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主,您客人来了”
面山打坐的年轻僧人,闭着眼睛,对着身侧的男人悠悠道。那男人撑着油纸伞,俯视着俊美的沙弥,幽幽回复
“好”
话落,男人转身离开,只留下那沙弥独自修行。听着男人走远,沙弥慢慢站起,看着男人的身影,瞬间无迹可寻。风从耳边拂来,凉凉地扑在耳垂上,飘飘零零的红叶,迎着风蹁跹落到沙弥肩上。
“施主,小僧和你那念念不忘之人,颇似么?”
沙弥望着流岚,勾出一抹笑容。而后垂下眸子,捡起一片荡着露珠的枫叶,转身下了亭阁,带走那男人遗留的伞。
天并没有下雨,只是有人觉得有人需要罢了。
听那沙弥说有人来找,五郎匆匆回了家,一进厅堂,只见模糊人影坐在客座上。他眯紧眼睛吃劲看了看,才知是张宪。张宪见是五郎,泪花子跟雨似的向下坠,猛地扑到五郎怀里,紧紧搂着。
“哭哭啼啼像个妇人”
五郎嫌弃地扯开张宪,从孝娥手里接来手帕,替张宪擦起泪来。听得五郎这话,张宪慌慌收住情绪,抹去鼻涕擦去泪,朝向五郎嘿嘿笑着。
“宪弟,我知你今日来之意,先喝了这碗酒再说吧”
五郎走到桌旁,将竹酒放在桌子上,找来小刀削开,倒了两碗酒。开竹盖瞬间,酒香四溢,甜味浓腻,沁人心脾。其色泽纯白,犹山涧泉水清澈凛冽,入口则丝滑粘稠,像是蜜糖,又像是清水,甜而不腻,全无浓稠之感。
“好酒!头一次喝到这等好酒!”
五郎将另一碗递给张宪,张宪忍不住接来一口而尽。喝完后,张宪捧着碗走到竹筒旁,伸着脖子看着竹筒里。
“没了”
五郎将竹筒颠倒过来,使劲往下甩了甩。张宪见酒没了,脸色一沉,显然不高兴了。突然,张宪猛地放下碗,满脸通红地瞄向五郎。
“大哥,你甭想蒙混过去,你为何解官?”
五郎将竹筒放回原处,靠着椅子坐下。他朝张宪挥挥手,示意他坐下。孝娥见二人这般架势,忙撤下前去做饭了。
“大哥,你实话告知我,可是有人陷害你了?”
“非也,只是我没了争名念想,想休息会儿”
五郎抚着头,有气无力地对张宪说道。张宪注视着五郎那双迷蒙的双眼,已经没了往日的豪情,那烁烁的小星星亦不见了踪影。是什么把那个纵横沙场、不畏生死的男人变得这般怯懦!张宪再也坐不住了。
“那中兴大业呢!大哥你不管将士们,天下百姓了么!”
张宪用那双因激动而颤抖的手支撑着桌子,冲着五郎大声吼着。这是他第一次对五郎不敬,也将是最后一次。五郎抹去喷在他脸上的唾沫星子,低声笑言
“自朱仙镇撤军,我便向军士们坦明:我岳某无能!我这等无能之人,莫要蚍蜉戴盆,惹人耻笑了”
“大哥!你糊涂啊!”
不听得张宪争辩,五郎起身离开。张宪见五郎如此逃避,又恼又悔,恨着方才不该口出狂言,好歹那是大哥。既然不能劝五郎回心转意,那自己待在这儿便是多余的了。这么想来,张宪提起剑怄气离开。
“二弟,等一下”
孝娥抹抹脸颊,快步走到张宪面前。
“二弟,你大哥不让我告知别人这件事,可我觉得必须要你知情,别让云哥儿误会了他父亲”
张宪听此言语,瞳孔紧地一缩,脑海中浮现出五郎身上种种的伤。他收回纷乱的思绪,将不好的念头湮灭在脑海深处,然后结结巴巴说道
“大嫂请讲”
“五郎那眼已经……”
一番诉说后,孝娥手中的绣帕全然沾湿。张宪按着剑把,低头扇了几个巴掌。自己跟着五郎出生入死这些年,情分比那亲兄弟还要重,而今自己竟然怀疑五郎,还大言不惭地说出那番混账话,五郎那心里,定是比挨千刀还要痛啊!
“我知晓了,多谢大嫂”
张宪狠狠抹去眼泪,朝孝娥行了礼,而后穿过厅堂,寻五郎去了。寻一圈不见五郎影子,张宪跑到前厅询问孝娥。
“怕是到瀑布去了,他极爱那里的”
张宪离开草堂,按照孝娥所至的方向,沿山路蜿蜒而下。他一边顾着脚下的石阶,一路看着名扬天下的庐州风景。若看山下云深处,直是人间路不通。烟雾濛濛,山见其中,说是仙境,倒有炊烟人啸;说是人间,却是鹤飞莲起,只当是人间仙境了。
张宪跑到瀑布脚下,朝着天上望去,层层叠峦间,松翠映天,流岚浮顶,参差不齐。一银河自天下泻入人间,水扑在人面上,凉而有情。忽而一阵琴音传来,回荡于深谷,只道是天上之音。张宪定睛一望,只见一人立于云雾之中,一袭黑衣,仿佛是天神下凡。
云过人现,原是五郎矗立于巨石之上,迎风远眺庐山佳境。又有一亭藏于五郎身后,四角朝天,红瓦黑柱,麻帷竹帘。亭中隐隐坐着一人,灰袍白衫,相貌堂堂。
“可是此曲?”
一双纤手落在琴弦上,掌心抚余震。沙弥抬起润眸,望着岩边挺拔的那人,轻轻问道。只见男人收回目光,旋身从青岩上一跃而下,落在浅洼上,溅起涟涟水花。
“非也”
沙弥直起身,抬起琴身将其放出匣中。五郎翻身越过阑干,替沙弥将琴匣合上。
“古今高雅志士所爱琴曲,皆已奏尽,施主所念之曲,莫不是故人自成?”
五郎摇着头,看着那双熟悉的脸,恍若回到以前。
“他说那古曲知者少,奏者亦少,原是佛文,后无名氏改之”
“可有唱词?”
沙弥重新打坐下,从琴匣内取出断弦琴,放于腿上。十指轻轻拢动琴弦,以待重奏。
“‘铁围山外莲花国,掣断情缰始放行’,我仅记得这句”
沙弥睁着桃眼,久久未眨,怔在原地。五郎倚靠着亭柱,半拢着腿,苦苦思着上一句,只听得沙弥幽幽语出
“厌离未切终难去,欣爱非深岂易生。”
话落,沙弥挥手一掠,铮铮琴音再次回荡在青黄山涧。流岚不曾散去,像是被琴音迷住,与五郎共同享着这绝世之音。曲尽裂帛声,云四下散去,一道道光柱自水晶宫泻下,人间多了几分温情。
“小僧劝施主尽早放下”
“何出此言?”
沙弥背手仰望苍穹,桃眼弯成月弧,对着茫茫云海,笑言
“有些人,自当是遥遥无期。既不可得,莫再痴守了”
说罢,沙弥起身背起箩筐,戴上斗笠,双手合十,向五郎告辞。亭有三道阶,佛有三皈依,一阶一皈依,一叶一菩提。亭上人不知,亭下僧不启。
“大哥!大哥!”
张宪踩了千万石阶,终于气喘吁吁爬到顶。见亭中一僧起身离亭,张宪向其合十行礼,沙弥亦合十行礼。沙弥没多言,笑看张宪后,便拄杖离开。
五郎见张宪未离开,便知孝娥对他说了些什么。既然瞒不住了,就不要再瞒了。五郎收起号钟,背在肩上,拿起亭柱边斜躺的伞,下了亭阶。
“大哥,那是先嫂……”
“那是无尘师傅”
张宪瞧着五郎那面无表情地脸,不敢再多问。只是望着那无尘的身影,一转便没了踪迹。
“老夫人说她逃家改了嫁。有人上报韩将军,说那贱妇改嫁到他们军中,当了小队长夫人。后韩将军告知大哥,那时大哥已娶了大嫂,将这件事交与姚先生处理。姚先生亲自送去五百文大钱,割断这夫妻情谊。这无尘师傅,莫不是那贱妇扮的!”
“不不,大哥已三十有九,那贱妇亦四十了。那师傅如此年轻俊俏,怎会是那贱妇?”
张宪自顾自揣摩着,全然没见五郎离开。当他清醒过来后,五郎早已到了山脚。
“大哥!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