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费瑾就发起了高烧,长时间的自我情绪压抑,加上连日来的疲惫,今天意外遭受的惊惧和情绪崩塌后的狂泻,让她孱弱的身体再也承受不住。
她一直做梦,这个梦真长啊,仿佛没有尽头,在梦里她赤着脚行走在只有路灯没有行人的路上,追赶着一个遥远飘忽的身影,却怎么赶也赶不上,眼睁睁的看着身影走远了,急出了一身的汗……
正着急时,突然听到有个温柔的声音在喊她的名字,她环顾着四周,没有发现人,她想回答,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她急得想哭,突然听到了自己的呜咽声……
她慢慢睁开了眼睛,眼前朦胧出现的是妈妈焦虑憔悴的脸,她呆呆的看着妈妈的脸好一会儿,嘴一撇,叫了声“妈妈”就哭了,发出来的嘶哑的声音却把自己吓了一跳,停了一停,又哭了,费瑾感觉自己像是回到了小时候,在妈妈面前肆意的宣泄着自己的情绪,等到哭累了,她又昏昏沉沉的陷入了睡眠中。
看着她睡着时显得特别稚嫩的脸,脸色黄黄的还泛着不正常的潮红,鼻翼轻轻扇动着,呼吸浑浊短促,妈妈忍不住一阵心酸。夫妻俩都忙于工作,从小到大都疏于对费瑾的照顾,想不到她居然也自己跌跌撞撞的长那么大了。
总觉得自己的女儿是特别的独立自主,没想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不再是无忧无虑的的小女孩子,长成大女孩的她也开始有了自己的心事,也会受伤,会有这么脆弱可怜的时候,只是她从来都不习惯去和父母分享自己的心情,她内心的那个小小世界有着怎样的喜怒哀乐,作为母亲并不是那么的清楚。
靳医生的眼睛有些发红,她拿着湿纸巾轻轻擦拭着女儿脸上残留的眼泪和鼻涕,细心拨开她湿漉漉的额发,用手试探了一下体温,温度似乎下去了,她这才舒了口气放下心来。
费瑾睡得并不是很安稳,迷迷糊糊中她听到有人推门进来,和妈妈在那儿轻声说话,有悉悉索索放东西的声音,椅子挪动的声音,又感觉到有只微凉的手温柔的摸了摸她的额头,她费力的睁开眼睛,看到许维维眼睛亮亮的正看着她,见她醒来就笑了,但笑着笑着又红了眼圈掉下泪来。
“又哭又笑,傻样子!”她抬手摸摸许维维的脸,用她粗哑的嗓子嘲笑她,许维维抓住她的手问,“你声音怎么成这样啦!”
费瑾扯了扯嘴角笑了一下,“我没事了。”
“还说没事,你发烧都烧到人事不省了,整整睡了一天一夜了,满嘴胡话,都快把人吓死了!”
趁许维维在,妈妈拿了饭盒去给费瑾打饭,见边上没人,许维维压低声音问:“周喆问我你住哪家医院,我要告诉他吗?”
费瑾沉默了一下,轻轻摇了摇头说:“别说了,反正我都快好了。”
“哼,我也不想告诉他!平时对你不闻不问的,现在来装好人,切!”
费瑾慢慢把脸转向墙那边,一股气又堵在了胸口,眼泪又不受控制的一直流下来,湿透了枕头。
许维维急得赶紧拿纸巾给好友擦眼泪,一边心里埋怨自己不该哪壶不开提哪壶,嘴里赶紧岔开话题,碎碎念到:“你知道吗?校庆可真无聊,文艺汇演节目没几个能看的,幸好你没去,还不如在家里休息呢!邱胖子又讲了一大堆这不许那不许,你知道吗,现在连饭都不许在校外吃了!食堂的菜那么难吃,唉,没法活了……”
费瑾听着她的碎碎念,看着窗外麻雀飞一下站一下,恍惚着又睡了过去……
烧退了之后,隔天费瑾便出院了。到家后,忙碌的妈妈给她熬了一锅粥,准备了些小菜就匆匆回医院上班去了,一时间家里安静得不像话。
费瑾慢慢的走到阳台,靠在阳台的躺椅上,看着慢悠悠游走的白云出神,天很蓝,阳光很好,晒在身上暖暖的,十一月的风里稍稍带着些寒气,吹拂在脸上凉凉的,深吸一口,凉意直达心底,能令人变得冷静。
一只大乌鸦从阳台前掠过,吓了费瑾一大跳,她好奇的探出身去看它飞去了哪里,没找到,低头时看到阳台栏杆上的常青藤的叶子枯黄了好几片,她仔细的摘下来扔在风里,视线跟随着叶片飞出去,看它盘旋着飘落下去,看到自家楼下铁门外站了个人,就这么远远的扫了一眼,她已经认出了那是谁,这个身影镌刻在她心里已经太深刻太熟悉了。
她一惊之下条件反射般的快速缩回身子,微微喘息的坐在躺椅上愣神,隔了一会儿,又忍不住悄悄探出身去看,只见周喆举着手似乎想要按门铃,犹豫了一下却又放下了,低头思考了一会儿,又站在那儿对着门铃发呆。
费瑾快步走到可视门铃那儿,按下观看键,屏幕上出现了他的脸,摄像头糟糕的像素并没有影响他面孔的俊朗,他习惯性的皱着眉头,手指放在鼻子下方,摸着嘴唇思索着。
许久没有这么近的看过他的脸了,他似乎瘦了一些,颧骨支棱着,眼窝也更深了,费瑾用手指轻轻的抚摸着屏幕上他的脸庞,贪婪的注视着他,突然,她如下了决心一般,拿起桌上的钥匙就开门冲了下去。
当铁门毫无预兆的在周喆面前突然打开时,他看着眼前的人儿呆住了,两个人都默默的注视着对方,一个门里一个门外。直到周喆看到费瑾的脸上缓缓的淌下了眼泪,他终于上前一步,轻轻的环抱住了她,怀里的她那么瘦,那么单薄,这短短几个月,她竟然已经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了!费瑾的脸靠在他的肩头,哭声低低的从哽住的喉咙里挤出来,更多的眼泪无声的流下来,打湿了他的衬衫。
相携回到楼上,俩人一起站在阳台,靠在栏杆上往远处眺望。隔一条街是所小学,正值下课时分,孩子们的笑闹声穿过安静的街巷,带来无限的生机。
沉默了好一会,握在手里的那杯热水已经变温了,周喆突然说话,“小孩子看上去似乎天真可爱,其实小孩子也是最真实最直接的,有时候甚至最残忍。他们的想法容易被人左右,没有人情世故的桎梏,说话时不会考虑太多,更不擅长掩饰自己的情绪,对一切又都充满了好奇,所以小孩子往往更容易伤害到他人,也许他们其实并没有恶意。”
费瑾看着前面,认真的听着。周喆艰难的咽了口口水,“而大人们都愿意相信自己的孩子是一张无暇的白纸,只担心他们会不小心被他人染黑染脏,想尽了办法去保护他们,隔离一切他们认为的不良因素,而我就是众人中的那个“不良因素”。所以那时候的我格外孤独,没有小朋友愿意跟我玩,他们都被有意或无意的灌输了‘周喆是个奇怪的和我们不一样的小朋友’的概念。刚开始的时候我也曾努力想要去交朋友,渴望和大家一起玩,我同桌是个善良的小姑娘,她会和我说话,偶尔还会分零食给我吃,但是后来一次偶然,我看到她站在楼梯的转角哭泣,边哭边小声问其他的小朋友:‘为什么不可以和周喆玩?我妈妈说不许我跟他玩,他是坏孩子吗?’你知道吗,当时的我感觉就像是被全世界给抛弃了,最后的一丝光也泯灭了,我再也不敢主动去和其他小朋友接近,我甚至故意用不友好的方式去对待他们,想用这样的方式保护自己。自然,这样也就更加没有人会来理会我了,连老师看到我时也是暧昧尴尬的笑,并不愿意和我多说什么,也许知道真相的大人们都无法接受我这样的人的存在吧。那时候我最怕什么?最怕放学,因为放学的时候我妈会来接我,但是我真的不希望她来接我,每次她出现的时候,周围总有奇怪的眼神打量着我们,我感觉每个人都在背后对着我们窃窃私语,私生子和第三者像看不见的烙印死死的印在我和我妈的身上,我只能低着头快步的逃走。那个时候我真的很恨我妈,恨她的不自爱,恨她把我生下来;但我又很可怜她,也心疼她,我无法忍受看着别人伤害她、辱骂她,却又对此无可奈何,我无法改变现实,所以我只能不断的逃避。”
周喆说到这儿,垂下眼帘看了看站在身边的费瑾,又把视线投向远方,声音有些低哑,“费瑾,你是个好女孩,你单纯,善良,生活在一个正常的光明的家庭中,你的人生简单而快乐,让我忍不住想要靠近你,渴望过上和你一样的生活,和你在一起我才能真正的笑。”
他似乎回想起了什么,一丝笑容爬上他的眼角,但转瞬又消失了,他苦涩的说:“但事实证明,和我在一起反而只会拖着你跟着我一起沉入到我所在的黑暗深渊里,很多东西我不知道要怎么和你解释,所以我看起来总是表现得这么反复无常,这么冷淡决绝,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勉强生活下去,才能保护自己。所以,我们还是分手吧,这样对你对我都好。你要好好保护自己,不要再生病了。”
说完,周喆再次深深的看了费瑾一眼,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便转身离开了。
从头到尾,费瑾只站在那儿静静的听着他说话,他的声音里有太多的悲哀和无奈,她不知道该怎么去回应他,只能选择不说话,她无法去安慰他,更做不到去质问他,她只能紧紧的抓着栏杆,梗着脖子不去看他,只空洞的盯着眼前空荡荡的天空,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初愈的病体不停的轻颤着。
门锁轻轻的“咯噔”一响,是他离开的声音,如同他没有来过一样。费瑾慢慢的无力的坐倒在阳台冰冷的地砖上,她靠着栏杆,额头抵着粗糙的铁条,泪如雨下……
阳台外的大黑鸟又飞回来了,泪眼婆娑中她突然想起了一句诗:“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花早就落了,燕子也早就走了,飞回来的只是那只大乌鸦罢了……
18岁的她第一次尝到了人生的苦涩,这滋味一直哽在咽喉,哭泣也好,欢笑也罢,都带着那缕淡淡的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