有抚养金,全靠他打工支撑?
妹妹或许会理解自己,但结果只能说她出现在自己的葬礼上。
成为觉醒者这种事,从一开始就不在他的考虑范畴之类。
夏树是个理性的人,或者说,他不敢赌,拿妹妹的性命去赌自己能否活下来。
最终,他的头渐渐耸拉下来,像是一个认命的人,他不敢与小雪对视。
妹妹沉默地站起来,推开椅子,失魂落魄地走进了自己的房间,原本就瘦小的背影,似乎更加萎缩,像是一只被遗弃的猫。
那僵硬地步伐仿佛一具抽离了感情的行尸走肉。
“我知道了。”
伴随着深呼吸的声音,她说出了平时最为敷衍的那句话。
可夏树知道,这次妹妹是不会食言的。
但在她心里,自己的这个哥哥应该会跌落谷底了吧。
因为自己“消费”了这些天那段重新回温的兄妹羁绊。
那个无所不能牵着妹妹的手的哥哥,终究还是死了。
他终究为了学业开始嫌弃了自己的妹妹。
空荡荡地客厅里,微微的叹息声传来,青年撑在桌子上,用双手捂住眼睛,露出苦涩的表情。
...
阴冷的卧室地板上,微弱的哭泣声如同夏夜的水泵,少女蜷缩在地板上,背靠着门,把头埋进膝盖哭泣着,仿佛失去了整个世界。
在墙角的包里,一只雪白的兔子玩偶,眼眸正闪着淡淡的猩红光芒。
夏夜,就这样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