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才是真相,真正的真相。”
画面一转,依然是玉珂吃人的那晚。
少年们看到趴在地上的文轩,俱是大惊。
衣衫不整,头发凌乱,手上沾满泥土和血,鲜血顺着双眼从脸上落下。
“阿苑。”文轩抬头望着文苑,嘴角勾起比哭还难看的笑,“我累了,这么多年,我没有快乐过,就连死,都要用最后的意识营造假象,我现在不想继续了。”
“师兄。”文苑跪在文轩面前,趴在文轩肩膀上哭道,“我错了,我不该这样,不该挑起你痛苦,对不起,对不起!”
文轩摸着文苑后脑勺,轻拍他后背:“你没错,谁都没错。这么多年,那些恩恩怨怨是是非非,谁都说不清是谁欠了谁。”
文轩声音平淡,看着那些少年,恍然间似乎看到了自己少年时。
“阿婉阿旻,给你们的桃子,接住了。”
“还有我的。”
“阿钰,自己摘。”
“那我……”
“江枫闭嘴。”
恍然间二十年已过,不觉大梦一场,死的人回不来了,留下来的早已物是人非。
“你们该走了。”文轩松开文苑,替他拭去脸上的泪后看着他,脸上是释然的笑,和少年时的笑一样,“艮卦还等着你为它找到新的主人。”
“师兄,师兄!”
文苑伸手想要抓住文轩,手指碰到文轩衣袖时只剩下一片虚影,随后陷入无边黑暗。
啪嗒——
水滴滴落文苑脸上,文苑起身,周遭一片黑暗,文苑闭眼,片刻后睁眼方能看清一切。
又是那个无名洞。
文苑看了看倒地的少年们,挨个拍醒了他们。
所有人都没有说话,直到玉楚翘开口。
“玉珂他……还活着吗?”
文苑看了玉楚翘一眼,道:“你难道很想要他活着?”
玉楚翘摇头,解释道:“我不知道。他害了太多人,若是我,会直接杀了他,只是……只是……”
“只是他也有人心。”云璃接着玉楚翘的话,“将他引入正道,也是文轩前辈的遗愿。”
“他为何要把玉珂囚禁在这里?”
文清越不解,文苑淡淡开口:“玉珂虽坏,师兄却曾视他为知己,甚至超越知己。他就算不杀,玉珂杀孽深重,也会有比他更厉害的修士结果玉珂,唯一能保全玉珂的办法,便是用艮卦囚禁玉珂。”
是了,即便文轩生前郁郁寡欢,常年闭门不出,也不代表他不会一直不出来。
每次见到文轩,文苑从来没有见他戴过卦玉。
卦玉卦主,从不分离。
“你去哪?”江晚衣看到方难归向前走了几步,伸手抓住他。
“去找玉珂,告诉他文轩前辈到死都希望他能步入正道。”
“不必了。”文苑开口阻止他,“他死了。”
文轩有心护他,若他还在世,莫说那些普通人,他们都不可能进去。
“真是一出兄弟情深,我真是感动啊。”
一句邪肆声音不合时宜的响起,一道黑衣身影在黑暗里显现。
看到他的那一刻,文家的人俱是大惊。
“是你。”文苑双眼布满血丝,咬牙切齿道,“文、蓦、然。”
那青年看样子只有二十来岁,应该和文苑差不多大,看到文苑后冷笑,目光触及文蓦首,神色有一瞬复杂。
“哥。”文蓦首浑身发冷,嘴唇颤抖的唤出那人名字。
文蓦然先是一愣,随后撇头不看她。
“你说什么?”江晚衣睁大眼睛,看着身着魔宗服的文蓦然,“他是你……”
“是。”文蓦首闭眼颤抖开口,“他是我哥。”
“我天资平平,我大哥的幻术却是同辈翘楚,是文家上下都称赞的好苗子。可他不知为何却选择了魔宗,爹娘赎罪自尽,小妹一病不起,至今未好。”
文蓦首极低的说出过往,声音努力的恢复平常,压抑的哽咽声却抑制不住,眼底晶莹在黑暗中粼粼。
“知忧齐璟,我最放心你们了。”文苑声音没有丝毫感情,冷冷道,“带所有人出去。”
“可……”齐璟话未说完,便被文苑罕见的粗暴打断,“给我滚出去!”
“弟子遵命。”文知忧作揖,带着所有人不甘离开。
“师父,我不走。”文蓦首甩开风萧萧,握紧文苑手臂,“我要留在这里,我……”
“萧萧。”文苑没有理会文蓦首,反而唤了风萧萧,风萧萧看着文蓦首,一把拽过她强行带她离开。
文苑看着文蓦然,冷笑道:“现在,该解决我们的旧账了。”
“巧了,我今天来,除了艮卦,便是解决你我旧事。”
文苑使出逍羁剑,文蓦然唤出凉邀剑,双方没有再说一句话,直接向对方飞身攻去。
文苑借着墙壁的力一跃而起朝文蓦然攻去,逍羁剑剑气在黑暗中发出耀眼的光芒,文蓦然弯腰闪避,横剑阻挡文苑攻击,抬脚朝文苑腹部攻去。
文苑被文蓦然击中,捂着腹部朝后退了几步。
文蓦然一鼓作气,接着紧逼文苑,文苑吃力阻挡。
双方一来一回,在偌大的山洞中愈来愈激烈。
“你太善良了。”逍羁剑被打落,文蓦然将文苑压到石壁上,凉邀架在文苑脖颈,“你总说恨我,可每次见面,哪回不是使不出全力?”
文蓦然说的对,他使不出全力。
他恨文蓦然,可每到关键时刻就会想到曾经和文蓦然相处的时候。
他是文蓦然师叔,但两人其实是同岁,自他拜师起,两人几乎形影不离。
他是普通弟子,文蓦然父母都是文氏弟子,所以当年文蓦然地位其实是比他要高的。
可偏偏两人成了最好的好友。
苹果两人一起分吃,床两人一起睡,无论做什么两人都是一起。
直到……
“大师兄!”
二十岁那年,文苑早已经不是普通弟子了,可文蓦然变了。
他杀了他自己的师父——文初。
当他赶到的时候,看到的只有一具冷冰冰的尸体。
那个惊才绝艳的文氏大师兄,最终死在了自己徒弟手里。
“我文苑对天发誓,此生不取文蓦然性命,生生世世不得好死!”
文苑眼神空洞仿佛失去了焦距,回过神后嘲讽的看着文蓦然:“是,我不是你,可以在杀死师父害死父母连累妹妹时依然无动于衷!”
“住嘴!”这句话无疑是戳到文蓦然痛处,文苑脖子上立刻多了一道红痕。
“艮卦在哪?”文蓦然突然问道。
文苑冷笑,反问:“我怎么会知道?”
“别装傻。”文蓦然眼眸覆满冰霜,笃定道,“当时我用窥忆术听过你看到了一切,文轩和你抱在一起的时候,分明说了什么。”
文蓦然斜勾唇角,趴在文苑耳际道:“在他的幻境这么秘密的和你说话,我若没猜错,必是卦玉下落。”
文苑讽笑,袖中不知藏了什么发出寒光:“可你没机会知道了。”
文苑突然掏出一把匕首朝文蓦然刺去,文蓦然转身躲开,就在他以为文苑会再次攻来的时候,文苑却止住了。
文苑双眼失去焦距,嘴角挂着血迹,文蓦然愕然的看着文苑插在自己心口的匕首,扔掉凉邀剑拽着文苑肩膀大吼道:“你疯了!”
文苑勾起一丝苍白的笑,抬眼看着文蓦然讥讽道:“艮卦不属于你,卦主很快……就……就会……会……”
文苑话未说完,整个人已经倒在文蓦然怀中。
他想到了昨晚的梦。
一个白衣人说他很快就会报仇,不过他看不到了,因为他若想要艮卦主出现,就必须要杀了他自己。
他权当是梦,如今却不得不信。
文苑闭眼,再也没有睁开。
“师父!”
文蓦首不放心,半路甩开风萧萧过来,只是没想到,文苑会死。
“师父!”
文蓦首跑到文苑身边蹲下,紧紧握着文苑左手,哭道:“师父,师父你醒醒啊。是我,我是蓦首啊。”
文蓦首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山洞里异常突兀,文蓦然看着文蓦首,伸手想为她拭泪,文蓦首却如避蛇蝎般扭头,肩膀如同筛糠般一抖一抖的。
“你……你杀了我师父。”
文蓦首看着文蓦然,心口就像是被人撕裂了一道伤疤。
她和妹妹,是在别人冷眼中度过的,直到文苑收了她为徒。
“你这个杀人凶手!你杀了我师父!我恨你!”
恨?
文蓦然突然想到,文苑似乎也说过相同的话。
“哈哈哈哈哈。”文蓦然低头大笑,笑得肩膀抖动,“是,我是凶手,可那又如何?一将功成万骨枯,这个道理,我从小就知道。”
“疯子。”文蓦首仇恨的望着他,冷冷吐出二字。
文蓦然抬头看着文蓦首,满目温柔道:“蓦首,这世间最亲的人,只有我们和蓦珊。你和蓦珊跟哥哥走吧,我们会一直一直在一起。”
一直一直在一起……
这句话文蓦首无数次在梦里听到,如今她有一瞬间怀疑自己是在做梦。
是,她在做梦。
梦醒了,哥哥不在,师父也没死。
“真的吗?我们真的不会分开?”
文蓦首抬头看着文蓦然,生怕他会突然离开。
“是,我们会一直在一起。”
文蓦然温柔的看着文蓦首,文蓦首松开文苑,缓缓靠近文蓦然,紧紧抱住他。
“好,我们要一直在一起。”
文蓦然垂眸浅笑,声音温和:“哥哥永远都不会……呃。”
文蓦首松开了文蓦然,眼角挂着泪。
文蓦然看着贯穿身体的利剑,不可置信的看着文蓦首。
此剑剑柄由琉璃打造,剑刃极薄,挂着红色剑穗,是文蓦然投靠何欢宗前的配剑。
本名湛烨,后来文蓦首改名勿念。
勿念,勿念……
“你……”
文蓦首拔出勿念,眼角噙泪:“文轩前辈说的对,善恶轮回。”
文蓦首看着文蓦然,哽咽道:“我没杀过人,寻卦前我就知道,此次一去,免不了大开杀戒,可我没想过我杀的第一个人,是我大哥。”
文蓦然笑了,是啊,善恶轮回。
文蓦然倒地,最后一眼,他看到了文苑。
那个总是拉着他在半夜三更在高墙上偷偷饮酒的少年。
他忘了说了,他不怪文蓦首,只是没机会说了。
文蓦首注定会一生抱着不存在的负担砥砺前行。
“大哥,大哥?”文蓦首轻轻喊他,文蓦然没有回答。
是真的醒不过来了。
文蓦首抚上文蓦然侧脸,眼泪落到文蓦然脸上:“哥,你肯定恨我吧,可我不后悔。坏事做了,报应也该来了。”
玉珂如是,文蓦然如是。
文蓦首将剑架在脖子上,一滴泪滴落剑刃。
在一堆白骨旁边,一颗玉石放出光芒。
“文苑前辈和蓦首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风窈站在洞口担忧张望,抬脚准备进去时齐璟拉住了她:“你别冲动。”
“蓦首?”
文知忧惊讶出声。
众人望去,只见文蓦首逆光而来,阳光照的她睁不开眼,脖子上乌黑的胎记似乎也变得阴郁了。
阳光下,腰间玉石发出清润的浅浅光辉。
艮卦主出现了,代价是文苑死了。
在那一刻,每一个人都在不同地方做着不同的事。
例如风涯正在练字,一手漂亮的好字引得一群女弟子惊叹连连,风涯只是淡淡瞥了一眼,风卿却吃味的在一旁扇风。
例如玉衡齐修远正坐在一座不知名的墓前饮酒,回忆着寻卦时的种种,二人中间,一樽酒杯永远都没有人用。
例如江梧正在教课时以没有认真听讲为由罚的那些弟子苦不堪言,在窗外那些姑娘的目光中捧着书本低头想着心爱的姑娘,直到路过的江泓把那些女弟子赶走。
例如丽娘正趴在窗户旁,看着人来人往的街道,回忆着少女时第一次透过窗户看到齐旻时的情景。
例如水桓正在作画,同时在思考何时去找文苑为他的画作一首诗,不能每次都是他为文苑的诗作画。
平静之下,是他们不知道又有人为了天下苍生离开了。
水神殿,水如晏跪下对着一座牌位作揖,上面写着“文苑”二字。
齐旻,玉升平,文轩,水无忧,齐昀,方钰,云逢,风吟,江枫,玉娇,风铭,齐妄,齐豫,风漾,风子廉,方良诺,水清,风琢等等,很多,多到他快数不清了。
而在一处,还有许多已经刻好名字的其他牌位,不久之后,它们就会被摆上。
他们,有他无力阻止而亲眼看着他们死的同伴,有因为他为了当年恩怨而被推下深渊的无辜人。
他不是好人。
这件事,他从来没有否认过。
文家,文瀚看着他们下山。
不过短短三日,故人已经不在。
文瀚想到当年强行破门而出的文轩,心里一阵抽痛。
他还记得他们还是小弟子时,晚上在弟子居睡觉时,和他一室的文轩总是和他说着悄悄话。
还有文苑。
他从小就调皮,长大了反而是文人墨客,作诗创曲皆是九州闻名,唯独喜欢半夜偷偷饮酒。
文瀚的目光转到了主殿旁边的侧殿,那里是门主的居所。
文曜啊,你可真是要人想不到。
在鹿水畔,文曜已经脱下文氏宗服,一身常服沿着鹿水行走。
不知走了多久,他突然到了一处村庄。
谢艮村。
鬼使神差的,文曜踏进去了。
他刺伤了门主,想来文家是把消息压下去了,可是内部必定一团乱麻。
文曜多了复仇的快感。
快感过后,便是孤独。
他想到了师父。
文轩什么都没教过他,可在他心里,文轩便是他唯一的亲人。
他感染风寒时,模糊看到的身影是文轩。他犯错被罚时,在柜里发现的食物,是文轩放的。
还有……很多很多。
文曜低头看着腰间玉佩,一下子回到了三年前。
“阿曜。”
病重的文轩费力的抬手握着文曜左手,为他递上一块玉佩。
“我在,师父,我在。”当时文曜握着文轩,哭着应他。
“你恨我吗?我……我没有……没有教过你什么,要……要你……浑……浑浑噩噩的度过十几年。”
文曜抱着文轩,摇头哭着否认:“不,我不怪您,我从来没有怪过。我没有天赋,人也笨,可师父从来没有嫌弃过我。我知道,师父平日总是对我冷冰冰的,可最关心我的,是您。”
文曜将文轩抱的更紧,呜咽道:“我没有家人,只有我们是最亲的亲人。”
文轩握着文曜,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道:“我……我最后能……能给你的……只有一道……保命符。”
“保命符。”文曜回忆结束后,喃喃道,“可师父,我不需要保命符,只需要你。”
文曜看着村庄,他知道,这又是感念他师父的。
文轩寻卦途中一举成名,一路除尽不平事,降妖除魔替民除害,至今仍有不少百姓感激他师父。
他曾经无数次羡慕他师父,幻想着有一天可以和他师父一样,为民请命,受人仰慕。
如明月般皎洁,似太阳般耀眼。
文曜抬头,看了一眼远方的文氏仙府。
师父的仇,他来报。
即便多年后见到师父,师父会怪他离经叛道。
浮云隐隐遮挡住了高山,盖住了文氏。
文曜对文氏作了最后一揖,朝与会稽山相反的方向离开,再也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