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奥妮醒来时,右肩酸疼,右耳也麻木了,右边脸颊还埋在她的枕头中。宁定的阳光透过床对面敞开的窗户照进来,惹得她频频眨眼。看起来大概是七点半的样子。她花了一段时间,才发现堆得乱七八糟的床头柜和那扇窗户都不属于自己的房间。毯子则明显是艾默里的。
她坐起来,血液迅速地流回耳朵。她仔细地查看床铺。床上是空的,一半的床铺已被整理整齐。她揉了揉眼睛,解开乱七八糟的发辫上的绑带,用手指梳理长长的卷发。
她的胸膛羞得发红,红得并不明显,但却能感受到体温升高。她并没有如她想象中那么难为情……毕竟,当初她提出的要求不过是睡地板。当然,她也并不介意艾默里的邀请。如果西奥妮的精神状态再好些,她说不定会利用这个机会。
她笑起来,想象着要是魔法师阿维斯基听说了昨夜的事情,那位老古板会是一副什么样的表情。她一定会怒气冲冲的。
当然,魔法师阿维斯基知道他俩的特殊关系。至少,西奥妮觉得她肯定知道。她向这位曾经的导师坦白过自己对艾默里的感觉,但除此之外,也没别的事发生。不过,每当魔法师阿维斯基看到西奥妮和艾默里在一起,她虚起的眼睛和从喉咙里发出的特别的哼哼声,都告诉西奥妮这位老古板知道更多的事情。希望别再有其他人知道这事了……至少现在还不能让更多人知道。
接着,房间门被打开了,艾默里背着身子走进来,手里端着一张小小的木制托盘。“茴香”从他的双腿间跑进来,一边叫着,一边在床边嗅来嗅去,摇着尾巴。但床垫太高了,它跳不上去。
穿戴整齐的艾默里将托盘放在床上,托盘盛着两片烤黄油切片面包和七分钟鸡蛋[11]。
“天啦,艾默里,你没必要做这些的。”西奥妮说道。
艾默里耸耸肩。“我也觉得没必要。”他回答说,然后贴着床垫的边缘坐在西奥妮对面的床角,这样就不会弄翻托盘。“你感觉好些了吗?”
“嗯。”她嘴里塞满了切片面包说道。她吞下面包,添上一句,“谢谢你。”
他回以一个微笑。“茴香”终于放弃了攀爬艾默里的床,转而在艾默里的脚边蹦蹦跳跳,拉咬他的裤腿。
“艾默里,”西奥妮暂停吃早餐,问道,“昨天的那封电报说的是什么啊?”
“嗯?”他摆脱“茴香”的纠缠。西奥妮曾想过给这只纸狗装上更实用些的牙齿——用塑料,甚或是钢铁。后一种想法让他头疼不已。西奥妮到底是为什么想要一只装有钢牙的狗?
“我想现在可以让你知道这事儿了。”艾默里用手指挠了挠他的头发,“你知道的,我不能监考你的魔法师资格考试。”
西奥妮的手僵在了早餐托盘的上方。她消化了好一会儿他的话,“你再说一遍?”
“我不是你的考试的考官。”他重复了一遍。
一阵焦躁的情绪涌上她的心头,似乎有一艘小船在她的胸口来回颠簸。西奥妮将托盘放到一边,坐在床上往前一耸身子,“但是……你是在开玩笑吗?学徒手册的序言中就清楚地说明了学徒的导师将会监考该学徒的魔法师资格考试。”
“确实是这样的。”艾默里回答。现在他的表情更加柔和了,但却没有丝毫开玩笑的样子。他从床上站起来,走到衣柜旁边,取下衣架上的靛蓝色外套,迅速地披上,“但我已经思考某件事情很久了。而且我敢肯定,这个问题也曾困扰过你。”
他在床脚停下了脚步,看向西奥妮,用眼睛朝她笑着。但他紧绷的唇却泄露了些许的担忧,“我很担心那些对我俩的关系有所察觉的人会认为你的资格考试不够公平公正。”
西奥妮点点头,想掩盖自己的忧虑,“有那么一两次,我确实想过这个问题。但我并没有告诉过……”
“亲爱的,有些时候,不用你大声说出自己的担忧,别人也会知道。”艾默里插嘴道,“我会替你做好安排的。西奥妮,你是一名非常有天赋的折匠,几乎和我不相上下。”他露出一个得意洋洋的笑容,“我不能忍受任何人对你的能力有所怀疑,不管是现在还是未来。”
西奥妮有些泄气,无法控制的沮丧。艾默里不做她的考官,就意味着她在考试中,将面对另一个不确定性。她现在甚至比凌晨的时候对未来更没有期待。而且,如果她第一次没有通过考试,就得再等上半年。如果她落榜了三次,她的名字就会从册子里被彻底划去,并且再也没有恢复的可能。在那之后,如果她继续尝试使用魔法,就会被送进监狱。
要是她没能通过考试,该怎么办呢?
她深吸了一口气,“好吧。我相信你。但我想问问谁会代替你监考我呢?”
“啊,是的。”艾默里一拍掌,接着说道,“在那封电报中,我征得了他的同意。你,西奥妮·特维尔,将要在魔法师普利特维恩·贝利的监督下,进行魔法师资格考试。当然,依照惯例,在考试前你得先和他一起待上几个星期,做他的学徒。”
西奥妮惊讶地张开了嘴,过了半晌才问道:“几个星期?”
“两三个星期的样子。”
“魔法师贝利?”她一边问,一边用食指缠绕了一缕头发。这个名字并不熟悉,但是……
她停顿了一下,努力回想。关于这个名字……
突然之间,西奥妮发现自己回到了格兰杰学院的教学楼中。她和艾默里都是在那儿上的中学。但这些记忆并不是她的,而是他的——那是两年前,她为了从名叫里拉的恐怖的血割者手中救回艾默里的心脏,不得已在他的心室中四处游走时,所窥见的记忆。里拉,正是艾默里的前妻。她回想起艾默里和另外两个男孩儿欺负一名瘦瘦高高、立志成为折匠的男孩的情形。那名折匠叫作普利特。
“普利特?”她问,“那个你在学校欺凌过的男孩儿?”
艾默里抓抓后脑勺,“‘欺凌’听起来也太低幼了些……”
“但确实是他,对吗?”西奥妮追问道,“普利特维恩·贝利?他最后还是成了一名折匠?”
艾默里点点头,“事实上,我们是一起从普拉夫毕业的。他的确和我一样,都成了纸魔法师。”
西奥妮稍微放松了些,“所以你们俩之后相处得还不错?”
纸魔法师笑出了声,“噢,我的天啦,并没有。自从毕业之后,我俩再也没说过话,只通过这一封电报。他特讨厌我,真的。”
西奥妮瞪大了眼睛,“那你还让他监考我?”
艾默里笑道:“当然,不过只用和他在一起待几天就可以了。难道还有比将你的职业抱负交到普利特维恩·贝利的手里更能证明你的考试绝不掺杂水分的方式吗?”
西奥妮瞪了他好一会儿,“所以我是被你狠狠地摆了一道,对吗?”
“亲爱的,注意用词。”
她用手按着额头,“看来我要做的功课比我预计中的多得多。我死定了。我……我得先穿好衣服。”
她从床上起身,迅速地奔进走廊,手掌依然按在额头上。“茴香”跟在她的身后。
“你还没吃你的鸡蛋!”
但西奥妮眼前的问题,可远比盘子里的早餐重要得多[12]。
西奥妮又往下读了艾默里给她的那本关于折纸技术的论文中的八个章节,时不时地她还得掐自己一下,好让自己在阅读那些冗长枯燥得如同烤面包片一般干巴巴的段落时,保持清醒和专注。这些段落描述的还是些她都已经学会了的魔咒。尽管如此,她仍旧阅读得非常仔细,认真地研究示意图,仿佛自己从未听说过“全点对折”这一术语似的。至少,这本论文中的插图的艺术风格是她第一次见。
接下来,她给自己安排了复杂的赋生术[13]作为练习,并且挑选了一种她从未制作过的动物:火鸡。她找了一些图片作为参考,然后小心翼翼地折出了火鸡尾巴上的羽毛,再将纸压出许多折痕,以便能够折出一个球形的身体。她用了三张正方形的纸才折出火鸡的脖子,又用了一张折脑袋,接着小心地裁剪、造型,将鸟喙和鸟脖子上的垂肉做出来。为了做这只火鸡并将其激活,她花掉了大半天的时间。第二天,她尝试用更多的纸制作更大的火鸡,在连接不同的部位时,慎之又慎,确保火鸡能够灵活运动。干了两天制作火鸡的活儿,她开始担心自己的膝盖上会留下永久的地板缝压痕,因为她在地板上一跪就是好几个小时。
因为完全明白她的考试的重要性,艾默里十分乐意自个儿待着。但他也会时不时地出现,给些意见,劝西奥妮休息一下,或者,呃,有可能还会做点儿吃的来。但面对这一含蓄的请求,西奥妮只能回以微笑。
然而,到了这一周结束的时候,西奥妮已经被论文和赋生术折磨得油尽灯枯,所以她拉开了隐蔽的抽屉,开始研究橡胶术——一种关于橡皮的魔法操作。
她精心地将橡胶纽扣制作成狗爪的肉垫形状。由于裁剪失误,她不得不丢掉了前两颗纽扣。接下来,她使用粘贴咒,将肉垫粘在“茴香”的脚底。这样一来,它的爪子就不会动不动就磨损了,而且万一它踏进了浅水洼,也不会受潮皱缩成一团。她观察了成品一阵子,然后冲自己点点头。看起来,“茴香”的脚掌仅仅像是一件手工艺品——没有魔法师会仔细研究它,对这一结果她很是满意。
因为对所有类型的魔法都感到了极度的厌倦,周五晚上西奥妮早早地就上床睡觉了,然而午夜没过几分钟,她就惊醒了。不过感谢上帝,这次不是因为噩梦,她是被从墙的另一面传来的微弱的咔嗒声弄醒的。这听起来很耳熟的声音,虽然不大,但刚好足以将她从旧梦才歇、新梦未始的间隙中唤醒。
她从枕头上抬起脑袋来,屏息细听,确认自己并没有听错。声音还在继续: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是电报的声音。
她从床上坐了起来,动作很轻,以免吵醒“茴香”。这天晚上,“茴香”蜷缩在她的脚边,在她的床垫上呼呼大睡。她揉了揉眼睛,光脚踩到地板上。谁会在这么晚的时候发电报?这是一个晴朗的夜晚,为什么不直接让纸鸟带信?难道普利特跟艾默里一样,也是一个作息与众不同的人?发这条信息,是为了取消之前的考试安排吗?如果真是这样,西奥妮一点儿也不介意。
她离开房间。艾默里的门缝中不见光亮,所以她蹑手蹑脚地走向书房,打开了书房门。
桌上的电报机有规律地滴答作响。西奥妮踏进漆黑的房间,刚迈了两步,电报声便停了,将她一个人留在一片诡异的寂静之中。
西奥妮伸手摸向电灯的开关,按下它。吊在书房天花板上的灯泡闪烁了一会儿,发出一阵嘶嘶声后熄灭,使得书房重新陷入黑暗之中。西奥妮一边眨眼驱除眼前的紫斑,一边来来回回地按了好几道开关,但只是徒劳。又停电了吗?由于离主城区太远,艾默里家的电路经常出问题。
她轻手轻脚地穿过房间,出于习惯,避开了那片一踩就发出巨大声响的地板。她来到桌前,试了试台灯,但台灯也不亮。她只好点亮了灯旁的蜡烛,拿起那封卷成一团的电报。打眼一看,这条简短的信息就像是乱码一般。她浏览了一遍,却没弄懂意思,于是放慢速度,又看了一遍。
培伦提在前往朴茨茅斯的路上逃跑了句号觉得有必要告知你句号艾尔弗雷德[14]句号
西奥妮握着这张纸片的手指僵住了。在她的抚摸下,纸张本该轻轻震颤,但这次却没有。这张纸是死的,有如死水般平静,而且万分沉重。
艾尔弗雷德。自从和格拉斯有关的那段使她饱受折磨的经历结束之后,她再也没见过魔法师休斯。同时意味着她终于不用再和刑侦局打交道,至少她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西奥妮的目光停留在了电报的第一个词上。培伦提。萨拉杰·培伦提。格拉斯的走狗。那个血割者曾两次试图杀了她,都只是为了减少点儿麻烦。那个以她的家人和挚爱的生命要挟她的男人。
现在,那个人自由了。