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飞!你可知罪!”
五郎沉沉昂起头,噙着血笑言
“敢问大人,岳飞何罪之有?”
“大胆!你若无罪,何故在此受审!”
五郎没再回答,或是说,没了回答的意识。一阵阵痛楚传来,分不清鞭痕的源处,只知痛晕后被泼醒,血水流进嘴里,喉间满是腥味。
“大人,犯人晕过去了”
“还是常胜将军呢,这点皮鞭都耐不住,赶紧泼醒!”
万俟卨玩弄着令箭,瞥了瞥刑架上衣衫褴褛的五郎,连忙呵斥狱卒道。
“皇上派我来接手此案,多日过去,这厮只字不吐,还绝食相抗!眼瞅着和议将至,这罪名再不定下,我可吃不了兜着走了”
如此想来,万俟卨紧地抛下令箭,来回踱步,见五郎醒了,忙跳到五郎跟前,抓着他的垂发,将其头颅拉起。五郎散着目光,久久才聚到万俟卨脸上,只见其青面獠牙,横眉竖目瞪着自己。
“大人,岳飞无话可说”
水顺着发髻一缕缕流进血衫内,皮开肉绽,结痂和着血,片片连在肉梢。万俟卨招呼来狱卒,夺着竹笞,对着五郎新伤处,又是一顿毒打。半个时辰未到,万俟卨没了力气,见五郎像个没嘴的葫芦,至始至终不吭一声,愈发恼火,甩鞭离去。
万俟卨走后,狱卒背五郎回了牢房,却不知如何安放。前胸后背皆是伤,一处鲜血淋漓,一处嫩痂成群,昨天刚撒的药,今天便被冲掉。
“多谢了”
五郎将手臂从身下缓缓移到胸前,朝着那狱卒撘拳致谢。那肿胀的十指,旧皮结着新皮,一层层看着让人心里发颤。定是狗娘养的,才会下此狠心,将好生生的人折磨地没了人形。
“爹!爹!大哥!大哥!”
云儿和张宪爬到笼边,见五郎这般模样,两人鼻涕眼泪连着往下坠,顾不及身上的伤痕,隔着囚笼吃力拉着五郎的手。
“无妨,无妨”
五郎咬着牙,强露出笑看着囚外的两人。殊不知,他这么做只会让那两人更心痛。私设公堂,严刑逼供,还有什么是这群走狗做不出来的!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若没有高位授意,这群人不至于做这么绝,并非深仇大恨,何故揪人不放,自封死路么?五郎看着伤痕累累的两人,心中只道人情险恶。林宫深苑,真不是他这等人能待的地方。
十一月初七,宋金“绍兴和议”达成:宋向金称臣,淮河以北区域划于金国,宋每年向金贡奉尹银绢各二十五万匹。尽管和议业已达成,可驻扎于大宋国疆边的金蹄仍越界杀生,高宗清楚,这金正等着他的诚意。
偌大的朝堂,点着宫灯,亮堂堂辉煌一片,高宗躺在龙椅上,手中攥着大金皇帝的密信,心中惶惶不止。
“汝欲交好,飞不必留”
高宗下座,拖着衣摆走到殿外。而今除夕夜,城间万家灯火,炮声左起右连,饺子浓香拢住沉香,人间竟如此热闹。高宗按着石板,拂去薄雪,坐在台阶上,望着人间,思忖许久。
“‘汝欲交好,飞不必留’,说的也对”
高宗扶着腿站起,抖去龙袍上的碎雪,看着殿下蒙黑扫雪的仆从,转身向龙椅走去……
“皇上下令,明日于临安闹市,赐岳飞、张宪、岳云死”
“岳将军,接旨吧”
宦官躬下身子,将圣旨从栏杆见递了进去,五郎跪在地上,将手心擦抹干净,伸手接过那圣旨。宦官看着满身伤痕的五郎,摇头叹息一声,转身离开。
想当年,五郎何等恣意风光,黑马黑甲,百将簇拥,万兵随从,虽是臣子,却比皇帝更得民心。可怜啊,半生戎马沙场,一朝落马成了阶下囚,在这暗无天日的天牢里,听着猿鸣度日。
而今牢外车声无寻,买食物的小贩今日也没摆摊,家家户户蜷在家里,小孩玩着爆竹,大人准备着祭神的礼物。对联贴在门上,桃符悬在门梁,钟馗在左,包公位右,天官赐福,人间无苦。
“什么平安符!都是骗小孩的!”
云儿一把扯下脖颈间的细绳,看着符袋上的弥勒佛像,凑紧了眉头。符袋上浸凅的血渍,染了佛祖半边金身,诡异地微笑着,只看得云儿后背发凉,狠狠将那鬼面首撕开。
“噔~噔~噔”
一颗白珠子从符袋中挤出,穿过木栅栏的地缝,滚到五郎床边。有光洒进牢房,白珠子映着光,投影到某人眼上,只刺得人眼深疼。五郎缓缓睁开迷澄的眼,望着地上亮晃晃的东西,忙遮住了眼。
“何物”
五郎支起身子,拢开散乱的头发,将半条腿先伸下了竹床。脚还未落地,撑着身子的双肘便没了力气,整个身子直直坠落下去,怀中的圣旨散在地上,蹭满了血。
“爹,那是……”
云儿抓着木栏,一脸惊恐地看着五郎将那珠子拾在手心。
“你怎又跑了”
五郎伸手去擦珠子表面的血,却发现自己的衣服全是血渍,见圣旨还干净些,便捞来裹住了白玉珠。他将珠子举在光下,睁开迷雾的眼,细细看着珠身,生怕摔坏了,裂了痕。
“爹,那是我的”
“胡说!”
五郎猛地将珠子攒进手心,背着手嘟囔着嘴,死死瞪着云儿。看五郎这幅神情,云儿想起了姚勤曾说的话,真如他所说一般,那珠子被五郎夺了去。
“那是姚先生送我的”
“胡说八道”
五郎轻笑着,从怀里捞出个花囊,上面绣着一株桃花,极是精巧。他拉开绳子,将白玉珠滑进去。这珠子世间只有两只,一只在五郎这里,另一只在它主人手里。
某人一直相信着,她不会弃他而去,并非他是个情种,自作自受,只是相信她。至于当时为何离开了,应是冥冥注定,他生命中有这一劫罢了。
“砰”
镜子破碎的声音,两颗珠子碰在一起,五郎听着,忘记了呼吸。他将花囊中的珠子倒在手心,只见两只白玉珠静静躺着,像是许久未见的一对情侣,双方紧挨着,不言语。眼中猛地一热,五郎含住泪水,有似千言万语说不出,久久憋出一句
“这是谁的?”
“姚先生的”
“若真走投无路,取下珠子变卖了,也能维持几日。”
“五郎,尔妻甚美么?”
“五郎,我有话同你说”
“五郎、五郎、五郎……”
……
“五郎,你莫不是想他了”
“嗯,想他了”
泪水沿着脸颊落到残手上,那双迷朦的眼,渐渐拨开了云雾,看清了这世间。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鸳鸯瓦冷霜花重,翡翠衾寒谁与共。玄宗不老,独立于世间十几载,日日如年,思太真雪肤花貌,缓歌曼舞,梦回长生殿寻旧情,半生孤苦。
“哈哈哈~哈哈哈~”
五郎看着灼灼闪光的那对珠子,恣意痴笑着。半生都被人瞒着,最后知晓了,心里反倒更难受了,还不如做个瞎子,清净快活。
“为我,不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