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执转了话题,觉得和他在这件事上不会达成共识,也懒得和他理论,“你是为地狱花的事情而来?”
穆辽也不恼,答道:“一半一半。”
李执默然。
“太阳在变,这世界也得变。”
李执看着穆辽,穆辽也在看着他。
穆辽的眼睛里似有万千变化,李执在读,穆辽在写。
读的是想法也是野心,写的宏图大展、万世基业。
穆辽回身望向西方,视线穿过了帐布,沿着三岔河穿越了祈厄山脉,看向了那片陌生、荒凉而又蕴含生机的土地,好不雄姿英发。
穆辽的丝毫不隐藏,让李执立刻就洞悉了他的想法,此时的李执真想冲上去给对方一顿拳打脚踢,将他此刻装逼的样子捶得烟消云散。
压制住了暴躁情绪的李执淡然说道:“虽然过去了三百年,二圣的规矩还是管用的。”
看够了之后,穆辽才发现自己一直盯着的不过是一幕白布而已,一直忘了眨眼以致眼睛有些干涩,微微生疼。
“人,绝大多数都是易变的。”穆辽眨了眨眼,笑着说道:“或者说人们对于自身的利益往往要比别人的在乎得多。”
李执默默地收拾着笔墨,没有说话。
穆辽接着道:“二圣当年所定的规矩,自然是为了天下人;而现在天下一分为二,那就要看看哪一座天下更大。”
李执眼中寒光直冒,冷道:“你想要学那千年前的白彦暴君?”
穆辽撇了撇嘴,摇摇头,道:“人们可没将他看作暴君,那可是一统天下的千古帝君、一代雄主,为后世之发展奠定了坚实基业。若不是他,你我现在在一起说话还得要个翻译呢!”
“不过我只是个读书人,以后或许是个写书人。”
“那当代人呢?”
“白彦以武力横扫各国,万民遭屠,大军过处,血流成河;其杀人数比之魔头元无极尤胜数倍……”李执恨恨道:“对于那一代的人来说,他就是人间恶魔,难道你在一生高洁的曲夫子门下就学了些,这些?”
穆辽笑道:“李二掌院莫要激动,人一激动就容易说错话、写错字。”
“是非功过自有后人去评,后人若是觉得前人功大于过,那便流芳百世……”
“否则呢?”
“他们不会那样觉得的,人嘛,大同小异。”穆辽喃喃道:“太阳西行,这是大势所趋。”
李执道:“其时暴君白彦实乃千夫所指,万人所唾,若不是他无人能及的无边修为,恐怕早已命丧;而你,与你身后那位君王,可没这本事。”
“这一点,聪明如你,想必已经猜到了,对吧?”穆辽笑道:“二掌院猜到的恐怕不止这点,连你自己的命运也都猜到一二了吧?”
李执的手指从桌上边角处的那封信上轻轻划过,从左到右,从右到左……李执终是浅浅一笑,将信与信封付之一炬。
“您也太执拗了,父亲。”
穆辽在旁默默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等所有的都化为灰烬之后,穆辽轻声说道:“当年书圣之话,整个天下莫有不从;而今他的后人却因一句话,便要送了性命,可惜,可叹!”
李执拍了拍手,掸去手指上的纸灰,鄙夷道:“我不是你口中的大多数人,还有些脑子,就别说这种惑世蛊民的话了。”
穆辽笑道:“这话自然不是说给你听的,是说给天下人听的,他们当然听得进去,还会深信不疑。”
李执道:“那你应该感谢我。”
穆辽道:“为什么?”
李执道:“因为你的话只有我不信。”
穆辽一愣,随便反应了过来,大笑道:“都说士为知己者死,倒有那么点意思。”
李执道:“你所图甚大,稍有不慎,便只有空欢喜一场。”
穆辽坦然道:“我说了,即便到最后我也只是个写书人。”
李执微笑道:“即便你们有匹配野心的实力,即便你们口口声声是为后世造福,但总有活着的人不愿意、不答应。千古美梦还是黄梁一梦谁又说得准?”
穆辽本想说不管是千古美梦还是黄梁一梦你都看不到了,但他最终没有说出口,因为他在心底深处敬重李执,已将他看作半个知己,书房内的那两幅字帖便是最好的证明。
当他死后,或许没人能够再阻拦自己,但此刻的穆辽竟有些高兴不起来。
自己要说给天下人听的话,或许最想让那个不屑、不信的人听罢?!
……
……
元始三百年十月初,紫达王朝驻大庾岭数万人的大军在温老将军一声令下北撤数百里,返回了青州驻地。似乎是形成了某种默契,南国北征军也在副统帅周延的率领下,撤出了大庾岭。
李凡生刚从祈厄山中回来,便接到了撤军的命令,两国停战的协议早已送达世子军帐之中。一想到马上就能回京的他,顾不得一个月以来的劳累奔波,高兴得不得了。
李凡生骑在马背上,嘴里哼着小曲,悠哉悠哉地左右晃动着身体,闭眼感受着在阳光中奔跑的冷风拂面的感觉,那是回家的感觉。
大军跟随周延将军撤回到了距离北边最近的扶夏,扶夏本是之前的一北边小国,正是降在了周延军下;只由李凡生挑选了不到一百人的小队护送世子回京。
李凡生正闭眼享受柔风美好的时刻,突然感觉风速突然变大,有力地拍打在了左脸之上,迅速睁眼想要对着不老实的风一顿臭骂,却一眼便看到了拉开窗帘的义兄。
李凡生嘿嘿笑了两声,并不怎么胖的少年竟然有了双下巴,比双下巴更加显眼的是刻在下巴底部的那道不易察觉的刀疤,那是被敌人的箭擦过的箭伤。
看着这道刚脱皮不久的疤痕,李执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决定,他浅笑道:“凡生,你去办件事。”
李凡生反而顿时严肃了起来,“大哥你讲。”
“算起来我们已经有五年没有回西南老家了,你这就去一趟,把老人的坟碑好好扫一扫,破旧的找人重新修一修;还有,别忘了你娘的。”
这个不到十八岁便吵嚷着要随兄长李执上阵杀敌的少年此刻有些想哭,但泪水刚从泪腺里出来便又给他强行憋了回去。这几年大帅府一家身在京城,也在皇帝的掌控之下,连清明祭祖都得不到允许,他早就想回去看看那个生前命苦的母亲,这一次倒是个很好的机会,不禁惊喜连连。
不过这次虽然得立大功,但始终没有得到圣人的允许,他不由得担心,虽然不是大帅的亲生子,但常在漩涡中也知道其中凶险。
“大哥,这样会不会……”
李执微微摆手,道:“我在路上尽量走得慢一些,咋们二人先后到达歧庸城也差不了几天,陛下既然让你我北上领军,自然也不会在意你回乡祭祖的这几天。”
“快去吧……”
李凡生欣喜之下,哪管其中的逻辑到底对不对,再者出于他对李执无条件盲目的信任,想也未曾多想,猛提缰绳,调转马头,这就挥鞭扬长而去。
李执在他身后长大了嘴巴,却止住没有发出任何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